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两脚高抬,抵至上铺床板,老神在在道:“淹了就淹了,我们是二楼,急什么。”
    实际也就淹到大脚趾,离脚脖子都有段距离。
    金津惆怅,又少看李教官一天:“哎,还有一个半月,军训就要结束了。”
    青豆喜雨的好心情迅速被击灭,“啊……还有一个半月。”
    青豆伸手一掏,从枕头底下掏出照相馆洗印照片的白色纸袋。那里有38张照片,有36张算是青豆或者青豆引导拍的。
    第一张是吴会萍,正在干活,听她说拍照,眉宇紧蹙,奇怪她又整什么幺蛾子。于是定格下来一个两鬓斑白,面有树轮,一点也不温柔又特别真实的妈妈。
    然后是嫂子和二哥。伉俪情深,倚靠四楼扶栏,背朝夕阳,美得像幅画。
    青豆却觉得不够。趁蓉蓉进去换新裙子,青豆附至青松耳边说悄悄话,两句之后,青松瞳孔一震,指着青豆似笑非笑,说她不学好。不过,依照倒数三秒摄下的画面来看,他很喜欢这种不学好。
    几张循规蹈矩的恩爱夫妻之后,是一张青松揽住蓉蓉肩头,忽然亲向她的照片。蓉蓉花容失色,未收的笑意与突袭的惊吓又自然又动人,美得青豆爱不释手。
    她左右看了好几遍,才继续往下揭页。
    接下来十几张花样百变的室内拍摄,主要出演全是东东和栀子。青栀明明有一副天仙眉眼,偏偏在意酒窝,用力朝镜头挤那颗若隐若现的酒窝,挤得脸都变了形。东东咯咯一笑,两颗大芝麻可爱极了。
    青豆看到照片,便想东东。很想很想,想得想自己生个宝宝,抱在手上。
    听说教官到一楼给大家送馒头来了,女生都冲下去抢。耳边轰轰隆的脚步声地动山摇,青豆浑然不觉,还躺着继续看照片。
    再往下就是青豆了。首先映入眼帘,是顾弈送她去学校那天的照片。明明答应要帮她取景拍漂亮照片的,结果到了校门口,他臭脸一摆,开始不认账。
    青豆只能恳求路人同学,给她和大学门牌合张影。第一个手抖,拍花了,第二个景取歪了,她半张脸没了。幸好她一副拍死在这儿、老娘不走了的架势,一连找了好多人,才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质量。最后能看的唯一一张,是她站在南城大学四个字右侧,手扶着青白马赛克的大门柱子,笑靥如花——实际透着点疲惫,不过别人看不出来。
    这张最碍眼之处,就是左上角,顾弈两手抄兜,小流氓似的不耐烦等候状态入了镜。
    青豆几度看到都想把他剪了,想想又气不过,在背面写上:1992年08月02日,左上角的犯罪嫌疑人弄花程青豆的脸。照片取证于1992年08月15日。
    顾弈当天没有把相机拿走,而是借给了她,说下次来找她拿。为感念这份恩德,青豆大发慈悲,这照片洗出,给顾弈寄了一张去。
    给两位关系较好的同学,她则寄了金津给她拍的照片,背景是宿舍。
    金津先给她拍了两张规规矩矩的笑脸图,很快不知满足,看杂志女明星的摄影构图,稍微对照学习,指挥她坐上上铺,朝下看。
    青豆脸庞素净,头发自然披散,白衫花裙,两截小腿自然下垂。不知是害羞还是离光源太近,最后成像,一圈漫散的灯花开在头顶,青豆眼神迷迷糊糊,像喝醉了。
    素素帮她去取的照片,取完特意打电话给她,问她怎么拍了张se情封面。青豆吓得半死,等拿到照片,松了口气。哦,只是眼睛没看镜头。
    回头一本正经啐素素,心里色的人看什么都色。当然,她寄给同学肯定寄的正经的。
    自己的照片翻完,就剩另一封信里单独夹着的两张了。
    信封是牛皮纸信封,信封上颜柳工整,堪比印刷。外埠寄信,右上角贴着一张八分一张四分的邮票,邮戳位置在西城。
    顾弈给她寄来封信。是两张照片,没有多余的纸张。
    一张是他坐在一只点蜡的奶油蛋糕前,背景是宿舍,反面一行字:
    摄于宿舍 1992.03.31 生辰快乐
    一张是一双灰色的白头翁站在木棍横斜搭建的鸟窝,两眼炯炯。反面两行字:
    摄于香榭丽舍大道(人民南路),入画为第124棵树的住户  1992.04.01
    生日快乐  愚人节快乐
    青豆不解,那阵子他们完全没联系呢。
    她想翻年历,左右问了圈同学,只有前几年包书皮的年历,没有今年的。前些天,班上男同学带她去教官值班的办公室,给她指了年历。青豆拿指尖划过日子,翻了个湿漉漉的白眼。
    谁要过这么多生日了!
