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尸首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最后不动了。
    年幼时,蔡昭曾问姑姑,第一次杀人时怕不怕。
    蔡平殊照例讲了段往事。
    她首杀之人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草莽匪徒。若论本事,那人给魔教提鞋都不配,但凶残犹有过之。
    那年蔡平殊还不到十四,正跟着周家子弟一道赶赴尹岱所设的六派新秀大比,途径一间山林中的农舍时,见到一对老夫妇正抱着小孙女的尸首痛哭。
    细问才知,昨夜一名匪徒回巢途中感到腹饥,于是闯入农舍索要吃喝。那片地区本就匪巢遍布,老夫妇哪敢不从,倾尽家财,好吃好喝招待了匪徒。
    谁知匪徒酒醉饭饱后却看上了他们十三岁的小孙女,因小姑娘在剧痛中抓破了匪徒的皮肉,竟被凌辱后一刀捅死。
    蔡平殊气愤难言,同行的师兄弟都劝她给老夫妇留些银子就算了,那处山林密集匪巢众多,天晓得那小贼藏在哪里,要给老夫妇报仇犹如大海捞针,还是应尹老宗主之召,共同抵御魔教要紧。
    蔡平殊想不通,难道只有魔教杀人才是作恶,寻常匪徒残害无辜就不算了么,于是她在大队人马前行数日后留信出走,独自溜了回去。
    彼时她尚年少,还有点轻微路痴,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苦头,几乎将半座山林移平,将盘踞在此的十来座匪巢闹的人仰马翻叫苦连天,终于找到了那贼匪。
    吓坏了的寨主赶紧将那惹祸的属下推了出来,蔡平殊毫不犹豫的结果了那贼人狗命,顺手掀翻了整座匪寨——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把人交出来。
    当然,她也错过了那次北宸新秀大比。
    蔡平殊本以为第一次杀人会害怕,谁知当她将那奸杀弱女的贼人拦腰斩断时,不但没有丝毫惊惧,反觉十分快慰。
    常宁将剩余三人格杀,几步赶至凉亭。
    他见蔡昭呆呆出神,以为她是初次杀人后惧怕,连忙道:“别怕别怕,这里离外门的厨房挺近,要不我陪你去喝碗安神汤?”
    蔡昭看着地上灰衣人的尸首,断颈处犹自噗噗流血。
    她摇摇头,“我没有怕。”
    ——“姑姑,来投奔爹爹的那个人死了。身上都破烂了,血流的一地都是,娘救他不回来了,我好害怕啊。姑姑,你头一回杀人真的不怕吗?”
    “不怕。”蔡平殊摸着小姑娘的头发,“锄强扶弱,匡正天理,有何可惧。”
    蔡昭把这十二个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此刻,她亦体会到了那种剪除恶贼之后的快慰。
    时隔三年,她方才发觉姑姑其实并没有离开,她将武功与勇气留给了自己。
    适才呼救的少年弟子因伤势过重,还是断气了。
    常宁又探了探其余几具尸首的鼻息,摇摇头。
    他抬头看见蔡昭神情郁郁,挑了个话头,笑道:“你适才施展开来,我方才发觉你使的其实不是剑法,而是刀法。呵呵,你瞒的倒紧。”
    “彼此彼此。”蔡昭将长剑在灰衣尸首的衣裳上擦了擦,“我以前也以为常师兄对敌时惯用左手,今日才发觉世兄惯使的其实是右手吧。”
    常宁神情不变,笑的越发温柔,“昭昭这话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意思。”蔡昭抬头一笑,“咱们相识至今不过十余日,本就有许多不知道的地方,也谈不上瞒不瞒的。”
    常宁见她神情轻松随意,便也笑了下:“昭昭说的没错。”
    打完机锋,两人不再耽搁,继续前行。
    青阙宗占地庞大,地广人稀。以暮微宫为界,演武场在暮微宫最北面,万水千山崖在暮微宫最南面。两人背向宫殿屋舍而行,越往前去人就越少,除了沿途零星尸首,连灰衣人也不见踪影了。
    一路疾奔,踏叶落尘,常宁发现蔡昭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忍不住问:“你为何如此欢喜?”杀了个恶人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吧。
    蔡昭反问:“你知道二十多年前,尹岱老宗主曾办过一次北宸新秀比武大会么?”
    这话题都岔到什么地方去了,常宁自诩思路清奇,此刻也摸不清女孩的意思。
    “在那场比武中,周伯父与武元英脱颖而出,两人不相上下。”蔡昭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尤其开心,“不过致娴姑姑说,其实应是周伯父夺魁,他对阵武元英时留了手。”
    “这是为何。”
    蔡昭脸颊粉扑扑的,笑意明媚,“因为他看出尹老宗主想让爱徒兼未来女婿在大家面前好好露脸。周伯父是谦谦君子,哪好意思掠人风头。唉,可惜邱人杰败的太快,他都没想好怎么让招比武就完了,于是周伯父只好在对阵武元英时巧妙让了半招。”
    常宁嗤嗤直笑,又问,“那你姑姑呢,莫非那时她武艺未成?”
