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压压的,浓重的乌云吞噬了所有光线,狂风将花圈吹得狼狈倒地。
    俄顷,瓢泼雨凶猛而降,长河倒泻般滚流直下,淹没人间。
    火葬场外依旧排着连绵的车队,济济跄跄,掐着点送来一车又一车逝者。
    在这空旷闭塞的郊外坐落着一栋阴沉孤寂的建筑,那是亡灵归尘的渡场,亦是亲人的断缘台。
    佛曰生死为轮回,缘合则聚,缘尽则散,因果循环,莫存执念。
    奈何世人皆凡夫俗子,难以勘破。
    六岁的苏融昨天没有在托儿所门口等到母亲温热的拥抱,而是殡仪馆里装着母亲遗体的冰棺。
    意识到母亲永远醒不来了,她跪在蒲团上哭得撕心裂肺,寸步不离。
    她想叫醒妈妈,躺进熟悉的怀抱,嬉笑玩闹、无底线的撒娇;她想掰开妈妈紧闭的眼睛,告诉她自己终于背出了加法口诀表,还得到了老师的小红花奖励;她想摸一摸妈妈的头发,再像往常一样吻一吻好看的面颊。
    可是再也不会有了,现在妈妈要被推进火炉子里,化成一抔没有生命的灰烬。
    尚且年少的男孩把她抱离了火化间,只剩大人们注视着那个美丽娴静的女人缓缓陷入烈火中,面目萧索,苍凉而凄怆。
    苏融拳打脚踢,抓破了男孩的脸,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她嘴里满是铁锈的血腥味,他却倔强如斯,顽固不化。
    她涕泗滂沱,几乎快背过气,他只是轻柔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重复:“乖,融融别哭。”
    后来的日子,也总是会听见这样一句话,在深夜突然的崩溃,在偶尔的黯然神伤,在始料未及的乐极生悲,在无数个难过到失语的时刻。
    少女蜷缩在沙发上,弯月状的眼皮总是不安稳的晃动,嘴里冒出无尽的呓语。
    贺戍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滴着水,干毛巾随手围在颈后,他斜着头,耳边似进了水的嗡鸣不断,老是能听见细碎的啜泣声,扰得他心神不宁,他边擦边侧目,发现电视原来没开。
    视线一转,沙发躺着个人,瘦弱的少女缩在里侧,把脸埋进了角落,肩膀一耸一耸的。
    基本可以断定,哭声是从哪儿来的了,贺戍跨步过去,把小身子翻转对着自己,睡着了都哭得布满泪痕,睫毛已然浸得水雾朦胧,他深深叹了口气。
    “乖,融融别哭。”他以指腹拭去清泪,温声哄道。
    这一声温润动听,如同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将她从梦魇中解救,重见光明。
    她睁开迷离惝恍的双眼,模糊地描摹出棱角分明的轮廓,猛然起身,双手圈住他的脖子,迫使他拉近距离,而自己钻进暖洋的怀里。
    仿佛觉得不够,她整个人又攀到他身上,双腿搁在他腰侧,像个粘人的奶娃娃般胸口抵着胸口,倏忽,张嘴亮出尖牙往他颈间重咬了一口。
    “嗯……”贺戍闷哼出声,疼得蹙额。
    “又做噩梦了?”他双手握住她的大腿以维持姿势,怕她滑下来。
    直至啃出道醒目的牙印,苏融才舍得放开,她把眼泪全部揩在他的干净睡衣上,糯声:“哥,抱一抱。”
    贺戍无声默许她的要求,将人拥得更紧了些,他知道她在思念谁,在哭什么。
    有多久没这么亲密的抱过她了?应该很久很久了。
    她是这样瘦小,身形轻盈又单薄,雏雀似的,他单手能拎起来转好几圈。朋友都说她是初中生的面相,一点儿没错。
    鼻尖溢满了清甜新鲜的沐浴露香,两个人用的是同一款,他却只能闻到她的,每一缕都芬芳馥郁,凝脂的皮肤似剥了皮的山药般的滑手,要掐着才不会溜掉。
    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雄性,再这么抱下去必定引火烧身。
    可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
    半湿的黑发仍淌着水珠,一滴滴的掉落,顺着鬓角流到脖子,洇湿两个人的上衣,他亲眼看着额头的水滴落进她白皙的后颈,沿着空出的缝隙一路在光滑的背部留下浅浅的痕迹。
    待苏融情绪好转,忽被他身体里燃烧的体温烫了个激灵,恍然知羞,登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恰当。
    她惊慌失措地松开手,从他身上起来,仓皇地找拖鞋准备回房。
    “用完就扔?”
    冷不丁听到四个字,她一僵。
    “什么?”
