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没提啊。”青豆能想起这件事,还是大哥问她是不是没吃饭。
    青柏说,她讲话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偏偏她毫无察觉。青豆这才迟钝想起“恩公”。
    顾弈饿极了吃东西也不急,一口一嚼。
    青豆支着下颌,见他啃包子也啃出用膳的优雅,不由发出感叹,“顾弈,你命真好。”
    小时候,她不敢看人眼睛,总想躲。认识顾弈后,发现他讲话会认真盯着对方的眼睛,于是她强迫自己学习他这一良好行为。现在再看,虽然顾弈变“坏”了,染上各种恶习,但骨子里的从容和教养已经养成。她要在他身上学的东西好多。
    “行行行。”命再好不也饿了一天,颠沛一天。
    青豆把手上另一个馒头递给他:“这个给你。”她猜他不够吃的。
    顾弈没接:“你呢?”
    “我刚等馒头的时候,师傅给了我一碗稀粥。”稀得能数出米粒,不过对她来说可以果腹了。
    顾弈想了想,掰了一半,跟她分食了这个馒头。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又困又冷又饿,却一点也不苦。
    青豆说:“好幸福啊。”
    真神奇。不知是因为这里是寺庙,还是这里有大哥,所有的慌乱到达这里,都落定了。
    “读高中的事......你大哥说什么了吗?”
    青豆两眼一弯:“我大哥听我说完,就直接笑了,他说‘娘会让你读的’。我着急,说不会。大哥依然只是笑笑,揉揉我的头发,说‘会让你读的,她就是嘴硬心软’。”程青柏说了两遍,青豆就信了。她看着大哥那双温柔笃定的眼睛,一点都不害怕了。
    “就这样?那你们说了那么久?”他手上有块钢表,是爷爷给的。他抬起扫了眼时间,“三点了。”
    “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嘛,好多事要说呢......”她双手抱膝,下巴磕在膝盖上,“我大哥问我,你是不是我相好。”
    顾弈含着包子边嚼边问:“你说什么?”
    青豆觑他一眼:“我说,如果我突然死了,请记得,是这人杀的。”
    顾弈一噎。
    等他吃完包子,青豆问:“你急不急着上学啊?”
    顾弈想了想,说没事,晚点去就说春种。
    “那我们晚上再走好吗?我想陪我大哥吃顿饭。”青豆舍不得。
    顾弈说好。
    斗转参横,天光半亮。再进山房,蜡烛熄了。
    青柏给他们拿的两床被子已经铺好。由于疲倦,他们倒头就睡。再醒来,早课过了,外面叮咚哐啷,在砍木头,在做中饭。
    寺庙里头是个二进四合院,他们在第二进院里。小光头抱着个米缸像在练功,青豆好奇走过去,问他干嘛呢。
    小光头说抓虫。
    “你们不能买药杀虫吗?”
    小光头抬起稚嫩的脸庞,平静地看向她:“我们不能杀生。”
    冒犯了。青豆:“那要一只只抓出来?”
    小光头说是的,接着一整个头又埋了进去。
    青豆蹲下身,抱起另一个米缸,也帮着抓起虫来。
    她说,她去过程家村往北的那座财神庙,那边的和尚好像是吃肉的。
    小朋友语气不屑,“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上早晚课,不守清规,杀生吃肉婚娶抽水烟。”
    青豆择善而从:“嗯!我以后只来观音庙。”
    她背朝春日的太阳心子,埋头抓了一中午的虫子。先是出自好玩的兴趣,再是讨好小光头的压力,最后全是意志力,想着要把这缸虫子抓完,有始有终。
    顾弈起来被她抓了壮丁,她让他帮她抓虫子。顾弈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用药?青豆说,不能杀生。他说,那拿筛子过滤?或者倒出来,扩大寻找面积?
    青豆哑口,把他脑袋一掰:“又不是让你抓一辈子,就半缸米,别说话了,抓吧。”
    中午,他们在斋堂里排队吃饭。
    僧人有序落座,这里有不少香客,和青豆顾弈一样坐在最后,认真啃馒头吃斋菜。
    大哥很忙,很多人找他说话,他的笑容一直平静地挂在脸上,没有一点不耐。好不容易得空,青豆问,平日都这么多人吗?
    青柏说,过阵子更多。
    她想,真好,如果是这样的日子,那她为大哥高兴。
    日暮时分,木鱼梆声敲响,晚课开始了。山上好多人。青柏和几个云水僧人站在大殿的最外围。青豆顾弈在最靠边的两块山石上,隔了老远,听了一会。
    一声鸟鸣响起,他们默契转身,在肃穆的诵经声中往山下赶去。
    顾弈的好奇心忽然被激发,打量过青豆的神色后,问起大哥的事。程青柏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的身上没有青松、青豆或是青栀活泛性格的影子。他似乎,更像一位父亲。
    “我大哥是个好人。”青豆只说了这句,便将目光投向远方。
    而远方的小南城家属院,正陷在一场寻找失踪少女的慌乱里。
    青松把青豆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书店校舍桥洞音像店电影院副食店招待所,包括她相熟的同学,挨家挨户,凡她多看两眼的地方,他至少找了两遍。
    后面青栀添乱,也出去找了。她哪里认识路,走走还走丢了,被孟庭在路上碰见,看着脸熟,领了回来。
    一家人兵荒马乱,直到虎子发现顾弈也不见了,青松才稍稍放下心来。
    青豆和顾弈坐夜班民营车抵达小南城,拐弯时,她推醒顾弈,“那是我哥吗?”
