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手抖如筛,眼泪止不住打转。要是朱洋洋在,肯定要笑话她。到底是第一次投稿,这么天真,他都是老油条了。
    编辑字迹潇洒,用词简洁,称稿子细腻动人,有刊发价值,准备荐稿,问青豆可否提供那张照片?
    青豆愣了一下:“照片花了也要吗?”
    “肯定是问你要能看的。花成那样怎么刊啊!”金津兴奋地蹦高,来来去去兜圈,激动的双腿根本停不住,“那就去他家,问问能不能给底片,咱去印一张。”
    在金津心里,青豆的稿子见刊板上钉钉。她有个作者同学了。青豆去导员办公室找老李家地址的功夫,六舍已经传遍她过稿的消息了。
    同学们热泪盈眶,把青豆奉为英雄,问她稿费有多少,以后是不是要弃理从文?
    青豆很懵,这......八字没一撇呢。万一老李家不肯借她底片怎么办?或者,编辑后面改主意怎么办?
    她赶紧拿馒头堵上金津的嘴,这丫头哦,以后肯定会吃快嘴的苦。
    这死丫头对自己的事贼保密,跟李教官信件往来这事,嘴巴严严实实,怎么对别人的事像个大喇叭。
    青豆抓着她的辫子悄悄威胁:“你以后不许泄露我的事。”
    “我以为老李的事是大家的事。”金津委屈。
    “等刊登了才是大家的事,要是后面有什么幺蛾子,没过稿,我难不成还要一个个解释?”青豆头大。
    金津想了半宿,勉强共情,认为有理,“好的,我去找她们解释一下。”
    青豆赶紧拉回她:“下次再说,哎哟,越说越乱,哎哟,别说了别说了。”
    还是先联系到老李老婆吧。
    导员很上心,知道外地电话贵,她一个学生出不起,捧着黄页电话号簿带她到光电工程院长办公室用电话。
    他们先打给乡镇府问村大队的电话,再让村大队转接。这里头耗了两整天的功夫。再等村大队联系到李民老婆,花了一周。大概十天左右,李民老婆说可以,但是底片不能给,印出一张给他们。
    她不会写字,一切都是村大队的书记帮忙搞的。青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拿到照片,已经是十二月底。
    她很怕编辑忘了她,一刻也等不得,亲自把照片送去编辑部。
    南风杂志办公地点位于一栋藏匿在市中心街巷的小楼,距离南城大学很近,约莫半里。
    一点也不起眼,不过早被青豆由外围盯梢无数次。那块“南风杂志社”的白底黑字的招牌,都快被她盯穿孔了。
    青豆轻踩木质中空的楼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过大的声音,那感觉,像第一次爬上师大附中图书馆的阁楼。
    感觉会遇到一个奇妙的人。心跳隆隆作响的。
    二楼是一条纵深的过道,青豆在眼花缭乱的门牌中迷失。211、217、212、218、213、219......
    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她不敢问人,努力找每间房间所对应的工种,终于在来去两回确认一个字也没有之后,青豆生出放弃的念头。要不,回去老老实实写信吧。
    只是,她实在急切。她想到了顾弈说的——“路在嘴边”。
    青豆心下一横,反正谁也不认识她,随便推开一扇门,问余辉之编辑在哪间房不就好了。
    多简单的事啊!青豆揉脸,给自己打气。甚至还幻想出顾弈嘲笑的表情来激励自己。
    她挑了间朝南的房间,轻轻敲门。
    就算在头脑空白的抓瞎时刻,青豆想的也是:午后阳光温柔,等会推开门,别人看向她,光正好打在她的酒窝,应该不丑。这样,别人就不会怪罪她打扰办公了。
    “请进。”里面人说话了。
    她推开门,那人正好抬头。青豆忘了笑,傻乎乎地耿直道:“我找余辉之。”
    死了,完了。编辑呢,尊称呢,酒窝呢,礼貌呢。什么都忘了。她僵成一尊石雕。
    阳光充斥房间,纤尘肆意漫舞。他站在光里,周围是高高摞起的书堆,为了看清来人,特意站起来,笑得宽厚可亲,像天外来客:“我就是。”
    青豆呼吸一滞,有强烈的被命运砸中之感。
    1992年12月31日,她赶在最后一天,把老李的照片交到编辑部,然后,见到改变她一生命运轨迹的人。
    第73章 1993·冬 ◇
    ◎风月比你痴3◎
    虎子重新振作, 在同六子青松取经后,他学习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原地鲤鱼打挺,拓展思路, 将两间录像厅临时改为了台球室。
    青松说, “形势一天一个变, 你别计划这计划那,先把第一个三年计划整好。”
    虎子龙马精神, 两眼冒光:“好!”
    六子说, “就是就是,这三年计划里, 也把终身大事落实一下,明年你要二十三了吧, 眼见三十了,赶紧的, 别像我光顾着事业, 现在一样也没落着。”
    虎子迅速萎靡, 腔也不搭, 迅速闪人。
    王虎觉得, 他的人生大概率是要重复六子哥的。
    青松能结婚,全赖一张俊脸, 整段感情, 他都挺被动的,要是没有蓉蓉主动, 青松和蓉蓉估计是成不了的。
    六子没结婚, 就差那张好脸。据说, 六子有个青梅, 小时候结过娃娃亲,后来两人颜值呈两极化成长,竹马六子越发拉胯,青梅则越来越俏。六子本来做生意就不顺,想着不能耽误人家啊。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望而却步,青梅也不中意他,顺坡下驴,就此背道而驰。
    后来六子就没结婚。每回从青松家回来,他总要拉虎子喝两口。虎子难受六子哥孤家寡人,更难受自己能被当做喝酒对象,不过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太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是诅咒啊!
