虽然陈皇后说的客套,卢氏和吴婕还是跪拜了下去,全了礼节,才顺着女官的扶持起了身。
    陈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卢氏笑道:“想着多日未见娘娘凤颜,今日特意过来请安。”顿了顿,又道,“刚刚臣妇走到院子,就听见屋里如有仙乐,不绝于耳,想着莫不是娘娘神通广大,请了园中百鸟齐鸣,前来献艺。这一进门吓了一跳,还真是百鸟朝凤呢!这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多灵秀漂亮的鸟儿。”
    对卢氏的客套恭维,陈皇后矜持地笑了笑:“这都是南府刚刚上贡来的灵种,说什么有的声音婉转,有的毛色鲜亮,还有几只通晓人言的,给宫中装点玩赏所用。本宫正被吵嚷地头晕呢。正好你们过来了,也顺便挑两只带回去。挂在房檐底下,偶尔听个新鲜。”
    “那就多谢娘娘赏赐了。”卢氏大方地笑着应下。
    吴婕便来到桌前挑拣。
    几十个鸟笼将五六张大方桌堆得满满当当的。
    三公主吴棠像是一只活泼的小鸟,围着几张桌子跑来跑去,逗逗这个,玩玩那个,不亦乐乎。
    她虽然只有十一岁,但身形高挑,眉目婉约,像极了陈皇后,而瑶鼻高挺,嘴唇玲珑,又随了正恩帝,可以预见未来必定是个出色的美人。
    看着眼前杏眼桃腮的娇丽女孩,吴婕精神恍惚,忍不住回想身亡之前的那一幕。
    被献入后宫的四个女孩,走在最前面那一个,不正是吴棠吗?那时候的她完全被亲妹妹吴婉吸引了注意力,在吴棠身上只是惊鸿一瞥,却也清楚的记得,那张娇美如芙蓉的脸孔上满是愁苦,泪痕宛然。
    与眼前天真无邪的笑颜形成了鲜明对比。
    “婕儿姐姐,你喜欢哪一只?”吴棠年龄尚小,对母后和卢贵妃之间的那点儿心结并不了解,因为吴婉的缘故,对吴婕这个堂姐一向颇为亲厚。
    “这只紫色的叫声特别好听,这只金色的羽毛鲜亮,跟撒了黄金一样,还有这一只,毛色纯净如白玉,偏偏小嘴儿和眼睛是红色的,跟宝石镶嵌在上面似得。”吴棠兴致勃勃地推荐着。
    吴婕顺着她的指点一一看去,那些鸟儿羽毛光彩流离,衬着精美的鸟笼,便如举世无双的珍宝一般。在笼中娇娇啼鸣,等待着贵人的挑选,不知花落谁家,命运如何。
    岂不是像极了数年之后的东越,只怕那时候,宗室豪门的贵族小姐们,也如这些鸟儿一般,被关入铁笼子,等待着挑选分配的命运吧。
    一念及此,意兴阑珊。吴婕只随意挑选了一只花色不起眼的,笑道:“就这一只吧。”
    吴棠看着,拍手道:“婕儿姐姐真是好眼光,这只鸟儿看着黑不溜秋,不过却是嘴巧,是这里面难得的几只能说话的。”
    吴婕一愣,想不到随意指了一只反而这样金贵。毕竟鸟儿说话训练不易。
    只是已经选择了,也懒得更换。好在会说话的也有五六只,那雪羽红嘴的鸟儿,就正在念叨着不停,“吃果子,吃果子。”听得人忍俊不禁。
    吴婕选好了,吴棠又拎起了一只毛色火红的:“婕儿姐姐,你也带一只回去送给婉妹妹吧,我刚才就看到这一只颜色好看,她本就喜欢穿红衣,正好送给她。”
    吴婕含笑点头:“那就多谢你了,改日婉儿再过来跟你玩。”
    早有伶俐的女官上前,将两只鸟儿取下,盖上厚重的青色兜幕。
    沉浸在一片黑暗,两只鸟儿也安静下来。
    挑选完毕,吴婕转头望去,发现母亲和陈皇后还在说话。她暗暗称奇。
    陈皇后性情高傲,并不好与生疏之人多说话。往日入宫,不过面上问候两声,就端茶送客,打发她们去卢贵妃那里了。今日竟然一反常态,跟母亲说话不停。
    也许是感受到吴婕的目光,陈皇后转过头来,笑道:“婕儿可是挑选好了?听说你前几天一场大病。”
    “是病倒了,尚未谢过娘娘您派去的御医。”
    陈皇后哦了一声,“听说这些御医也未看出什么好歹,还是德王爷他请了民间的名医过来。”
    卢氏在旁边笑着:“我们是病急乱投医,让娘娘见笑了。其实婕儿的病情来得凶猛,经过御医诊治已经好转,偏偏我不懂医理,太过心急,又让王爷寻了城中的医生过来。倒也开了两三个滋补的方子,并无什么大效果。”
    陈皇后点点头,然后示意吴婕来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笑吟吟地打量着:“这一病来的好突然,我在宫中听说了消息,可吓了一跳。上个月你棠妹妹也受了凉,发热咳嗽了大半个月才有起色。”
    “让娘娘费心了。是我从小喜欢骑马爬山,跑来跑去,所以身子壮实些,才好得快罢了。”
    陈皇后点点头:“幸而恢复的及时,不然你父王母妃得多操心啊。你这孩子,眼看着都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让长辈操心。如今在家中有你母妃照看,等将来出了阁,如何是好?”
