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星锦始终立在门外,身后烟雨朦胧,而他嗅到门内清淡的茶叶与纸墨的香味,有那么一瞬走神,却听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下意识抬起眼帘,正见那小公主将将稳住身形,手腕磕碰在了案角,那声响正是她手腕上的玉镯碰撞发出。
    他上前两步迈入门槛,却又蓦地停住。
    她烟青色的衣袖后褪了些,那玉镯因她一抬手而往下滑了些,隐约露出狰狞泛粉的疤痕。
    贺星锦瞳孔微缩。
    蓦地,
    他想起在蜀青的暴雨天,泥泞山道上的马车里,她手握一柄匕首,颈间一道血痕,满是泪的一双眼,黯淡无神。
    商绒在蒲团上坐得太久,想起身却又腿麻无力,她双手撑在案角缓了片刻,抬起头却见贺星锦立在不远处怔怔地望她。
    “小贺大人?”
    商绒觉得他有些奇怪。
    贺星锦堪堪回神,立即垂下眼睛,雨声淅淅沥沥,他看着光洁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公主……近来可好?”
    “我很好。”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却也点头。
    贺星锦握着刀鞘的手一紧,他无声收敛自己的心绪,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来,跪下去:“这是家母送给公主的生辰礼。”
    商绒听他提起他的母亲,她便站起身,走到的面前,伸手接来那只木盒来打开,其中静躺着一枚玉佛。
    “小贺大人,你母亲不是信道吗?”
    商绒看向他。
    信道?
    贺星锦一怔,他抬起头,仰望着面前的公主:“公主如何得知?”
    “你母亲也写过几年祝文,她还常会在祝文的最后问候我,我也有写过回信的,只是今年她没再往宫中送过祝文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吗?”商绒眼底添了几分疑惑。
    她放在榻中暗格内的那些信件,便是贺指挥使的夫人温氏这些年来随祝文一道送至她案前的问候信,她一直好好收藏着。
    “臣的确不知。”
    贺星锦心头疑虑更甚。
    他的母亲信佛不信道,他从不知母亲何时往宫中送过青词祝文。
    “大人。”
    几名凌霄卫从楼上下来了。
    贺星锦看了一眼他们,便对商绒拱手:“臣告退。”
    他起身与几名凌霄卫走出门去,却听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小贺大人,请代我谢谢温夫人,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她的书信的确给了我诸多慰藉。”
    贺星锦停步,湿润的水气轻拂他的脸,那般清俊的眉眼始终沉稳如水,他转过身来低首道:“是。”
    秋雨萧瑟,白雾茫茫。
    贺星锦带着凌霄卫离开了,数名女道士在楼上收拾箱子里的典籍,一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商绒用过晚膳,沐浴完毕便在楼上歇下。
    “公主可要留灯?”
    女道士拂柳放下幔帐,她的嗓音异常甜腻娇柔,那般艳丽的容貌与她身上的灰蓝道袍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轻扫过商绒的脸。
    “留着吧。”
    这书阁太大,商绒夜里总要留一盏灯才敢睡。
    拂柳含笑点头,其他女道士今日皆因摘星台一事而惶惶不安,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脸上仍旧笑盈盈的。
    商绒一直觉得她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怪。
    拂柳出去后,商绒在榻上翻来覆去总不能眠,她摸出来那枚竹蝴蝶在灯下看了一会儿,又从榻前的木脚踏里将其中的两样东西取出。
    她自从纯灵宫将它们带至凌云阁后便时常更换藏匿的地方,如此才勉强放心。
    在室内扫视一番,商绒苦思不出今夜又该将它们藏在何处,垂下脑袋盯着放在匣子上那个小巧的鲁班锁。
    那上面镌刻着的文字与图案密密麻麻,却很微小,教人难以看清。
    商绒拿起来摸了摸,她也试过解开它,但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始终未能将它解开,她甚至一块都拆不下来。
    忽的,
    她想起来这凌云阁内似乎存放着透镜。
    商绒立即起身,翻找出了透镜来,扶灯而出,在书案前坐下来,借着灯烛的火光,将透镜置于鲁班锁上。
    微小的字痕被放大许多,她嘴唇微动,逐字辨认着,那些字毫无章法,图案也奇怪,每一个字,每一个图案都可以用手指移动,但好像却都是零散的,不连贯的。
    但她越是辨认,便越是觉得熟悉。
    夜更深,商绒将一碗冷茶浇入砚台内研磨出墨,在纸上写下一字又一字,她的眼睛有些发涩,手指揉得眼皮有些微红,她却好似仍不知疲倦般,伏案拼凑着那些看似毫不相关的文字。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案上灯烛燃尽,商绒捧起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宣纸。
    居然是《青霓书》与《太清集》中的只言片语。
    这便是他要那三卷书的原因么?只有那三卷书才能解得开这个鲁班锁?
