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逢春阴阴笑了下:“严栩贪杯,前几日夙夜饮酒,病到如今都没起身。看来,我不出手不是不成了。”
    “你究竟要怎么样!”胡凤歌双手下垂,不动声色的按两侧腰囊上。
    吕逢春索性撕下笑脸,高喊一声:“来人呐!拿下胡凤歌!”
    几十名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潮水般涌入玄牝殿,一半张弓搭箭,对准胡凤歌,一半刀剑出鞘,排列阵型蓄势待发。
    胡凤歌傲然一笑:“吕逢春,你以为这些人就困得住我么?”
    “小凤别太自大了,还是试试我这些部众的身手吧。”吕逢春阴阳怪气道。
    “好!”胡凤歌刷的抽出一对精钢制成的倒钩分水峨眉刺。
    她回头轻声道,“惠因,待会儿冲出去后,咱们往东南方向去,那儿有我的部众。”
    于惠因脸色惨白,点点头。
    胡凤歌虽是女子,但自小坚韧豪勇,是敌人越强她兴头越足的性子。
    她长笑一声,笑声震的殿宇都仿佛鸣动起来,“老乌龟等什么呀,来吧!”
    她刚要提气跃起,忽觉后心一凉,一个明晃晃剑尖从自己胸口透出,然后缓缓抽回。
    在吕逢春震天价响的狂笑声中,胡凤歌不敢置信的转头看去——只见她自幼爱慕的那个人,手中平持一把染血的长剑。
    他是谁?她是不是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第118章
    “哈哈哈哈, 真是盼什么来什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太初观偏殿内发出一阵得意的响亮笑声,杨鹤影手中拿着一张小纸条, 笑的全身跟打摆子似的, “极乐宫一夜惊变, 胡凤歌被弃尸乱葬岗,慕氏党羽四散分逃, 天枢长老吕逢春执掌大权!哈哈哈哈,这下可好了, 不论咱们怎么处置慕清晏都不要紧了!”
    宋时俊扁扁嘴:“当年我家老爷子就说了,七星长老中就数这个吕逢春最不配位。开阳瑶光天璇对聂恒城忠心耿耿,悍勇无畏;天权对慕氏忠心耿耿,死亦无悔;玉衡对魔教忠心耿耿,谁能振兴魔教他就辅佐谁;天玑虽说功亏一篑吧, 也不枉一时枭雄。只这个天枢吕逢春, 只会在暗处窥伺, 趁虚而入。哼,难怪外号老乌龟了!”
    宁小枫冷冷道:“这个消息倒是传的快, 不等我们自己去打听, 吕逢春自己就巴巴的送消息上门了, 打量谁不知道他的用心呢!”
    蔡平春道:“他这是想借刀杀人,盼着我们赶紧处置了慕清晏, 他的位子就稳了。”
    周致臻转头:“短短几日生出这么大的变故,消息可靠么?”
    戚云柯道:“已经飞鸽传书瀚海山脉周遭的江湖同道核对了, 是真的。”
    杨鹤影喜不自胜, 在偏殿内走来走去:“如今慕清晏是杀是刮都由我们了, 还不用担心有人报复。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咱们不可放过!”
    周致臻冷声道:“杨门主此言差矣,处置慕清晏是为了给平殊报仇,不论魔教势大还是势微,都不会干扰我们处置贼酋的决心。”
    杨鹤影愣了下,自从打开那个紫木匣子后,素来温文尔雅不爱与人相争的周致臻忽然不好通融起来,说什么都冷冰冰的。杨鹤影肚里大骂周致臻窝囊废,当年被蔡平殊戴了绿帽子如今才心气不顺,明面上却不敢去惹他。
    戚云柯道:“周大哥说的对,我们北宸六派行事,看的是是非对错,而不是情势强弱,有没有利益。对的事,哪怕刀山火海也去做;不对的事,利益再大也不能干。”
    杨鹤影被拧着脖子灌了一碗道德鸡汤,憋紫了脸:“那我们怎么处置慕清晏?你是首宗宗主,你来说!”
    戚云柯看看周遭,清了清嗓子:“我们仔细考虑过了……”
    “哪个我们啊?我和宋大哥可没张过嘴啊。”杨鹤影又嚷嚷起来。
    宋时俊拽了下他的袖子,“别打岔,听下去。”
    戚云柯老脸微红,继续道:“虽说父债子偿,但当年害惨众兄弟和平殊妹子的慕正扬,毕竟只是慕清晏的叔父,咱们名门正派不能随便株连,何况之前聂氏当权,慕清晏于天下武林并无恶迹——是以,杀慕清晏,是有些过了。”
    “什么什么?”杨鹤影急了,“难道白白放了他?”