    无端提起婚事来,吴婕母女二人脑中同时警讯大作。
    卢氏连忙截住话头:“就是因为这孩子从小粗枝大叶,又笨手笨脚的,我和王爷可是操碎了心,将来只能就近选一户人家,也不求什么高门显贵的。”
    陈皇后嗔怪地白了她一眼:“这是什么话,婕儿堂堂郡主之身,难道要嫁低门不成?”
    卢氏讪笑着并不回答。
    陈皇后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松开了吴婕的手,笑道:“长乐宫那里也等得心焦了,我就不耽搁你们姐们叙话了。”
    卢氏趁机起身,跟吴婕一起拜别。
    又过了片刻,吴棠也选中了喜欢的鸟儿,提着七八个金灿灿的鸟笼迫不及待辞别了母亲,回自己宫中布置了。
    待女儿离开,陈皇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问道身边的女官:“德王妃去长乐宫说了什么。”
    “刚刚跟过去的人传回消息,跟贵妃娘娘在凉亭里叙话,不好靠近呢。”
    陈皇后脸上闪过一丝讥诮,“刚刚痊愈的病情,也不怕吹了风。”
    女官顺着她的话风说道:“郡主这一病好生蹊跷,突然病倒,突然又好了,上次连王太医都说不出个理由来,只说什么心绪淤结,肝火妄动什么的。”
    “她一个深闺女儿,能有什么心绪淤结的?”陈皇后冷冷道,“她们那点儿子私心打量我不知道呢,不就是从德王那边听说了大魏提出要和亲的消息,怕选中自己,情急之下就干脆装病了,还病得要死要活。如今双方坐下来和谈了,发现大魏真正想要的是嫁女入越,而不是选妃,所以松了一口气,便痊愈了。”
    “娘娘英明。”女官连忙躬身道,一脸心悦诚服。
    若吴婕听到,只会呸一声,英明个鸟啊!
    其实也难怪陈皇后如此揣测,天下间哪有病得如此重,还好得这么快的道理。
    陈皇后冷哼一声,面色叵测地盯着宫门。
    第5章 太子
    踏进长乐宫门,吴婕感觉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两人在宫女引领下进了殿门,卢贵妃迎上来,打趣笑道:“怎么这么晚才过来,我盘中的黄花菜都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好几遍呢。”
    卢贵妃天生肌肤如雪,容光娇美,圆圆的脸蛋儿带着点儿娃娃气,明明年近四旬的人了,看着却只如二十七八岁一般,再加上她为人活泼,言语俏皮,简直比卢氏这个妹妹还年轻几分。
    吴婕和母亲来不及行礼,就被她一手一个,拉着进了殿内。
    两人也没有坚持,一边走着,卢氏避重就轻地笑道:“皇后娘娘赏赐了她们姐妹几只新进贡的雀儿,婕儿跟着三公主挑拣了半响,耽搁了些时间。”
    卢贵妃目光落在吴婕身后侍女提着的笼子上,笑道:“难怪刚才在门口听见外面有鸟叫声。我还纳闷哪里的鸟儿叫得这样好听。”
    吴婕从侍女手中接过笼子,提到卢贵妃面前。
    卢贵妃玩赏了一阵子,忍不住问道:“好灵秀的两只小东西,只是怎么不叫唤了?”