    “脚还有些肿,先别回去,等我拿个冰敷袋。”他垂眼嘱咐道。
    苏融挤了挤脸,轰走奇怪的感觉。
    贺戍迈着修长的腿而来,单膝跪在地毯上,举起她的右脚踝,将冰袋轻轻覆盖着伤处。
    “哥,我自己来吧。”
    年长的人跪在自己面前,她可受不起,怕折寿哇。
    他爽快地答应,似扔了个烫手山芋般。却也没回房,取了张钢化膜,粗中有细地给她碎了膜的手机重新贴上张新的,摁平确认顺眼后才推给她,又掏出自己手机坐一旁低头玩游戏。
    无话可聊,气氛诡异,苏融开了电视,可除了少儿频道,都在播新闻。
    她有样学样,一心二用,左手敷脚,右手扒拉着美观干净的手机屏幕。微信里发的消息,夏萱萱这妮子还没回!嘘寒问暖也没有!
    她拱鼻,交友不慎呐。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弭,不知不觉间已经八点,苏融摁到期待已久的电视台,目不转睛盯着那部古装权谋剧。
    此时藩王男主与被揭穿身份的女主矛盾激化,两人削发断情,分道扬镳。男主日夜借酒消愁,醉生梦死,无心战事,女主则跑回大漠专心搞事业,生活过得那叫一个有滋有味,层出不穷的帅哥围在身边,看来离追妻火葬场不远了。
    爽歪歪,让他敢欺负女主!舍身救他的命,还抓着人家的小辫子不放,真贱呐!
    但是看他那憔悴样,观众站在上帝视角,根本恨不太起来,还是希望蠢王早日跋山涉水去大漠找回小娇妻。
    不过,下一幕的剧情,令苏融想抽自己十个巴掌,立马收回祝福男女主喜结连理的话。
    这醉鬼居然和妖艳女三滚了床单!人家随随便便一勾,就屁颠地往人家胸上凑,果然是管不住下半身的低级动物!
    原着有这样的情节么?苏融记得没有,这导演和编剧脑子恐被驴踢了五十脚,竟然写得出这么难以接受的桥段。
    她怒火烧到了天灵盖儿,关掉电视,遥控机扔在茶几上,砸得乒乓响。
    “至于么,不就宠幸个小妾?”  一个声音幽幽道。
    听到这话,苏融暂时停下了对导演社交账号的狂轰滥炸。
    她蔑视着身旁的人,转瞬回想起他白天说的一句话,眼里顿时迸出火花,“你和他一样,也是个死渣男!”
    贺戍对这个突如其来安在他头上的指控,表示十足的迷惑。
    他退出游戏,舌头顶了顶牙关,吊起眼尾:“我怎么渣了?”
    倒是想听听她是凭的什么东西盖棺定论的。
    那头密匝的短发趋近风干,几缕垂在额角,为他平添了几分柔和,却也只是假象,本性照旧狡诈难改。
    “问你呢,我怎么渣了?”
    他又问一遍,眼神十分锐利。
    苏融嗔?切齿,也不怕惹恼他。
    “你跟电视里的那个左拥右抱的花心大萝卜性质差不多,不!你更恶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在学校天天众星捧月的,对谁都是披着温润如玉的皮,私下里就是头狼,对妹妹极尽打压!
    “哦,你是说刚才抱你,我很花心?万花?指的是你这朵小雏菊么?”他有些玩味地说道,嘴角还挂着欢谑的笑。
    苏融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脸色又红又青,他分明是故意完全曲解她的意思。
    “你颠倒是非!”
    贺戍翘着腿,痞里痞气:“这剧里人家是藩王,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那女人诚意满满,不要白不要。”
    “用现代人的思维评判古代人的行为,大错特错。”
    什么鬼逻辑?苏融快要气绝身亡了。
    “我管它古代还是现代,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不该守身如玉?你们男的就是不检点,不配拥有真爱。”
    像极了夏萱萱经常说的一句荤话,
    “看见个洞,就能戳进去的淫贼!”她口不择言道。
    说完,飞扬的五官立即顿住。费心保持的乖妹形象顷刻间土崩瓦解,碎得一点也拼不起来了。
    空气仿佛被凝结,冻成一团,吸不进一丝氧气。
    苏融噤声,偷偷窥视离自己两米远的人,察形观色。
    贺戍挑眉,皮笑肉不笑:“阿融,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戳洞?懂挺多嘛。
    “…………”果然虽迟但到。
    她平生第一次说荤话好不好?夏萱萱天天在身边骂,她只是耳濡目染而已。
    “我回去睡觉了。”
    苏融火速逃离现场,裹进被子里。
    鹂鸟立在枝头,发出了清晨的第一声啼叫,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唧唧喳喳个没歇。
    墨色被黎明洗净,天空中是旭日初升,清亮的光芒辐照着万物生灵。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庆城市民抖擞着精神又开启了新一天的忙碌生活。
    阳光透过客厅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金黄色的光束将木地板照得闪倏烁亮,瘦弱的身影在地面虚浮地移动。
    头重脚轻的苏融昏沉沉地踮起后脚跟,两手并用想扯严实那块窗帘。
    灼人的光刺得睁不开眼,反把她脖颈处压出的红印照得格外显眼,她半眯着眼使劲儿的拽。
    今个儿不知撞了什么邪,平日里顶容易的事儿,现在却迟迟扯不平。
    几乎要准备放弃,头顶骤然一暗。
    入目是一只长臂,穿腋而上,将布帘刷地一扯,插进的动作太过突然,她惯性地往后退,反而撞上后背人的胸膛,使得重心不稳的脚跟打滑,她心凉半截,根本来不及抓住其他东西。
    锻炼有素的男人,总是拥有极快的反应力,几乎同时俯身下捞,擦磨过她的腰线,一路拂上,精准地夹住女孩腋下。
    冰冷的后背紧贴灼热的胸膛,激烈摩擦下,是水与火的交锋。
    女孩幼嫩的腋窝被男性的臂肘完整嵌入,拥挤得再融不下半寸空间。
    坚实的臂膀肌肉挤压拱起溢漏出来的副乳,宽掌离那可怜的乳球只毫厘之距,循着视线看,男人肘部的地方暴起可怕的青筋,形成触目惊心的脉络。
    扶正人后,贺戍利落收回夹在双腋处的手。
    苏融惊魂未定,转身仰起脸。
    对面一身运动服、鬓边还挂着豆大汗珠的人正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大清早的,拉什么帘子?”