    “你听他说下去!”宋时俊接着拽他袖子。
    戚云柯接着道:“但是,我们北宸与魔教做了两百年的生死大敌,就算慕清晏此刻并无恶迹,但将来他要振兴魔教,必然会有作为。就这么白白放了他,上对不住列祖列宗,下对不住武林正道……”
    “那究竟是要怎样啊。”这次连宋时俊也忍不住了。
    周致臻一字一句道:“明日正元殿六派会审,昭告天地先祖后,废了慕清晏的丹元经络和一身修为,此后囚禁起来,严加看管。”
    宋时俊心头一寒,他想起慕清晏那飞扬英武睥睨天下的样子,竟然年轻轻就要变成一个废人,心道还不如杀了他呢。
    杨鹤影却叫起好来:“好好好,这真是好主意!既讲仁义,又能震慑魔教!不过嘛,既然是六派会审,将来也该六派轮流监禁这慕清晏,这样才算公道!”
    蔡平春斜乜了他一眼,淡淡道:“杨门主这么热心,是想逼问慕清晏什么吧。慕氏积累了两百年的私家宝库,还有那无人不垂涎的九州宝卷阁内,收藏的上古典籍宏阔如瀚海,可是天下修武之人梦寐以求之物。”
    宋时俊醒神,叫起来:“老杨,你真打这个主意啊!”
    杨鹤影梗着脖子:“魔教之物,我们名门正派取来一用又如何。没准凭借这些,咱们能实力大增,一举诛灭魔教呢!”
    “呵呵,真是大公无私,道貌岸然啊。”宁小枫讥嘲而笑。
    杨鹤影跳起来:“你说谁道貌岸然……”
    “行了!”周致臻沉声呵斥,“慕清晏关在哪里以后再说,明日先行刑!”
    戚云柯点头:“就这么办吧。”
    “……事情就是这样。”樊兴家一面叙说外面的情形,一面偷眼看对面的蔡昭,“明日一早师父他们就要对慕教主行刑了。”
    窗扉大开,正午炽烈的阳光投进屋内,照在女孩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樊兴家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个面颊粉嫩穿戴精致的爱笑女孩,谈笑间就给了戚凌波一个下马威,一出手震慑宾客,还不忘记挑剔宗门大厨的手艺。
    那时的她,洒脱自在,欢悦爱娇,连裙子上挂的禁步都精致可爱。
    如今的她,容色恹恹,憔悴纤瘦,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宛如开到末路的鲜花,已是凋零不可救了。只那一双黑黢黢的大大眼睛,依旧明澈幽深。
    樊兴家怕她生出不该的念头,连忙道:“现在地牢周遭重兵把守,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昭昭你可别动歪脑筋啊。魔教那边也乱成一团,没人来帮你救人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往桌上一放,“你看,这是李师伯要我配的乱魄针,足足一筒啊。李师伯说了,要是你敢妄动,就往你大穴上扎,够叫你昏睡到秋天的了。”
    女孩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时间长到樊兴家以为等不到她开口了。
    这时,她忽然抬头,轻轻的哀求着:“师兄,您跟李师伯说说,我想见一见他。有你们看着,我救不走人的。只是想在行刑前,见他一面。”
    樊兴家心头一酸,扭头就去求李文训,“师伯,昭昭总归是我们自家人,就让他们见一面吧。明天就要行刑了,到时慕清晏成了废人,必然恨昭昭入骨,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如今大局已定,就圆了昭昭这个心愿吧。”
    李文训默了片刻,终于同意了,不过他亲自‘押送’着蔡昭进入太初观地牢,最后镇守在地牢门口。
    还抱剑在铁牢门口的宋郁之看见蔡昭,颇是一惊:“昭昭,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蔡昭微微笑起来,笑意像秋末败落的花瓣,亦像没入尽头的夕阳,“多谢师兄这些日子一直照看他,没叫他受到折辱。师兄,让我跟他单独说两句吧。”
    宋郁之心头难过,低头应声后,领着守在外侧的四名广天门弟子出去了。
    蔡昭缓缓靠近铁栏,将身体贴了上去,两手穿过栅栏向前伸去,“慕清晏……”
    铁牢深处发出一阵零散的镣铐撞击声,仿佛行动迟缓的老人在趋近;四手相握,蔡昭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都几乎被挤痛了,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扑来,夹杂血肉腐烂的腥臭味。
    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蔡昭急不可待的打量来人。
    短短几日,他清瘦的似乎只剩一副骨架了,脸颊凹陷,面色惨白。脸上,脖子上,身上和手脚,无处不是那日陷阱中炸裂出来的伤痕,深处皮开肉绽,几可见到森森白骨,浅处也拖出长长的血痕。
    蔡昭将手掌贴在他的胸膛上,原本坚硬白皙的美丽肌理如今伤痕累累,裂开的血肉处已然开始溃烂,“……是黑火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的。”慕清晏笑起来,惨白的面庞毫无在乎,“你们北宸子弟根本不会配制黑火药,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暴雨雷霆,将里头的毒针换成了利刃碎片。”
