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990之前 ◇
    ◎满座顽云拨不开1◎
    #014 青柏
    小孩子就是书籍里的群众视角, 他们高兴主角的高兴,伤心主角的伤心,聆听主角的故事,推动主角的人生, 牵连主角的憾事, 必要时还要被当作祭品, 被迫扭转自己的人生。
    在去往宁城的车上,青豆告诉顾弈, 新嫂子来家里, 明白程家不允许入赘,非常坚定地对吴会萍表示, 会回家和父母说,不会再提入赘。
    冯蓉蓉说这话时, 同青松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打破了青豆心里文静的女老师形象。冯老师就是电视剧里闪闪发光的坚毅女主角!
    当然啦, 电视剧里都有坏蛋。青豆不无伤心地发现, 自己的母亲就是其一扮演者。
    吴会萍对这桩身份悬殊的婚事颇不看好, 似乎不管是入赘还是迎娶, 冯蓉蓉都不是好选择。
    她对蓉蓉表示, 就算你嫁进来,我们也无法提供给你好的生活。程家就是普通人家, 或者说, 我们比普通人家还要差一些。
    她这么说没错。漂亮温柔的冯老师和嬉皮笑脸的二哥是般配的,但富家女冯老师和穷小子二哥若要结婚, 确实荒唐。他们是完完全全的两路人。
    村里, 父母对子女的婚事有很大的话事权, 而进了城的程青松, 翅膀硬了,在婚姻大事上,他显然没有听母亲的打算。
    程青松说,不用吴会萍管,他会奋斗的。
    青豆忘了看吴会萍的脸色。她在过于严肃的对话里,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被动接受信息。也不知道怎么的,等她回过神来,吴会萍已在细数婚礼的花费了。
    她直接说,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不能让人家说是非,少说要花出去万把块钱。这么大花销,程家负担不起。
    蓉蓉很坚决,她说如果欠债了就一起还。
    吴会萍大概是想表现出慈祥,但她嘴角一扯,浮出的却是十分诡异的笑。
    她点点头,对蓉蓉说,程家还有两个妹妹在读书,如果青松要结这个婚,以后负担会很重。他要养家,要还债,要养妹妹。要么,青豆就去读中专吧,早读书早出来工作,这样还能供青栀多读几年书。
    青豆当时就落泪了。她像个群众演员,导演按照人情逻辑随意安排了一通剧情,大嘴巴一张,程青豆的人生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板上钉钉了。
    复述到这里,她对着顾弈又掉了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和楼道里狂奔下来的状态没有两样。
    周围的乘客一直往他们这个角落探头,好奇发生了什么。
    顾弈伸出毛巾,递给她:“喏。”
    青豆左右眼各揩了一下,委屈地颤抖:“我要读中专了。”
    “你不是要去找大哥吗?”
    “嗯。”她点头后又说,“但我也要想好,我要读什么专业。我不想做老师,我矮,肯定会被欺负的。要不我去银行点钱吧。”
    顾弈:“先去找你大哥吧。”
    青豆垂下眼,嘴角挤出苦笑:“你是不是以为我大哥会供我读书?不会的。”她摇摇头,“我去找他只是想告诉他,我以后不能念大学了。”
    青豆念大学的执念不过是因为答应过大哥,要好好读书,做程家第二个大学生。
    大哥上山的前一晚,她跟他拉过钩。青豆不知道他以后都不回来了,傻乎乎答应了,没想到他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她害瘟时,娘背她去过山上,他避而不见。
    青豆不明白为什么大哥为什么不见她,还为此生出埋怨。后来她想,那就考大学,考上拿着通知书去找他,那时候,他一定会见她的。
    顾弈问:“他是哪个大学的?”
    青豆脱口而出:“北京工业学院。”
    “哦。”
    这辆车子破烂,摇得像随时要散架了。金属机油夹杂各种体味,不晕车的人也不好受。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位置很小很窄,人紧紧挨着,颠得厉害,如同在坐船。
    青豆身体心灵备受煎熬,没有方向,硬拉着顾弈絮叨,“刚刚看到我哭,我妹妹居然抱着我妈哭着喊,说她不读了,要出去挣钱供我读书。”说到这桩事,青豆又笑了,“她才多大啊,居然想到供我读书。”
    顾弈阖眼,没有接话。
    青豆:“然后我妈骂她,‘你只要不用上学,什么招儿都能使’。哈哈哈哈。”
    她笑得一颤一颤,软乎乎的发丝就像她的声音一样,撩动顾弈的颈窝和喉结。
    青豆也不管顾弈听没听,对着他的耳朵继续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村里没有大学生了,砸锅卖铁供一个大学生,真的需要好大的代价。而且,如果三年高中读完我没有能考到大学,那我一定会愧疚。”
    程青豆拿眼睛细细描摹顾弈的侧脸,说着说着来气了:“你真幸运,顾弈。”
    她特别恨他。他怎么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呢?
