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个鉴定师过来在饶毅耳畔低声说了两句,王忆听见了几个关键词‘赝品’、‘不好办’、‘请示总部’。
    孙连善显然也听到了这几个词,但他面色沉静、心平气和,不但没被鉴定师的话影响到,还想去摸一下小曦的手。
    王忆看了暗暗感叹。
    自己算什么耂渋畐?自己平日里只敢想想,甚至不敢上网去胡扯乱喷。
    但你看人家这孙哥,人家直接上手!
    饶毅听后点点头。
    他看向另一个鉴定师,那鉴定师又是狼烟手电、又是激光笔、又是放大镜,反正好一套家伙什去操作。
    最终他不动声色的也摇了摇头。
    饶毅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他为难的看向孙连善要说话,孙连善抢着说道:“都是假货,对吧?”
    饶毅避而不谈,说道:“那个孙哥,咱们翁洲终究是小地方,我们这店里的老师水平肯定比沪都呀首都的那些大师要差一些,要不然你带着它们去请大师给看看?”
    孙连善笑道:“不用去看了,嘿嘿,这些确实是假货,都是假货。”
    一听这话饶毅不太高兴了,他说道:“孙哥你这不是逗我玩嘛?这不太合适吧?咱们……”
    “饶总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说。”孙连善继续笑道,“我刚才就说了,我爹这辈子确实是个清官,这些东西是他收的不错,但他从不收贵重文物古董,他收的时候便知道这些东西是假货,所以才会收。”
    “我为什么给你带过来呢?因为这些东西是假货却不是垃圾,如果你们的鉴定师眼光不错那应该能看出,它们也是古物!”
    “我家老爷子给我介绍过这些东西,他说这里面每一样都是赝品,但每一样都是古品。”
    “不久前我看新闻,说今年首都春拍就有这样一件古品赝品拍出了天价,是一幅字帖,王羲之的《黄庭经》,它就是赝品,但被拍出了五千万的高价!有没有这回事?”
    饶毅苦笑道:“确实有这回事,可是我的孙哥啊,你知不知道那幅《黄庭经》是谁写的?”
    “是清朝八大怪的郑板桥!”
    “而且郑板桥的《黄庭经》为什么能价值半个亿?因为它里面有段典故,简单来说就是郑板桥当时跟某个人打赌,说王羲之书法冠绝今古,但我也能写出它个八分神似。”
    “他们为了打赌,郑板桥临摹了王羲之的字,做出了那幅赝品《黄庭经》,这样它当然值钱。”
    孙连善说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倒是不指望我家的东西价值半个亿,可它们也不是不值钱吧?”
    “就拿这幅画来说,画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这画我知道,它要是真品那谁敢卖?纯纯的国宝啊!”
    “可我这幅画是赝品,它是出自清代的赝品……”
    他说着上去拿出一幅字画给饶毅和鉴定师看:“看这个签字,吴道玄,咱们都知道是吴道子字道玄,而看这签字上的‘玄’,它有没有少了点什么?”
    “就是少了一个点,最后一笔的‘点’。”鉴定师说道。
    孙连善兴奋的说道:“没错!这为什么会少这个点?你们不知道吗?这是在避朝讳啊,而且避的正是清康熙爱新觉罗-玄烨的讳!”
    “简单来说这是一幅产自清朝康熙年间的古画,你们看这画功、看这落笔,这绝不是凡品,这种画即使是赝品它也很有价值啊!”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说的是眉飞色舞。
    可饶毅却越听笑容越苦涩。
    他看向两个鉴定师,那俩鉴定师讪笑了几声忿忿摇头。
    王忆一看就知道孙连善是在自嗨。
    孙连善也发现不对劲了,问道:“怎么了,饶总,我说的不对吗?”
    饶毅说道:“你说的对,这都是你父亲跟你说的吧?”
    孙连善说道:“对,是我父亲平日里赏玩这些古玩的时候教我的知识,当然不只是这一点,还有很多我可以给你一一点明……”
    “不必不必。”饶毅笑的很无力,“孙哥,你父亲是咱们省收藏家协会的会员、和我同属翁洲收藏家协会副会长。”
    “其实这些东西里面有几样我见过,他曾经带到我们协会说过,可是有些事我当时不便说给他听,因为那涉及到行规了。”
    “现在老爷子走了,那我没什么忌讳了,我把一些实情告诉你吧。”
    他拿起签名为吴道玄的古画说道:“这些赝品是当代的赝品,作画者都是高手,不光精于画技、精于造假还精于心理战。”
    “他们知道现在人防备心极强,直接临摹名家名作容易识破,于是他们折中去以古人身份作赝品,就像这个‘玄’字少了最后一笔这种伎俩,就是他们最常用的把戏!”
    孙连善顿时呆住了。
    王忆听的啧啧称奇。
    饶毅无奈的说:“我第一次看你父亲带来的画作时候就看出玄机来了,但我不好说。孙哥,希望你能理解我,你父亲收到的作品太多了,这些人的力量拧合在一起我扛不住,我不敢招惹他们。”
    “而且你父亲跟我说过,他知道这些是赝品,也是因为是赝品所以他才敢收,甚至他都跟领导们交代过这些事,因此我以为他是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
    “他知道个屁!”孙连善忍无可忍,气急败坏,“饶总,你不是为了压价故意逗我玩吧?”
    饶毅没说话,一个鉴定师不太高兴了:“孙总,我们庆古的招牌是江南第一响亮的古玩牌子,我们可以因为你打眼了从你身上赚钱,但绝不会故意说假话去骗人!”