    蔡昭心痛如绞:“应该是我家拿来的,当年叔祖父击毙天璇长老后,缴获过几枚暴雨雷霆,一直收在落英谷。”
    慕清晏一笑,“自来岳父岳母都是瞧不惯女婿的,我几次三番拐走你,教唆你胡作非为,这苦头我吃的不冤。”
    蔡昭摸到他锁骨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指尖尽是黑红色的腐肉。她哽咽道:“三师兄没给你送伤药么,你怎么不好好疗伤。”
    慕清晏轻哼一声:“我可不敢信你师父他们送来的东西。”他语气一转,柔声道,“昭昭,害死你姑姑的不是我父亲,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蔡昭强笑,“我隐隐猜到了,应该是很像你父亲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到令尊是双生子。”
    “明天,明天……”蔡昭觉得喉咙被堵住了般,“明天他们就要……”
    “我知道,宋郁之已经说了。”慕清晏语气淡漠,“他们以为废了我的丹元经略就大功告成,我才不怕他们。便是我废了一身修为,一样能将搅的天下大乱!”声音中满是傲然的暴戾之气。
    他托起女孩的脸庞,“我不怕,昭昭也别怕。不理那群老东西的算计,让我好好看看你…”
    油灯光线落在女孩纤瘦的脸上,他皱眉,“宋郁之说的不错,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蔡昭忍着眼泪摇摇头,小手抚上他的脸庞和额头,触手滚烫,“你发烧了……”
    慕清晏隔着铁栏抱住女孩,“不要紧,小时候被关在黑屋中也发过烧,没人理睬不也熬过来了,何况如今。”
    蔡昭一阵心痛,声气堵噎到不能言语。
    这时,门口传来李文训冷硬的声音,“说完了么,该走了。”
    蔡昭提声:“李师伯,我再说两句。”她转回头,“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说了。”
    “你其实一直怕黑,可是夜里睡觉,你偏偏一盏灯都不肯留,硬挺着也要在漆黑一片中入睡。哪怕整夜整夜睡不着,哪怕白日再补歇,也不肯服软。”
    “雪岭之行时,我为了防备段九修他们,晚上总要放颗夜明珠。那几夜,你睡的特别香甜,但你决计不会承认的。”
    慕清晏怔住了。
    “其实你也怕火——成伯说,那间黑屋曾经着过火,差点烧死你。”女孩继续道,“可你越是怕火,就越要去碰触火源。明明可以吹灭烛火,你非要用手指碾灯芯;每次野外生火,你都要亲自打燃火石。”
    慕清晏身体微微发颤,五岁前的梦魇浮上心头。
    年幼孱弱的小小幼童被滚滚黑烟和火焰逼的不住往角落中缩,房门依旧被铁索牢牢锁住。无论他怎么叫喊,哪怕喉咙叫出血来了,都没人打开房门救他出去——眼看恶毒的火舌要舔到脚边了,忽然天降一阵暴雨,浇熄了火苗。
    蔡昭含泪而笑:“你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要逼着自己去适应它,还在人前装的若无其事,永远无懈可击。”
    “别那么倔强了。”她温柔抚着他的脸颊,“讨厌什么就直说好了,往后的日子里,别太逼迫自己了。”
    女孩脸上的神情很特别,温柔又悲凉,慕清晏隐隐觉得不安,他想阻止却被李文训打断,眼睁睁看着女孩离开。
    走出地牢后,蔡昭向李文训拱手行礼,“师伯,明日行刑完毕,我们就要启程回去了。这趟来本是祭奠常大侠的,众位同门与尊长们都祭拜过了,唯独我没有。常大侠对蔡家,对落英谷有大恩,我想去祭拜一下。”
    女孩说的低声下气,合情合理,何况慕清晏所在的地牢被看管的严严实实。
    李文训想了想,就答应了。
    蔡昭让樊兴家将自己之前落在客栈的箱笼取来,将一个长长扁扁的匣子放到一旁,取出最底下的一个包袱,里头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精致手工,有里外三进的屋舍,配有四辔的高大车马,甚至桌椅棋盘都一一齐备,俱是竹木所制。
    物件虽小,但活龙活现,那架马车的轮子甚至真的能滚动。
    樊兴家看的入神:“师妹好手艺啊,这摇椅真的会晃呢,哇,还有这棋子居然取的出来。”他掌心托着几颗米粒大小的黑白棋子。
    蔡昭小心的将手工一件件装入竹篓,亲自背好,同时微笑道:“这不算什么,若我外祖父在,能打出整座常家坞堡的模子来。”
    李文训看的出这是女孩费了不少心血功夫打造的,面色稍霁:“昭昭有心了,不枉常昊生待落英谷的情义。你将这些东西烧下去,他会高兴的。”
    当下,他点了十六名武艺高强的外门弟子,‘陪伴’樊兴家与蔡昭快马赶去武安山祭拜常昊生。
    到了常家坞堡的后山,蔡昭发现原本杂草丛生的坟场已被修葺一新,她四下环顾,很是称赞了一番。而后她告诉樊兴家,有些话她想单独说给常大侠听,樊兴家只好领着十六名弟子守在坟场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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