    虎子痛下狠心,不走六子老路,再次奔赴相亲市场。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录像厅一时没本金做投入,台球室前途未卜,相亲市场最见风使舵。虎子完全没市场了。
    张蓝凤想给他找个稳定的工作,先做没编制的固定岗,后面再想想办法考编制。虎子不同意,他屁股坐不住。
    做生意虽然苦,操心多,但在虎子看来,还是比朝九晚五有意思。
    其实,错失小海这么个朋友对虎子影响还挺大的。
    去年他对青豆喊的那句“以后还玩不玩了”,没在那帮能憋事的好学生身上应验,全他妈应在了他这个穷瘪三身上。
    小海算是半个孩子王,虽然大了,但周遭这群人都认他。
    就算他没说怎么回事,大家也从他避开虎子的态度认定,是他虎子抢了小海马子。现在大家有点划地盘的意思。
    玩是玩不到一块了。
    虎子栽在了他最稀罕的友情身上。帮素素是朋友道义,和小海割席也是背叛朋友的下场,都是活该,真衰。
    -
    接顾弈那天,虎子特别脆弱。
    百花巷巷子窄、杂物多,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挡道的杂物堆摞。台球桌搬不进来,虎子费好大功夫,一家一家弯腰打招呼,帮忙挪家伙,等桌子搬进去,再一家一家物归原道。
    好不容易桌子搬进去,打开包装拆球和球杆,发现球杆是两截,虎子当场把杆掼在地上,顺了会气,又重新拾起,装进包装,找人去退。走出门,见着四邻,虎子还一副好脾气样,打招呼说刚刚麻烦您了。
    等黄鱼车蹬出巷子,虎子迅速面无表情。
    冬天的冷风刮得人寸步难行。
    冷霜凝结枝丫,倒刺向天空,添上几笔生硬的绝望。广播里说,寒流滚滚,南城市上空正酝酿一场大雪,请市民做好防寒保暖的准备。
    虎子特意抬头看向天空,确认没有雪。
    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酝酿大雪?
    怎么?他哭一场也能求雪?
    干巴巴骂完老天爷,迎来一阵呼啸,他心里跟被豁了道口子似的,风轰隆隆往里灌,针扎一样,生疼生疼的。
    他这一轮没蹬完,踩到一半忽然歇劲,黄鱼车被乍起的劲风倒吹回去几米,游蛇般拐到了路中央。
    路上的落叶垃圾随风飘摇,像是武林高手出场前的特效。
    而虎子,就是体现对方雄浑内功的背景板。他颤了颤冻僵的脸,掸掉身上那片顽皮的落叶,就像拂去心头雪一样波澜无惊。
    就那样吧......
    -
    虎子的眼泪就在临门一脚,他一直憋着,一直憋着,憋了一路。为强打精神,他甚至还在路上吹了段助兴的口哨。这让方才荒凉的心头雪像一枚声势浩大的哑炮。
    从清南区骑到西宁区,看看时间,差不多是顾弈火车的点,他又多骑了一段,在火车站门口停了下来。
    寒假也是春运,人山人海。有下车的,有来接人的,虎子挤不进去,也没想挤进去。他找了个石墩子,站上头张望。
    他想着能接到顾弈就接,接不到拉倒。
    顾弈出站,老远看到虎头虎脑的虎子,不由露出皮嗖嗖的笑。前天打电话给他,问要不要来接他,晚上一起吃酒聚聚。虎子还说没空,忙着挣钱呢,等挣到钱买摩托来接你,骑个破三轮接大学生说不过去。
    说是这么说,还不是来了。
    顾弈拖着这该死的蛇皮袋行李,倾斜长身咬牙往虎子那里走。拖出十来米,艰难淹进人海,勒手的袋子猛然一轻。
    是傅安洲......
    顾弈居然没发现他。他扬扬手中的报纸:“我一直冲你挥报纸,你没看见我。”
    顾弈漾开笑,又指了指左前方墩子上的虎子:“草,我这什么待遇?都来接我?”
    他们老远喊虎子,虎子浑然未觉,一直在低着头。两人合力拎着行李走到虎子面前,拍他肩头,这厮才迟钝抬头,还问:“什么情况?”怎么两个人啊。
    顾弈瞧见他身后的黄鱼车,故意打趣:“什么什么情况,不是说要开摩托来接我嘛?怎么还是三轮儿啊。”
    傅安洲手还抓着行李,往对面马路指了指,“我找人开了车来。”又说,“你要是想开,可以换你开。”傅安洲知道顾弈对车实在痴迷,想开轿车,手搭一会方向盘都过瘾。
    “哟!”顾弈吹了声口哨,推虎子,明知故问道,“怎么?我说我坐哪辆啊?”
    都来接他,有点难抉择啊。
    虎子心头再次覆雪,一刻也没忍住,扭头就走。干他妈的。
    顾弈仿佛看错,怎么还拿手臂揩眼,不知道的以为哪家矫情的小娘子呢。
    “虎子。”顾弈一把拽过虎子的手,“你他妈......”眼睛怎么红了?
    虎子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拽回,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见不得人的脆弱。他低下头,把头掩进臂弯,疯狂推顾弈,“你他妈离我远点!”
    一双充血猩红的眼睛幻觉一样错过顾弈的视线。
    他讶异地拂开手背溅上的泪滴,迅速骂了句娘:“真哭了?”
    虎子太丢人了,有些失控,黄鱼车一时出不去,推搡到了周围的人,他梗里梗气地往前冲,一副要撵人的架势。顾弈和傅安洲一跳,反应迅速,双手双脚把他约束在地:“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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