    这厮看似睡着了,眼球却在动。
    知道他没睡,青豆更气了。他竟然对自己的遭遇无动于衷。虎子就算再虎,这时候也会流露出一些不知所措。
    凭什么顾弈可以不说话!
    她需要人回应她的难过!
    青豆如此想着,伸手弹了他一个毛栗子。她要给他顺风顺水的人生来一点“风波”!
    顾弈眉心迅速皱起又松开了,继续假寐。青豆还想说话,但他看起来一点聆听的欲望都没有。
    她又盯了他一会,鼓鼓嘴,垂头默默忍受这难熬的四小时。
    真的很漫长。车时不时停在路边上客下客,一开一停挤挤攘攘,每一位新客都会携来股新的味道,这对久坐的乘客实在考验。
    下车时天半黑,青豆站在陌生的宁城汽车站,忽然有些害怕。
    顾弈让她等着,转身劈开人流,跑去买吃的。车子刚驶近车站,他便扫见了路边小摊在卖掼奶油。
    顾弈付完钱摸了摸钞票质量,粗估不是□□,收进口袋后一回头,青豆早在身后一米处等着了。
    他让青豆在原地,她哪肯,现在她无依无靠就指着他了,他撒尿她也得跟着。
    顾弈将小勺递给她,“吃点甜的吧。”刚刚在车上,他憋不出话,当时就想,要是有块糖就好了。不然他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别哭了”后面要接一句什么,“我供你”?他没有能力......
    他只买了一杯,青豆挖了一勺先给他:“你先吃。”
    顾弈微抿一小口:“嗯,挺好吃的,你吃。”
    青豆赶紧勺了一口。虽然坐车坐得很恶心,但能吃上甜的,忍一忍恶心也无所谓。
    顾弈跑到前面一个摊位,要了包红梅,一边拆封条,一边陪她去买南弁镇的车票。
    这次顾弈伸手给了钱。青豆有点惊讶:“不用吧。”
    “没事,就两块钱。”
    他们尚算幸运,买到六点半最后一班南弁镇的车票。青豆在车站问了几个老乡,大概知道了南弁山在多久到,到了怎么走。
    这里比南城汽车站的环境差很多,只有一个笼统的等候厅,座位都没有。
    顾弈坐在门口台阶上,正面对着四合暮色抽烟。
    青豆蹲到他旁边,“烟很好抽吗?”
    他用力啖了口苦涩的焦油,稍事停顿 ,不耐烦地喷出口浓浓的白雾,“他妈的,呸!”
    骂完,他又把烟嘴往送。
    青豆:“啊?”
    “假的。”
    “什么?”青豆抬高音量。
    他夹着烟,指尖左右翻转,又掏出烟盒,“这烟假的。”
    青豆腾地站起,“那去找他!他还在那里!”那个背着木架子卖烟的人还在呢。
    顾弈一把拽下她:“你怎么这么虎啊,在别人地盘别找事,假的就假的,认栽。”他抓着她的手生怕她冲动,另一只手则一口一口地继续往嘴里续。
    “假的你还抽?”
    “那能怎么办!”
    青豆不说话了。二哥也干过这事,早期傻,看不懂货,进到假烟卖不出去,他就一口一口抽掉,连烧炉子当柴火都舍不得。
    想到二哥,青豆又开始心痛了。她问顾弈,以后你姐结婚了,你会难过吗?
    顾弈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补充:“你以后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顾弈说:“我本来就不是她唯一的亲人。”
    青豆苦脸,她跟顾弈实在是无法沟通!无法沟通!
    -
    铅色的云一笔一笔加深。
    南弁山很好找,附近山头不多,远远在车上就能看见黑压压的小山包上有两座尖尖的小庙。
    车上人少。青豆坐在司机后面,一路跟司机聊天。
    她用方言套近乎,拜托司机师傅把他们放在距离南弁山入口最近的地方。
    司机要下班了,很好说话,满口答应。她还问了明早最早的一班车几点发车,知道有民营车常走这条道,早一点的五点就有车了,她才放下心来。
    下了车,青豆感慨地对顾弈说,大哥对她很好,六岁之前,他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顾弈问,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青豆摇头,“他不是和尚,他没有剃度。”
    “那他?”
    “唔......叫修行?”
    “那......他为什么要上山修行?”
    青豆淡淡说:“不知道......要么想开了,要么没想开。”
    其实,青豆知道的。二哥也问过她,为什么?就因为家里出了事?程青柏就这么怂?这就跑了?青豆也说不知道,然后人面朝墙,不肯再透露一句话。
    “哦。”顾弈也没继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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