    是否解开这个鲁班锁,他所背负的,那个匣子的秘密便能浮出水面?
    几乎是一个月整,商绒没再见过梦石,淳圣帝下旨流放了一批摘星台的男道士,听闻与那些男道士有染的宫娥是摘星台采露水的,她们皆是处子之身,却有人不尊皇命行了所谓污秽之事,淳圣帝怒极,下令将她们全部处死。
    商绒得知此事时,那些宫娥已经尽数被处死。
    二皇子商息琼因替那些宫娥求情而触怒了淳圣帝,在含章殿外淋着雨跪了整夜。
    “谁让你们瞒我的?”
    若不是商绒方才去了御花园一趟,听见了些宫娥谈及此事,只怕她如今都还没蒙在鼓里。
    “大殿下担心扰了公主清净。”
    一名女道士恭敬地道。
    梦石。
    商绒怔怔地盯着案上的书页,近来她一心拆解那个精铜所制的鲁班锁,却总是不得其法摸不准其中规律,她已许久不曾踏出凌云阁,今日若不是拂柳劝她出去走一走,她照例仍是不会出去的。
    明日便是商绒的生辰,许多女道士进进出出的,忙着将朝臣命妇们送来的贺礼搬进阁中,没一会儿,外头杂乱的步履声中,忽添整齐的女声:“二殿下。”
    商绒回神,抬起头。
    那个斯文俊秀的青年脸色有些惨白,止不住地在咳嗽,行走间双腿似乎有些吃力,他进了门来,朝她勉强一笑:“明月。”
    “息琼哥哥。”
    商绒连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
    “明日我去不了星罗观,所以今日便提前来见你。”商息琼说着,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她。
    “谢谢息琼哥哥。”
    商绒接来盒子,又望着他:“你的腿……”
    “没大碍的。”商息琼摇摇头,不欲与她说自己心中的事。
    他当初上奏死婴一事,本是想削减凌霜大真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岂料那些犯了错的道士只是被流放,而所有的采露宫娥却被他们带累,两百多条性命,尽数成了冤魂。
    “明月,那日的事,谢谢你。”
    商息琼说道。
    商绒知道他在说往生湖祭奠之事:“以往宫宴别的哥哥姐姐都不愿与我说话,只有你与我在一处,我一直记得的。”
    商息琼不知她将小时候的事记得这样认真,他面上的神情复杂许多,半晌苦笑:“明月,你其实不必记得那些事,那时候,我不过是觉得你比我可怜罢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商绒从不觉得“可怜”这两个字有多刺耳,她说:“你帮过我,我回荣王府的那天在街上见到你,你还买了风车哄我。”
    她越说,商息琼越有些无地自容。
    这宫中哪容得下这般纯粹的情谊,他帮她伴她,不过是想借此讨好父皇罢了,可她却偏偏……
    “明月,我走了。”
    他怕失态,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转身挪着缓慢的步子离开。
    商绒看着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才将怀中的盒子打开,红色的锦缎上放着一条极精致的璎珞。
    暮色四合,商绒依旧没有等到梦石,她心中惴惴难安,夜半又梦到那些死去的采露宫娥,她惊醒后便再难睡去。
    抱着双膝蜷缩在榻上不知多久,天还未亮,那些女道士便进门来伺候她洗漱。
    换上缠鹤纹银的雪缎衫裙,金质的莲花头冠有些重,莲花瓣上坠的宝珠晶莹剔透,微微颤动。
    女道士在她额间点了一道水滴状的红印,随即众人便都在她身前跪拜:“公主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先出去吧。”
    商绒朝她们抬手。
    拂柳立即领着众人出去,合拢了门。
    商绒这一身衣裳厚重,她提着裙摆入了内室,找了一条丝缎来将那黄金匣子,鲁班锁以及《丹神玄都经》裹在里头,又脱下自己身上的两件外衫,将裹在丝缎里的东西系在自己的腰间。
    黄金匣子并不大,鲁班锁就更小,她缠在腰后,又将两件外衫穿上,从铜镜里看是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的。
    商绒听见外头有开门的声音,她立即掀帘走出去。
    竟是荣王妃。
    荣王妃身后没有女婢跟进来,那道门合上,这室内静谧无声,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您来做什么?”
    商绒终于开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理应入宫来为你梳妆。”荣王妃说着,打量她起她衣冠整齐的模样,“但我似乎还是来得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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