    蔡昭:“那回她有事耽搁了,没去。”
    “这件事让你笑成这样?”比那晚吃鸡汤馄饨时笑的还甜。
    女孩梨涡微陷,耐心解释,“不是因为这事高兴,是我想到了姑姑高兴。”
    常宁勉强表示理解。
    蔡昭顿了顿,又道,“隔了一年后,轮到太初观再办北宸新秀比武大会时,姑姑就去了。”
    常宁嗯了一声:“就是那一回,你姑姑折断了人家镇观宝剑?”
    “……没错。”
    这是她十几天前才从母亲嘴里知道的。
    那年,刚满十六岁的蔡平殊,左边带着苦口婆心忧国忧民的常昊生,右边带着刚从悬空庵哄回来的宁小枫,中间还坐了个傻头傻脑自卑内向的戚云柯。
    她想叫常昊生宽宽心,想叫宁小枫高兴高兴,还想给戚云柯鼓鼓劲,于是在比武时使出全力——其实是她在外晃荡了一年多后,不知自己的修为已远胜六派同辈了。
    最后,太初观的宝剑断了,嫌隙也生下了。
    宁小枫说,其实蔡平殊后来也不无懊悔,其实武元英慷慨豪迈,人品正直,很是值得一交,为了这个闹的大家脸上都不好看,着实可惜。
    ……
    两人终于赶到万水千山崖。
    七架庞大的漆黑链箱伫立在崖边,每个链箱都外方内圆,里头藏有巨大的链轮轴和强劲的玄铁机括,随时可收放铁锁链。
    此时,七座链箱俱已射出了铁链,但是也被解开锁扣,铁链垂入崖下深渊;链箱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守崖弟子的尸首,以及一部分灰衣人与外门弟子相斗而死的尸首。
    常宁宽袖飘动,飞跃到尸首旁检查。他时或翻看灰衣人的尸首,时或蹲下检查宗门弟子尸首上的伤处,蔡昭安静的跟在他身旁。
    半刻钟后,他得出结论:“有内贼。”
    “你翻了半天尸首就看出这个?这我也知道。”
    蔡昭叹气,“铁链是从万水千山崖发出去的,又不是对岸的风云顶射过来的,捣鬼的自然是宗门里的人。”简直废话。
    “是不是哪个外门弟子被买通了啊,还是今日上崖来探望孩儿的家人被冒充了?”她猜的漫无边际——宗门内少说两三百人,算上厨子花匠丫鬟仆从,内贼的范围太大了。
    “奇怪,真奇怪。”常宁反而神情愈发凝重。
    蔡昭收起轻嘲:“到底怎么了?”
    “你来看。”常宁点了地上数具宗门弟子的尸首,“这个死于判官笔,这个死于分水峨眉刺,还有这三个死于紫金锤——然而地上躺着的魔教尸首中,并无使用这三种兵器的。”
    蔡昭看了一遍:“那就是说,使用这三种兵器者杀人后即刻离去了。”
    常宁点点头,再点了地上四五具灰衣人的尸首:“你再看这几人。除了一个死于长剑,剩下四人都死于大悲手与金刚指——然而地上的宗门弟子中,手上全无练过大悲手与金刚指的痕迹。”
    大悲手与金刚指都是刚猛无比的外练功夫,是以凡练此功者,手掌和手指上必然会留有粗厚老茧。
    蔡昭想了想:“可能是陈师伯和欧阳师伯,听说他俩以前都是佛门子弟,还俗后被尹老宗主招入门下的。”据樊兴家说,这两人都与魔教有血海深仇,但珈蓝寺门规森严,禁止寺僧为报私仇与魔教擅启战端,于是这两位只好还俗了。
    常宁看了女孩一眼:“未必非得是佛门中人才能练大悲手与金刚指。”
    他又道,“我的意思是,敌我两方并非两败俱伤,而是两方都有人全身退出。应该是噼里啪啦打了一阵,魔教贼子率先跑了,宗门弟子追了上去,地上留下许多尸首。不过蹊跷之处也就在这里——”
    “有话你就说吧,别卖关子了。”蔡昭想的头痛,“落英谷风调雨顺生意兴隆,这种事我从未碰上过。”
    “你来看这几具尸首,不是背后伤就是侧面伤,而且剑都未出鞘,显见是连还手都来不及就遭偷袭而死。”常宁离开这六七具尸首旁,往左走几步,指着地上,“再看这两具尸首,虽是正面受创,但堪堪拔剑至一半,手肘都不及伸直,且死前神情惊愕难言——显然是看见‘自己人’骤然发难的缘故。”
    蔡昭同意:“要一时间杀掉八名守崖弟子,内贼恐怕不止一个。”