    “晃眼睛。”她适时揉了揉眼角,坐实这个理由。
    贺戍没说什么,去了浴室冲澡。
    他的运动习惯,十年如一日的在坚持着,即使成为了一个普通学生。
    而她连绕田径场慢跑一圈都要喘出整颗心脏,素来没有半点体育细胞,为了让她成绩合格,体育老师可费了不少劲儿。
    从前巴不得天天放假,在家里耍个无限期,可一旦有了这个机会,苏融又浑身不太舒坦。
    同学们都在学校认真学习,消化新知识,而自己却在家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越想越觉得自己会比其他人落下一大截,但这也不代表她有多爱读书,只是不太适应这种闲得令人发慌的假日,以及恐惧回校后面对一堆积压如山的作业。
    “喂?”他关了浴霸,接通电话。
    “调了监控,人查到了,是个高三体育生,姓汪。”
    “你打算怎么做?我帮你教训教训?”
    他抹掉脸上的水,顿道:“等两天。”
    作为耐晒耐阴的藤本植物,才不过培植几月时间,繁盛的茑萝和凌霄花已经爬满了长长的廊台围栏,翠绿的藤蔓生机勃勃,攀援延伸到墙面,条条密麻挂壁而生,大有缠上屋顶的架势。
    苏融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举着喷雾瓶,给花盆里的月季、矮牵牛、蓝雪花等植株一一浇水。
    摸着这些青藤,总能想到奶奶,只要它们不会枯萎至死,关于她的记忆便能久续长留,好怀念幼时,坐着小板凳,在这里赏花乘凉。
    昂首,是一颗百年老龄的榕树,听老一辈的人说它远比这栋的房子存在的年岁要大,几乎永远参天巨大,苍翠欲滴。
    那盘虬错结的粗壮树根像是撑着一把擎天巨伞,足以顶破苍穹。
    尤记得七八岁的时候,她老爱爬树上打盹,可睡饱后每每下不来,还被蚊子咬得一身包,哭哭啼啼的,把驻扎在树洞里的小鸟都惊得疯狂扇翅膀。
    而贺戍这个倒霉哥哥,次次都要充当人肉气垫,保证她安全无恙的落地。
    他身上的大小淤青,有许多是她砸出来的,忽胖忽瘦的苏融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反而变本加厉地折腾他,她总会出些乱七八糟的状况,他要随时处理烂摊子,无论训练多忙多累,在她面前他依旧要像个铁人,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让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以说,苏融能好端端活到现在,哥哥功不可没。
    她曾经怀疑过,上辈子哥哥是不是欠了自己很多,今生才会如此任劳任怨。
    那前世的他们,又会是什么关系呢?还是表兄妹么?除了亲人,还能……
    困倦又再次袭来,她靠着软藤缓缓闭上双眼,踏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梦中她凌空而起,陷入云中,一位玉树临风的蒙面神仙朝她飘来。
    苏融欠身问好,他竟连招呼都没打,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拉过她的手,直飞上九重天。
    急速飞行中,微热的脸颊忽被一只七彩鸟啄了口,苏融捂脸喊疼,神仙转过脸来,问怎么了,她魂惊魄惕,手心冒汗。
    身体倏地下坠,她掉入万丈深渊,随之沉降的还有一面白布。
    苏融从梦中惊醒,抓着棉被,起身照镜,脸上真有个被咬出来的红印子!
    她挠头,明明记得自己在阳台浇花的,怎么梦游到床上来了?是该买除虫剂了,种花太招飞禽走兽了,咬得她脸上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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