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那是那时候考学的最真实梦想。他们看不到报效祖国那么宏远的事,当时的考学,更多是为了永远的饱餐。
    张数现在肯定不用吃馒头了,但大哥倒真是一天三顿在吃馒头。
    -
    金津烫头的化学味道熏了青豆一晚上。
    青豆一直抽鼻子,无法入睡,只能趴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回忆并解剖往事。等到两点,困得受不了,终于栽倒下去。
    青豆鸡鸣起身,快步往校外走。她这两天每天早上都要吐,尤其洗漱时,闻见盥洗室里凶重的牙膏味,她晕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为防止被金津看出端倪,她得早起避开那阵高峰。
    清早微光里,校园内站着朗读英语的学生。
    万万没想到,里头还会有傅安洲。当然,只是路过,不是来早读的。
    他身着超大廓形西装,脚步微微摇晃,及肩的潇洒中长发在他抚脸醒酒的动作里一次又一次被撩起。
    青豆怔在原地,盯了他好久。
    他打了个酒嗝,徐徐放长目光,这才注意到她。
    青豆嫌弃:“你不会喝到天亮,回来上课吧。”
    他站在晨曦中,牵起疲倦微醺的笑,半做梦般回应她:“就是有课才让我走的,不然我都走不开。”喝到早上,他们居然还要去游泳馆游泳。他真是造不动,得回来了。
    青豆上前一步,想扶住脚下不稳的他,谁料迎上一股香水酒菜烟草发油混合的呛鼻凶重。她皱鼻子:“你……”
    话没说完,青豆天旋地转地干呕起来。
    这股感觉突如其来,像被下了降头似的,无法自我控制。
    而青豆的自控力一向很强,这样的呕吐让她心慌意乱。
    昨天还处于迟疑的状态,呕吐感缓解的时候,她抱侥幸心理,想拖两天,应该就没事了,但此时此刻,这种无法控制的感受浇凉了她最后一点期待。她完了。
    傅安洲知道是酒味惹她不舒服了,走远两步。
    看她酸水拉丝,呕得厉害,吐个没停,又失忆似的,关切地上前一步,“怎么吐这么厉害?”
    他一靠近,刚吐完舒服点的青豆再次被气味刺激,跑出几米,继续呕吐:“你好臭啊。”
    “对不起。”
    青豆吐得颅脑充血,大脑空白,一时没站稳脚步,跌坐在冰凉的喷泉水泥平台。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抬头。
    对面几米远的傅安洲已经脱下西装,搭在腕上,眼神褪去酒意,一片清明,露出疑惑的担忧。
    青豆捻起裙子一角,沉默擦嘴。
    他连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隔空递给她。他没敢靠近,“拿这个擦吧,应该没什么味道。”
    青豆接过,想也没想,擦去唇边黏液,擤去鼻腔内拥堵的分泌物。就算手帕上有刺激的味道,她也闻不来了。七窍都堵上了。
    她清理完自己,没把手帕还他:“我回去洗了再还给你。”
    “没事,送你了。”
    青豆没接话。
    她呆滞地仰头,迎朝阳缓神。
    傅安洲站在一旁,想了想:“你......”
    “嗯?”青豆吐完有点懵。
    “不舒服吗?”
    “可能。”她垂眼,低落地叹了口气。
    “去医院了吗?”
    “没。”
    “顾弈知道吗?”
    青豆翻了个白眼:“你烦死了!去上你的课吧。”
    他摸摸鼻子,低低笑了。两人一坐一站,直到背上发烫,他才又出声,提醒她:“你要是不舒服,不要去校医室。”
    青豆又不傻,之前的两个女同学都是去问过校医,才被发现通报的。
    “也不要随便用自己的名字去医院。去检查的话,不要去学校定点,你可以去素素单位的。”
    “知道了。”
    “豆儿。”
    “干吗!”青豆听他一句句交待,好像她已经怀上了似的。她人舒服了,现在有点侥幸心理了呢!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顾弈?”他掏兜,摸出了巨无霸大哥大。
    第102章 1995·夏 ◇
    ◎大事小事人间事2◎
    大哥大没有想象的沉。青豆掂了掂, 又还给傅安洲,忌讳地不再看他:“别乱想。”
    坏事不能老提,说着说着会成真的。
    “不打一个吗?”傅安洲不放心。
    “首先,现在六点, 他没起床呢, 其次, 我跟他说什么,说我刚吐了一下?”她无奈地摇摇头, “太不像话了。”
    见她往校外走, 傅安洲不放心,跟在后头。
    说实话, 他有点担心青豆状态。她吐的反应,确实和安清辞怀方子语那会差不多。早上呕吐, 闻不得味。
    “豆儿。”他唤她。
    青豆没有理他。
    她想自己骗自己,可身后傅安洲的脚步声不断提醒她, 喂喂喂, 有个麻烦事儿没搞明白呢。
    哎!烦死了!