    常宁点点头,“迅速杀掉守崖弟子后,内贼立刻打开链箱仓,发动机括箱,将铁链射至对岸——想必当时风云顶已为贼人控制。然而这玄铁机括箱一旦发动,就会发出震天巨响,于是惊动了不远处的巡守弟子……”
    “发动机括箱时声音有那么大?”蔡昭疑惑。
    常宁:“你也将万水千山崖想的太简单了。两百年来,魔教费尽周折都无法攻上崖来,青阙宗自有过人之处。”
    “从崖边到暮微宫处处关卡哨所,还有弟子来回巡逻。一处受袭,立刻发出哨声示警,然后各处来援。”他指着地上那名拔剑一半就死去的弟子,脖子上果然挂有一枚银哨。
    “就算守崖弟子不及吹哨就被暗算,机括箱发动时的巨响惊天动地,七八里内都能听见,各队巡守弟子只要不是聋子,一样能吹哨示警,然后整个宗门就都知道了。 ”
    蔡昭忍不住把小手贴那冰冷的玄铁机括箱上,露出敬畏的神情。
    转念一想,她忽道,“不对。就算各处弟子闻讯赶来,这个时候机括箱也已经发动,贼人已经上来了啊。”
    常宁笑了下:“你从风云顶到万水千山崖,在铁索上一共花了多少时间。”
    蔡昭一怔,想起那晃晃悠悠的铁索,还有刺耳的铁板刮擦声,“我们一家四口是坐马车来的,费了不少功夫。不过若是施展轻功,想必能快不少吧。”
    “在铁索上寻常行走,约小半个时辰,若是轻功飞跃,能快一半。”常宁飞快道,“机括发动,发出巨响,一刻后贼人上崖——可是这会儿功夫,宗门弟子也已经赶到了。”
    “况且一刻之内可以上崖的也只有第一波人,就算七根铁索齐开,一气上来七位高手,可若来支援的弟子远远多于他们,只需腾出一两人,就可以打开机括箱中的锁扣。铁索立刻断开,铁索上的人就会全部落入深渊。”
    蔡昭细细一想,还真是如此,“还有,他们若要施展轻功的话,彼此之间就不能离的太近。铁索那么晃,人挤人的很容易掉下去。”
    她举一反三的估算起来,“最先赶到的巡守弟子恰好碰上第一波上崖的魔教贼人,贼人武艺高强,宗门弟子不敌。然而后续的宗门子弟陆续赶到…少说…”
    她看向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青阙宗习惯七人编组,崖边周围巡守的至少七八组人。
    “魔教贼人大约上来二十来个。”常宁也估算了下时间。
    蔡昭继续,“宗门子弟越来越多,魔教贼人寡不敌众,而且这时候机括箱的锁扣已被打开,后面的魔教贼人也上不来了。他们并不恋战,而是发力杀伤数名宗门子弟后,脱身往北面去了。”
    以单人战力而论,魔教贼人的武功显然比宗门子弟强,拦是拦这些人不住的,于是大家一面派人吹响号角向阖宗示警,一面紧紧追了上去。
    “应该就是如此。”常宁道。
    “可是那又如何?”蔡昭看向常宁,“我们推算这么多,就算全是对的,那又如何。”——还不赶紧驰援暮微宫,你丫个死毒疮脸。
    常宁似乎看出了女孩的焦急:“那么问题来了。魔教大费周折,只为了将二十多人送上青阙宗么?这二十多人能做什么。上百宗门弟子一拥而上,踩也将他们踩死了。”
    蔡昭也懵了,这她怎么知道。
    她头痛的四处乱看,忽然指着地上一具尸首道,“你说这人是受内贼暗算而死的?”
    常宁一怔,答是,又问为何。
    蔡昭惊愕道:“这,这是太初观的剑法啊。”
    常宁大吃一惊,低头去看——只见这人从左胸被刺入长剑,然后从右后背贯穿而出,一击毙命,“你确定么?”
    蔡昭用力点头,指着这人的左胸道,“不信你撕开他的衣裳看看,剑尖刺入皮肉之处是不是有个半旋的伤痕。”
    常宁撕开死尸的胸口处衣裳,果然如此。
    蔡昭道:“这是太初观紫阳剑法第十三式‘回窗望月’,是第三代太初观掌门逍遥子所创的得意招数。姑姑跟我说过的,出剑时先矮身一半,然后从下往上刺敌要害,因为要发力向上,是以刺入皮肉时须得旋转剑柄,才会留下这么个弯弯的剑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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