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拽过他垂下的那只手上捏着的醪糟,把最后小半包倒进自己的罐子里,一点没跟他客气。
    她揭开半边袋子,对准罐口,边倒边说:“我要上大学了,大学里人多,会认识新的人。洋洋哥哥说,理工科大学男娃可多了,到时候......”
    顾弈突然出声打断:“什么意思?”
    酒精让人的感官发生变化,隐隐在位,又有些许膨胀。
    青豆以为对准了,其实只对准了一半,拳头大的罐口,她居然倒歪了。顾弈出声打断,更加错乱青豆的动作。
    手一抖,泼进地里大半。
    青豆连忙拎起塑料袋子,补救地往嘴里送甜水。
    山上啥也没有,换平时她都不舍得泼掉这么多,这会泼掉真是要她命了。
    最后一口,被她就着袋子吃完。
    醪糟见空,青豆依依不舍,就连这包装外头沾上的几滴甜,也要抠门地拿舌尖一抵一抵,舐个干净。
    月光下,舌尖一隐一现一进一出,映着不少湿漉漉的星星。
    天干物燥,人也浮躁。
    顾弈口干舌燥,也舔了口嘴唇。唇上沾着甜,是醪糟的甜,但他不想吃嘴上的甜。
    山上吃食少,别的也没有,有也不能吃。顾弈没别的吃,只能又舔了一口嘴唇。
    如有默契,青豆垂眸吸吸鼻子,舌尖也绕着唇周一圈,把剩余的甜搜刮了个干净。这才满足。
    这年头夸女孩都爱夸樱桃素口,青豆的嘴巴不是樱桃小口。她的嘴唇横径不大,上下唇瓣很饱满。她倾向所有主流事物,知晓自己的嘴巴不合大众审美,她便爱笑,扯开嘴角,绷薄嘴唇,漾起酒窝,扬长避短。
    她的这个动作曾经给顾弈带去过迷惑。为什么她总如此认真盯着他,嘴唇时抿时嘟,是有什么要说的吗?直到有回听见她和素素说自己嘴巴不好看,得抿起来才薄,才意识到自己自作多情。还有......这女的真他妈事儿。
    青豆清目流转,有一瞬空白,又迅速接上,重复了一遍顾弈的话:“你刚问什么什么意思?”
    顾弈忘了刚刚问的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青豆:“啊?”
    顾弈空白:“......”
    青豆:“......”
    他们面对面,呼着浓重的甜酒气,一高一低坐在树下。
    青豆说到一半,情绪正浓,被他一搅,不知道要怎么接上对白,精神一沉,开始犯困了。
    早过了睡点儿了,精神说松懈就松懈。
    青豆眼皮一耷一耷,眼前的顾弈开始模糊......
    顾弈这时想起来最后一口醪糟前发生的对话,猛一声咋呼,“你刚说上大学什么?”
    “......”青豆思路断电后慢悠悠接上电线,灯丝老化,一亮一亮,好一会才稳定通电,“我说……上大学后会认识新朋友。”
    顾弈目光锐利:“认识新朋友然后呢?”
    “然后!友谊地久天长!”青豆狗腿地漾起酒窝。
    话音一落,蝉又躁叫起来。这群伴奏敏感得,就像大地连着他们的心脏。
    连带躁的,还有额头上落下的一个毛栗子。
    顾弈下手不轻。
    搬货开车近一月,他的手劲增长不少,加上酒精作用,失去准星和控制,指关节撇下去,直接揭掉青豆额上的新痂。
    青豆没有感觉到疼。
    酒精作用下,她整张脸麻麻的,眼皮也钝钝的,只是……今晚的月亮怎么血红血红的?
    -
    这可是脸啊,顾弈一而再地破青豆相,这让她不得不怀疑此人没有她想的善良耿直,实际居心叵测,心肠歹毒,佛口蛇心,丧尽天良......
    顾弈不敢看青豆的脸,一把把她甩上肩头,去寻小光头。
    山上人不多,杂事都是小光头处理。像宫里的大公公。
    巧的是山上有位香客脚扭伤了,小光头正在拿红花油。青豆挪过去,表示自己额头上痂掉了,流血了,怎么弄?有消炎的吗?
    小和尚见青豆掉个痂皮居然还小题大做要人背,颇为无语,轻哂道:“这种伤口,我从来不擦药。风吹吹就好了。”
    同青豆说完话,又迅速切换慈眉善目,对扭伤脚的女香客说,“用这个用力揉脚踝,揉到发烫......对,倒在手心。”
    青豆一讪,快速爬到大通铺上,挨着窗边月光那张床,平整躺下。
    她双手双脚麻木异常,好像肿成了蛙蹼,人又烫又沸,止不住想喘气。只是她不能喘出声,所以嘴巴抿着,皮肤随呼吸一撑一缩,涨得像蛙肚子。
    今日不少香客宿在山房,洗澡不便,味儿不算太小。
    过了会儿,边上爬上一道凉飕飕又热乎乎的躯体,青豆没有说话,假装睡了。
    顾弈出去冲了个凉,两手一托,把青豆往第二张席位上一推,自己睡在了窗下的位置。
    青豆装死,重呼了一口气,没睁眼也没说话。
    顾弈知道她醒着,低下声交待道:“旁边是个女的。”
    他总不能挨着陌生女人睡吧。
    三间山房均是大通铺,男女混住,今日忙碌,没有人安排,山野之地也不太过注重这种事。大家多是同性,结伴而来,所以默契地睡成一条。
    顾弈进来随意一扫,发现这屋子全是女的。上回陪青豆来时还是凉天气,他与她睡一间空山房,两人睡同一条铺,中间隔了一个床位,以为今日也是,没想到要挨着睡。
    他看了青豆一眼,小心翼翼躺下,同她一样,两手平置,仰头朝天,睡成一具尸体。旁边几床人一直在说话,声音不算小,口音和刚子有点像,似乎是本地方言。
    他问:“还疼吗?”