    走到公交站台, 上清山的车子迎面摇晃而来。看来是缘分了。你看, 这缘分来了, 挡也挡不住。
    她暗自叹气,头也没回地扎进早班车, 傅安洲在关门前, 也上来了。
    青豆有公车月票,傅安洲没有。他从厚厚的黑皮夹里掏出一张一百的, 递给背木箱的售票阿姨。
    阿姨这边刚上班, 木框子里只压了几张简单的五块十块, 不耐烦道, “没有小票子吗?”
    青豆扫了眼他那颇为猖狂、纸票厚得压不住的皮夹子,心里又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六毛钱,帮他付掉了车费。
    “你随身带这么多钱干吗?”她带一张都嫌多。
    傅安洲捏起皮夹,好玩地往她面前一送:“有时候结账要用。”
    那钱夹的丰厚程度,足够青豆这样的好孩子生出歹念。黑压压的百元大钞,她得写多少小说啊。
    二十分钟左右,城市建筑逐渐矮去,脚手架们出现在郊区边缘。到上清山附近,云彩越发变幻莫测,美得让人有点绝望。
    青豆下车,抚心口舒了好一会气,才能继续走路。
    傅安洲在香店和袅袅笼屉前犹豫,“要买香吗?你能闻吗?”
    他以为青豆是来烧香拜佛,祈祷平安的。青豆说:“给我买两个馒头吧。”
    傅安洲问:“要葱花卷吗?”
    “不要葱。”她平时爱葱,这几天却不能闻见一点葱味。啊啊啊啊啊……烦死了。
    他要了四个馒头,一边掏钱一边清嗓:“那能爬山吗?”
    他俨然已经把她断定为一个有身子的人了。要换做平时,青豆肯定要认真解释,别瞎想,但今天,她实在没力气。
    “我不爬,我就来找个人。”青豆已经看到他了。像棵树一样,扎在山脚。
    青豆不喜欢别人等她。虽然他们没有明确约定,但青豆猜到张数昨天那话的意思是邀请她一起爬山。
    她可以不来,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脚。
    她现在啊,真是管不住任何事。
    青豆走到张数跟前,递给他一个馒头。张数今天很精神,换了新polo衫,抹了发油,眼镜擦得锃亮,“来了。”他嘴角的笑意放大,朝傅安洲点了点头,“男朋友吗?”
    青豆摇头:“不是,是朋友,陪我来的。”
    张数点头:“对对,得注意安全。”
    荒郊野岭,来见个陌生男人,确实要带个朋友一起。青豆的考虑很周到。
    青豆从昨天的情绪里走了出来。她拒绝爬山,跟张数明说,“我哥前两年剃度了,一切都挺好的。”
    张数点点头,仰头望向山上茂林掩映中的庙宇:“我就去看看。不打扰。”
    青豆说:“他不在这座山。”
    张数一愣:“是吗?”
    张数不知道他在哪里。
    80年的大年夜,他被赶出来,流落街头,后来是走回的姑姑家。一百多里路,一边问一边走,一旦走错,就浪费几公里的脚程。
    他和青柏失去联系。他在东城上大学,一年只够回来一次。他写过一次信去北京工业学院,没有收到回音,后来去过程家村找他,不敢靠近,只假装路过的路人,经过那户人家。
    那天青豆家敲锣打鼓,请了师傅做法驱邪。他垂头丧气,联想到,自己可能就是那股邪气。
    知晓青柏退学是前几年,张数在镇上碰到当年一起在师范高考的同学。对方落榜,上了大专,现在是镇上小学的校长。他说,你知道吗,我们那届第一名,退学做和尚去了。
    说时已是物是人非。
    张数在上海工作多年,对宁城的事一无所知,更别提南弁镇了。再是沸沸扬扬,南弁镇也只是中国数万个城镇之一。
    于是,张数又去了一趟程家村。
    和传闻中一样,青柏家没有人,双开木门上落了两把重重的锁。外墙贴着面驱邪铜镜,把他照得清清楚楚。
    他没敢问近邻,跑远点问了个老乡,那人说,这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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