    还有,愚人节……是什么啊?
    青豆第二十六次认真看完照片,仔细装好,金津咋咋呼呼冲了上来。
    把两个油纸包的热馒头递给青豆,激动得不住跺脚说:“今天李教官没戴帽子,头发好短,我都能看到他头皮!天哪!居然连头皮也是古铜色的!”
    青豆咬了口包子,推开窗户,仿佛看到黄河。
    雨水打进黄土地,搅成一滩浑浊不见底的烂泥。天地间浑浊肮脏,就像电视信号不佳,忽然跳跃的雪花。
    而她,即将陷入烂泥。
    青豆啃完包子,看了眼时间,叠好被子,拉上蚊帐,往一楼走去。
    今天轮到她值班,听说可以睡觉,可在这样的天气睡觉,非常不切实际。尤其办公室是在一排民房,随时会被水淹没的样子。
    老李和她是一组,已经提前去取了钥匙,在门口等她了。办公民房里,水淹得比宿舍高。宿舍估计有地基,这里直接淹过脚脖子。
    他们没有人敢对值班提出任何异议,高度服从。见到同学,连抱怨都不会有。
    老李从教官那里借了一双大胶鞋,给了青豆,自己则趿拉拖鞋,脚在水里游泳似的来来去去。
    青豆不好意思,老李却颇有风度:“女同志这么宝贵,不能伤了脚。”
    她推拒不得,只能叮嘱他也小心,这水漫上来,不明尖锐物飘来飘去,很容易受伤的。
    -
    关于值班,青豆已经同胡雪梅打听明白了。就是坐着,干坐着,晚上没人也没事,听见号子也不用集合,你的任务就是坐着。
    坐?青豆最擅长了。
    她从怀里掏出本没有封皮的小说,开始看书,等天擦黑,外面的喧闹歇下,一直坐着不吭声的老李终于不好意思,轻咳一声,看向青豆,道明自己有件事要说。
    他一双眼睛苦兮兮直勾勾,好像有非常难以启齿的事。
    这黑灯瞎火,周围也没个人的,青豆吓一跳,书本往胸前一贴,背脊靠上椅背,“啊?”
    老李是班上年纪最大的男同学,具体不详,听说三十加,比她二哥还大。他们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现在他这样看她,能有……什么要说的呀?
    老李忙摆手,让她别误会。他朝右边的电话挤挤眼睛,“那个……我家里有点事,想打个电话回去。”
    青豆看向那台黑色的电话机,点点头:“可以打吗?接线了吗?”
    老李低下声,靠近她:“这是内线,正常拨拨不出去,不过前面拨个‘0’,就可以打出去了。”
    青豆担心:“会被发现吗?”
    老李又靠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去年的人也这么干的,没事儿。”
    青豆眼睛一亮,“能打去哪里呀?”
    “哪里都能打!”
    老李只有一个地方打,那就是他媳妇。大学连恋爱都不提倡,更不允许结婚生子,只是他年纪太大,甚至比大学老师还老,超出了“学生”的范畴,加上他对此事低调,没什么人知道,似乎没什么大影响。
    青豆站在门檐下听雨望风,没架住耳聪目明的天赋,听出他有媳妇和儿子的事儿,非常惊讶。不过她的惊讶很快被做贼的心跳盖过。
    怎么办?要打给谁啊?天哪还有这等好事!