    吴婕笑道:“只怕是见了殿内人太多,吓住了。”
    “那咱们就去后院飞凤亭走一趟。正好我在殿内等了你们半响,憋闷地很。”
    三人只带着心腹侍女,去了长乐宫后面的小花园。
    时值夏末,园子里芳草萋萋,花木婉转,景致极为秀丽。
    早有伶俐的宫女在凉亭里摆好了果品点心和茶水。三人也不讲究那些虚礼,分别入了座。
    “唉,刚才可是吓了我一跳,皇后娘娘好端端说起了婕儿的婚事。”对自己亲姐姐,卢氏毫无隐瞒之意。凉亭地基拔高,四面敞亮,也不怕有人偷听。
    卢贵妃脸色也沉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昨晚圣上来了我这边歇息,我趁机问了几句北魏使节团的事儿。听他的意思,这一趟姻亲是结定了,只是究竟是臻儿迎娶北魏宗室女,还是将公主嫁入北朝,一时未有定论。”臻儿便是东越如今的太子吴臻,卢贵妃的亲生儿子。
    “北魏那边的意思,是想嫁过来一位贵女,但只怕未央宫里的那一位不同意。圣上也愁着呢。”
    “昨天陈皇后还去求见了圣上,说什么南平和宛国都是嫁公主,为什么到了咱们东越就是迎娶人家宗室女了呢?”
    陈皇后代表的是南朝的意思。
    卢氏神情黯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东越终究是小国,北魏也罢,南陈也罢,哪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卢贵妃继续道:“我知道妹妹你的忧虑,婕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了,若有可能,我也不愿意她背井离乡,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待过几日,我再探听一下皇上的意思,劝劝他。”
    吴婕在旁边听着,心下微微触动,贵妃姨妈对她确实是情真意切了,
    卢氏也颇为感动,“姐姐……”
    “咱们都多大的人了,就别作此小儿女态了。”卢贵妃笑道,“我也是想着,臻儿再怎么说也是男子,将来继承了那个位置,照样可以纳妃置嫔。总不会太委屈。而且……”
    卢贵妃目光往未央宫陈皇后的方向撇了撇,“真迎娶北魏的宗室女,将来也可以压那边一头。”
    太子是卢贵妃所出,日常陈皇后就对此颇有微词,只是内外有别,她不好太过为难太子,但换成太子妃就不一样了。
    吴婕回想往事,依稀记得,当初她定下和亲北魏不久,南陈也派人过来想要再嫁宗室女为太子妃,被东越婉拒,之后太子迎娶了太傅之女。这位太子妃日子过的颇为艰难,没少被陈皇后整治。
    “只是这些国家大事,不是咱们妇道人家能决定的,只能尽力而为。”
    吴婕暗暗苦笑,卢贵妃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和亲之事,终究还是大魏与南陈之间的角力比拼,不是卢贵妃或者德王府,更不是她本人能决定了。如果说这件事情牵扯的直接关系人里面,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可能只有太子殿下一个人了。
    结束了这个话题,卢贵妃和卢氏两人转而谈论起宫内的轶事。
    吴婕没了兴趣,思量着下一步计划。
    卢贵妃察觉到她心不在焉,便笑道:“你这猴儿就别在这里听我们唠叨了。上次不是念叨着你太子哥哥的一本古籍吗?听说已经找到了下册,你过去看看吧。”
    正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吴婕大喜,连忙起身:“我这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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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正在长乐宫北边,穿过枝繁叶茂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进了东宫内书房,便见到太子哥哥正在临窗的桌前,手里拿着一卷文书,心思却全然没有在书本上,目光投向窗外那一抹苍翠的浓绿。
    少年生得极为俊美,宛如画中人,纵然吴婕早看惯了眼前容颜,此时见了,不免还是赞叹一声,好一个谪仙之姿的美少年!
    东越如今的太子吴臻十六岁,只比吴婕大半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以算得上兄妹情深,可惜年龄渐长,虽然两人份属同宗,也终究不好像儿时那般随意玩笑了。
    虽来往地少了,但感情依然深厚,吴婕没有兄弟,一直将太子当做亲哥哥看待。
    回想前世,听闻太子哥哥不愿归降受辱,最终自刎殉国之后,她身在大魏后宫,偷偷哭了好几场。
    吴臻容貌性情都酷似母亲卢贵妃,外柔内刚。日常处事和缓温润,但性情清高孤傲。国破家亡,不想受那些折辱,自尽这样的结局也在预料之中。
    多年未见,竟然有种要流眼泪的冲动。
    看到吴婕进来,太子注意力从窗外收回,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婕儿妹妹你吹来了。”转头便看到吴婕骤然露出将哭未哭的表情,不禁大吃一惊,匆匆站起身来。
    吴婕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收敛悲容,笑道:“刚才眼里进了沙子,想不到这楼上风这么大。”又转移话题问道,“太子哥哥在看什么书。”
    吴臻这才冷静下来,“只是在读乐府,读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句,突然心有所感,一时失神,倒让妹妹见笑了。”
    吴婕目光顺着窗外望去,东宫的书斋建在明华楼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遍地青翠的松柏,中间清泉流过,假山嶙峋。
    因为吴臻不喜欢鲜艳的时令花木,东宫之中遍植松柏等长青之树,如今看来,景致清幽之极,却也孤高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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