    顾弈头靠在她肩上,睡得云里雾里,他揉揉眼睛,粗辨身形:“好像是的。”
    她惊奇,二哥和六子哥真是神通广大,居然在路边等她。
    下了车子,她扯开疲倦的嘴角,往人影处跑去:“二哥六子哥!”
    青松表情冷漠,两瓣儿薄唇紧紧抿着,他和六子一辆一辆车盯着下客,听见青豆的声音,他不喜反怒,两日积蓄的疲惫和担心全数化成愤怒。
    他冲了上来,伸手朝她扇去。好在顾弈警醒,察觉出动势,将青豆往回拽了一把,掩在了身后:“青松哥!”
    六子奋力钳制住程青松,“你打她干嘛?”
    青松在六子的控制下不停顶撞顾弈,朝缩成一团的青豆喊:“你有本事以后有任何事都去找他!去啊!还回来干嘛!”
    青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顾弈。摇颤的躲避中,她慢慢明白,哦,二哥说的是大哥。
    她手抓着顾弈早已皱皱巴巴的中山装,委屈得想掉泪。但她没有哭,她只是缩着,脑子有些发懵。
    青松被六子拉到一旁,踉跄着脚步往马路牙子上一坐。
    空空荡荡的街道,别说灯了,连月亮都歇了。只有微微的光能辨出人形。
    顾弈等了等,率先道歉:“青松哥,对不起。”
    六子朝他摆摆手,递给青豆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头边掏烟边掏火,“抽根烟缓缓气。”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点上了自己的火,火星子一明一暗,随两团白雾升起,紧张的气氛渐渐洇散。“你哥找你找得都哭了,这么多年没哭过的人......”
    话没说完,六子被青松重重搡了一下。
    二哥颓坐在路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这时候,青豆两行泪才后知后觉地掉了下来。她没有想到,大家会这样找她。
    顾弈又从兜里掏出塑料袋包着的毛巾。
    青豆拍开它,自己拿袖子擦:“都臭了。”
    青松掐了烟,重重释出口气,对青豆招招手,“过来。”
    青豆往前一步,“哥,我错了。”
    程青松蜷起一条腿,仰头看向养了这么多年还养不熟的妹子,“你心里是不是只有程青柏这一个哥?”
    “不是的。”青豆摇头。她把手心伸过去,“哥你打我吧。”
    再看向青豆,青松已经没愤怒了。他只有深深的疲倦,一步都走不动的疲倦。他又点了根烟,朝他们摆摆手,“晚了,赶紧回去。”
    青豆被六子拉上了黄鱼车。她坐上黄鱼车,在不断倒退的风景中看路边的青松缩成一个小点,哭得特别伤心。
    六子一边骑车一边劝她:“别哭,不是回来了吗?你哥肯定让你读高中啊。他一直夸你念书好,以后要考大学,这牛都吹出去好多年了,你得帮他圆回来啊。我们出门,很多老相识都张口第一句就问,‘青豆考上大学没’,我们每年就说,初一了,初二了,初三了。怎么可能不让你读了。”
    青豆盯着顾弈掏烟的动作,默默流泪。
    六子又说,“你这么不相信你二哥,他会难过的。”
    青豆狡辩:“我没有不相信他。”
    “他担心你出事,河里都要去找。”
    “我们还坐船,游了趟小南城,你还别说,挺长的,我这本地人都没坐过这么久的船,还摇了把橹,下次带你玩玩。”
    ……
    潮湿腥气的气味从雨前的泥土里渗出来。车子轮胎在光秃平滑的水泥路上拖过一串细气的声音。伴随夯实的喘息,熟悉的景物一幕幕略过。
    黄鱼车送他们到桥头便折返了,青豆让六子哥辛苦一趟,再去接青松。六子哥摸摸她的头,让她别哭了,都是小事。
    上楼时,她轻声问顾弈,我是不是很任性?
    顾弈没回答,她抽了抽鼻子,“是不是啊?”她现在很愧疚。
    他看了她一眼,艰难地张嘴,“我困了。”
    青豆:“......”
    她让他别进屋,等她一会,说着冲上四楼。
    青豆过道堆放的那摞杂物中找到一张废柜子的第二层,指尖一钻,摸出家门钥匙。她蹑手蹑脚,从门口的金鱼缸里掏出半包555,给了顾弈。
    他愣了一下,预备掏钱付账。青豆噗嗤笑了,把他的手一推,郑重地望向他,挤出笑:“谢谢你,顾弈。”
    她刚一转身,顾弈拉住了她。他说:“陪我抽根烟再走。”
    青豆点点头,接过他的塑料花打火机,给他点烟。
    真的是困。顾弈眼睛都睁不开。
    他老练地敲出一支烟,支起肩靠近青豆。火苗蹿起的瞬间,他深吸一口,恍惚在熏缭的重重烟雾里闻见了栀子花的味道。
    都困出幻觉了。
    顾弈椅靠着阳台,仰头冲天,闭着眼睛,一口一口抽完这根人抽的烟,通体舒适。难怪要叫香烟,真是香。
    半晌,他清醒地掀开眼皮,眼前,青豆捏着个栀子花花骨朵,在鼻下旋转深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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