    老李让她放心打,自己则点了根烟,学她斜靠门,给她安全感。
    青豆激动得脚趾扣地,哎呀!不要钱的电话!打给谁呢!
    第69章 1992·秋 ◇
    ◎快活如侬有几人2◎
    南城和西城隔了好远, 这里前些天下雨,今日夜色当好。
    顾弈与另一个饭量大的舍友加完餐,结伴从食堂回来,穿过开水广场, 正商量要不要去打篮球, 走到男生院门口, 远远便看见章敏。
    顾弈迅疾转身,隐进黑暗。有点鸵鸟装死的况味。
    顾弈加入又退出健美操社后, 又被章敏盯上了。据说, 摄影社在她大兴安岭一样的热情中迅速扩张,不消一年, 从30人的小社团,扩展为可以申请活动经费的100人社团。
    顾弈上学期没带相机, 为了给程青豆拍阴历阳历的留念照片,特意问同学借相机, 在3.31和4.1拍了两张照片。
    恰逢摄影社活动, 被借相机的同学空手出席, 活动间谈及原因, 他自然地道出:被顾弈借走了。这不说还好, 一说点燃了章敏的余怒。
    她很生气,本来社里拥有相机的同学就不多, 新社员多是空手套照片的爱好者, 来观摩学习的,顾弈这个有相机的懒汉居然还借走一台, 一定要好好骂一顿。
    顾弈没理她。
    他借的是同学自己的相机, 又不是借的他们摄影社公用的。同学同意就行了, 她管得未免太宽。
    那茬过去, 这学期退健美操社,顾弈又被她逮住了,真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章敏是火眼金睛,谁也逃不过她的眼睛。或者说,顾弈的身形很难遮掩。就算不看本人,光翻体检表,也能被数字惊艳。
    “顾弈!”章敏叫他。
    顾弈听见念叨,烦躁地皱起眉头,条件反射就要跑。老大拉住他,还老实巴交,“老六,有人叫你。”
    老六是顾弈。宿舍统共六人,他最小,排第六。他很老卵,一副牛逼样,所以大家叫他老六,而不是小六。
    只是,遇见章敏这种鼻涕虫,顾弈管他老几。
    步子迈开,人还没跑掉,楼管阿姨又叫了:“顾弈,你电话!”
    顾弈甩下句:“就说我不在。”脚下飞快跑了。章敏小跑追上,骂骂咧咧。
    顾弈这厮有股犟脾气,不想说话的时候,一个字都懒得说。对程青豆尚且都会犯病,遑论其他人。他用了冲刺的劲儿,双腿拉伸,状如满弓,一口气拐过两幢楼。把章敏甩掉,又顺着原路,大步流星经过开水广场,走进一舍。
    他伏至楼管阿姨的窗口,礼貌敲敲:“阿姨,我是306顾弈,想问我的电话......”
    “不是让说你不在吗?”阿姨正在纳鞋底——一项顾弈看了无比眼熟的动作,有阵子,青豆经常坐在楼道口纳鞋底。
    “谢谢阿姨。”
    阿姨连忙收起手上的活儿,掬起皱纹,朝他和蔼道:“等会再有电话我叫你。”这帮小子里,她就挑了好看的记得名字。老三说过,楼管阿姨比他妈都偏心。
    顾弈又说了声谢谢,无所谓地往上走。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邹榆心打来的。她一周必须要来两通电话,大概在周二三一通,周六日一通,尤其是周末,必须要来一通,生怕他学坏。
    到九点,顾弈排队进厕所冲了把凉,冲到一半,被一声声传声,叫下去接电话。
    老三负责带话到盥洗室,“你电话。”
    顾弈面无表情:“哦。”他听见了,心嗤道,这一声声喊得跟快马加急的重要情报似的。
    老三一副感兴趣的表情:“说是个姑娘。声音可甜了。”
    慢条斯理倾倒浇身的水,陡然落成瀑布,一盆子当啷一浇,一道黑影速度越出盥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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