    “如果不信你可以拿去给冠宝斋的人看看,他们家也很讲诚信,你可以听听他们的话。”
    孙连善既然选择来庆古,自然是信任饶毅等人。
    他刚才只是无法接受现实下意识的进行了驳斥,其实他内心明白这些话的真实性。
    于是他直接摊在了椅子上,两眼无光:“完蛋了完蛋了,这下子可完蛋了!”
    饶毅安慰他说道:“其实这些字画也不是一点不值钱,它们的创作者是造假里的高手,所以它们也是有价值的。”
    “有多大价值?”孙连善期待的问。
    饶毅说:“拿吴道子赝《八十七神仙卷》来说,怎么也得价值个四五千块……”
    “才四五千?”孙连善失声,“这够干嘛的?不够我一晚上玩的!”
    饶毅叹气道:“那你以后只能节俭点了……”
    “我他妈怎么节俭?”孙连善气急败坏的说,“我日,这些人怎么这么坏呢?以前我爹可是给他们不少好处啊,那好处都是实打实的,然后他们就是用假货来糊弄我爹?”
    他拍了把桌子越说越怒:“我爹也是,他妈收钱收黄金就是了,奶奶的,结果非要玩这些文雅的,这下子好,把自己儿子给玩进去了!”
    “现在怎么办?干了一辈子工作,就给我留下两套筒子楼里的小房子,就给我留了一堆不值钱的破烂,我他妈这下子完犊子了!”
    他趁着拍桌子想去抓小曦的手,小曦不动声色的避开,然后把手挪到了王忆这边。
    默默的给王忆倒了一杯茶。
    王忆冲孙连善示意,她赶紧摇头:我才不去触霉头。
    孙连善发了好一阵火,出了口气后回来坐下呼哧呼哧的喘粗气。
    饶毅安慰他说道:“孙哥,你别怪小老弟站着说话不腰疼,您其实日子还行,毕竟翁洲和省城都有大酒店,这酒店……”
    “这些酒店就是个屁啊。”孙连善怒道,“它们都是我租的,不是我买下来的,房产不是我的,以前有我爹的人情在,它们能给我赚钱,现在它们要我来养着了!”
    “他奶奶的,没了生意这酒店就成要吃我的饿狼了,房租、水电气、雇工开支、物业开支等等等等,我他妈现在还得补税,这税款还没有缴纳呢,烦死了!”
    饶毅苦笑道:“那您不是还刚提了一辆百八十万的豪车吗?”
    孙连善现在顾不上面子了,他实打实的叫苦说:“饶老弟,我不跟你装逼了。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买这车的?”
    “实话跟你说吧,饶总,我是看上了咱宝马4s店的一个销售,可要钓她得下本钱,于是我从她手里买了台车!”
    王忆叹气。
    这货真尿性,明明两只手能解决的问题他非得花几百万的人民币!
    你说你平时没事瞎玩什么?用你两只手装逼能解决多少麻烦事啊!
    孙连善现在确实是遇上麻烦了,车子是他全款买的,他身上也还有点钱,可是他的根基是酒店。
    现在只有酒店能给他源源不断的进钱了。
    他必须得保住酒店的买卖。
    于是他跟饶毅商量道:“饶老弟,你看你能不能帮哥哥一把?这些东西你们这里能收吗?”
    饶毅说道:“孙哥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东西我即使收了也没法帮你大忙,它们里面最值钱的才几千块,你手里能有多少件赝品?一百件?”
    孙连善沮丧的摇摇头:“哪有那么多?我爹他没想着当贪官污吏,收的东西估计也就是个四五十件。”
    饶毅说道:“四五十件,咱按四十件来说,你这里东西均价也就两三千,咱按照三千来说,那就是十二万。”
    “十二万!”
    “孙哥,十二万对你的帮助怕是杯水车薪吧?”
    孙连善脸上的红光一下子没了,汗珠子迅速渗出来。
    他摸索着茶杯一口将茶水灌进嘴里。
    小曦偷偷的冲王忆笑。
    他喝掉的是王忆的茶水。
    饶毅进一步说道:“孙哥,你这些东西的价值是十二万,但你卖给我们、我们还得需要盈利空间……”
    “你们可不可以给我联系客户?那种人傻钱多的客户?”孙连善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赶紧打断他的话。
    饶毅直接服了:“孙哥你开玩笑啊,我们庆古的招牌是多少年才做出来的,我哪敢干这种事?”
    “就算我们收了你的这些东西,我们也不会当真品——或者说古代赝品往外卖,我们只能以现代高级仿品的身份往外卖!”
    孙连善不死心:“你给我介绍客户就行了,我不会说出你们庆古名头,我自己去忽悠他们。”
    饶毅坦诚的说:“孙哥,我不管给你介绍什么客户,人家肯定是带着鉴定师的,我觉得鉴定师们认不出这些画作真假的可能性要比银行认不出伪钞的可能性还小!”
    孙连善也明白这道理。
    他又不能把这些赝品卖给官员,像他父亲这种情况太少见了,他父亲直接当赝品来收的,对外宣称的就是‘我知道它们是假货不值钱,如果值钱我还不收呢’。
    他父亲的情况不便于去找鉴定师进行鉴别,而其他收藏家呢?人家肯定是要找专家仔细鉴定才肯给价!
    这样他无助的问饶毅:“这些东西,你能给多少钱?”
    饶毅苦笑道:“合计起来也倒不了十万,甚至更少——孙哥,我们是开门做买卖的商贾,我们需要盈利空间!”
    孙连善喃喃道:“十万,就算是十万又有什么用?我翁洲这店里的窟窿都不止十万!”
    “算了,算了,我还是拆东墙补西墙吧,翁洲这酒店我得转让出去了,我先把省城的酒店救活,那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一听这话,王忆突然来劲了!
    酒店,高仿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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