    青豆好久都没回答,直到他又问了一遍,才说:“不疼。”
    他轻笑几声,胸膛震颤,连带到青豆的背脊也感到微颤。
    她假装生气:“你居然还笑。”
    “对不起。”顾弈抱歉。方才去冲凉水澡,水流浸上今日搬箱的划伤,引起细微的疼痛。这种细微他很少感受,联想到青豆额上的痛,他认真体会了一下,有些发胀发刺。
    是得对不起。青豆说:“你在观音眼皮底下欺负女流,观音肯定要惩罚你的。”
    他语气破罐破摔,颇为无所谓:“行吧,来吧来吧,还能怎么罚?”
    青豆想说,罚你大学毕不了业,话到嘴边,思及大哥,又没忍心这样胡说,于是:“罚你......”
    她卡住了。娶不到老婆?不行,这种和虎子乱开的玩笑不能和顾弈乱开。太牵扯不清了。
    两分钟后,青豆憋出来:“罚你今夜没有好觉睡!”
    顾弈翻了个身,心道,好轻的惩罚。
    青豆哐啷入梦,换顾弈烈火烹油。
    他闭上眼睛,均匀呼吸,忽然闻见淡淡的花香。花瓣凉凉的,自鼻尖一路向下,穿过胸膛划过小腹,烫化在沸水中央。
    人累了一般是不会瞎想的,这是顾弈的经验。只是没想到今日这么累,开了一天车,爬了两趟山,居然也能支帐篷。他尽力控制自己,躺好,躺平,别动。
    只是那花香竟久久不散,来去循环,在他身上为非作歹。
    他徐徐睁眼,在确认真没人拿花诱引的事实之后,又垂下了眼。一呼一吸,他能清晰看见山头一起一落。
    有几个女人聊得很欢,说到兴起还坐了起来。他心中有鬼,翻了个身。不翻还好,一翻面对的是青豆。
    她不知做的什么美梦,酒窝浅浅漾起,贝齿一咀一咀地咬着嘴唇。
    他感受到茁壮越发蓬勃,又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他的心乱了,灭掉着火点,身下大兴安岭也早已熊熊大火,没别的法子,手动灭火没法执行,只能等它烧完。
    好过了几千秒,身边的人声小了下去。顾弈依然清醒,他终于忍不了了,从窗户翻了出去,在庙里逛步子。
    慢慢走的那股摩擦只能是蚍蜉撼树,所以得跑。顾弈就这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跑到月亮掉到地上,他踩碎它,才终于躺在井边,慰得一瓢清凉。
    原来菩萨这么灵。
    夏日天亮得早,四点多,天上揭掉一层蓝布条,颜色浅了一个调。顾弈趁四下无人,贤者辰光,走进观音殿,跪在蒲团上,对着观音拜了三拜。
    顾弈不似傅安洲的唯心,也不似青豆时而唯物时而唯心,他是坚定的不动摇的唯物主义者。
    就算在摇签的时候,心也未必诚恳。这晚没睡好,他知道更多原因只是自己躁。
    签筒晃荡,敲出踏实的竹动。轻轻一抖,掉出一根竹签。
    上签。
    顾弈笑了。不怪青豆听到“下签”当场改信科学,顾弈看到“上签”二字,一些坚定不摇的想法也开始松动。
    这真是两个好字。
    对着数字,顾弈在签盒里找到对应的一条签来,低颂出声:“旱时田里皆枯藁,谢天甘雨落淋淋,花果草木皆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
    看不懂......
    他翻开观音庙解签簿,一页一页找规律,寻找对应的签句。
    这些事,他看过小光头的动作,很快就知道怎么弄。
    终于翻到那句签句,手抄字迹工整写着:“此卦乃久旱逢甘雨之象。”
    懂了吗?还是不懂。不过顾弈确实久旱来着。姑且信了吧。
    -
    五点多,山头站了不少早起的香客。
    顾弈索性没睡,跟着小光头起来做活。小光头很聪明,看他围着自己,便递给他一把扫落叶的大扫把,一声不响继续自己下一桩活儿去了。
    青豆和顾弈用完中午斋饭,也准备往山下走去。舞狮队是下午两点开始,一舞完,立马收道具走人。顾弈两点必须在车旁候着。
    临行前,青柏给了青豆一个袋子,让她交给吴会萍。他称,本来都是托老乡带给她的,现在她人在南城,不太方便。
    青豆以为是特产,抱着布袋子捏了捏,像是厚报纸:“山上有什么能给山下的?”怎么从来没听吴会萍说过。
    青柏笑笑,替她拨开睡乱的碎发,没多言语。
    青松之前说,爹的酒窝就青豆遗传到了,实际不是的。青柏左脸颊上有一颗,配上他温柔穿透的眼神,颇有慈相,加上头大,村民说,像活佛,看到他,真能相信一切苦难会迎刃而解。
    青豆不再问这些小事,抓上大哥干活人的粗手,心疼地说:“那你得给我回信,不然我还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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