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哈克总说,那一夜是他作为讨伐队的人生当中最无法忘怀的回忆,无论经过了多少年。
    银月讨伐队以清除魔兽、守护人民的安全为目标,是为了王国上下而浴血奋战的骑士。为了选拔出足以担起这项重任的菁英,讨伐队会经过严格的审查、筛选、试炼与修行,以组出最为强大优秀的阵容。
    而在那一夜,以二十二岁的年轻之姿接任为讨伐队队长不久的维尔哈克,面前出现了一名少女。
    少女有着金色的长发,在月光下反射出柔顺的光芒,皮肤白皙,躯体纤瘦,散发着符合年纪的纯净气息。然而这样的她,眼中却藏着一份难以使她屈服的坚毅。
    少女请求维尔哈克,让她加入银月讨伐队。
    这不是少见的事情,常有自大的三流之徒无视规则,在街上纠缠讨伐队员或擅自闯入根据地,想以直接快速的管道混入这个菁英群集之处。
    但是——少数时候,来者也有可能是因绝对的力量而显得自我中心的强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
    维尔哈克总是警惕自己不要犯下以貌取人的错误,因此,即使是在这样银月高掛的夜晚,眼前不带任何装备的少女也未做过任何自我介绍,他还是决定给她一个机会试试看。
    由于被找上的是自己,他没有打扰其他队员的安眠,而是亲自下场与少女比试身手。
    那个结果是……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
    少女根本不懂得如何使剑。
    别说步法或劈斩的力道和速度,光是看少女持剑的姿势、备战的架式、受到攻击时闪避的幅度,几乎能够怀疑这是少女第一次拿剑,也是第一次战斗。
    「……很抱歉。」少女的脑袋和剑尖一同垂下,似乎是对自己的情况有所认识。
    然而,少女眼中那种坚毅的光芒始终没有熄灭。
    「……但是,我一定要加入银月讨伐队,我有非加入不可的理由。」
    「……是吗。」
    维尔哈克没有犹豫太久。他见过许多人,从这许许多多的人之中挑选过眾多人才,他知道比起能够锻鍊的身体能力和技术,强健的心灵与精神是更加可贵的。
    少女的眼神相当不错。
    「那就说来听听吧,你非加入不可的理由。」
    少女听了,虽然有一秒的犹豫,但很快地便露出下定决心的神情。
    少女所述的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在虚月的夜晚,受到影响的人们不顾彼此地狂舞,连自己身陷凶恶的魔兽群中也浑然不知,就这么与鲜血和笑声一同在银月下回转、欢庆,直至生命力耗尽……
    而在那其中,受虚月的影响而失去理性,变得狂暴嗜血的少女,甚至手持利刃,不分敌我、不论人类或魔兽、不管生物或非生物地,朝眼前所见的任何事物劈斩。
    「最可怕的是……那股影响力到现在都还在……」少女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抖,像是那上头仍沾满着故乡之人的鲜血似的。「有时候,我又会陷入那种状态,满心只剩下战斗的念头,就像一头野兽一样,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考和行动,只能任凭它支配我,直到那股感觉消退……」
    或许是对经歷这吓人故事的少女產生了同情,或许是因为少女的与眾不同之处让他想把她留在身边,又或许是他认同少女的那份意志——为了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而决意踏上这条骑士之路,将自己剩下的人生都奉献于保卫国家、守护人民之上,这样令人敬佩的觉悟。总之,维尔哈克最终收留了她,他将她作为讨伐队正式的一员看待,天天亲自训练她,不留任何情面地督促她成为一名实力坚强的骑士,而她也从没有任何怨言,总是极为认真、毫无二心地努力完成自己被交代的课题。
    少女,爱緹拉,她新的人生是因为维尔哈克而开始的。
    而她以自己的力量,让周遭的人得以认同她。那些一开始无法接受,甚至大力反对维尔哈克的作为的队员,不久之后便都看见挺过艰苦训练的爱緹拉拥有怎么样的实力。而且她对人恭敬有礼,做事认真守序但不会过于死板,执行任务能够一人完美解决,也能有效地与队友互相配合,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是真心为了守护人民而拿起武器。
    约莫两年过后,爱緹拉已经成为银月讨伐队不可缺少的强大战力之一,也是大家信赖与喜爱的伙伴。
    然而,一直看着她的维尔哈克没有漏掉一些小细节。
    爱緹拉从不主动与人交流,对于未持有武力之人更是明显。
    她不爱进城,连小城市、小村落都很少踏足。任务以外的时间,她若不是在让身体休息,就是在进行额外的自我训练,不曾见过她进行其他的兴趣爱好相关活动。
    她会尽力避免让自己处于人群聚集的地方。比起住在城市内的讨伐队据点,因执行任务而必须露宿于可能会有魔兽出没的荒郊野外时,她反而会显得更加放松。
    爱緹拉的故事,只有他知道全部。其他的队员虽然知道她的故乡在虚月之夜时毁灭,也明白她害怕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所显露出的杀戮之力,但她只告诉维尔哈克一个人,关于那股战斗衝动依旧存留在她体内的事情。维尔哈克相信那不是骗人的,为了预防这种不知何时会涌现的衝动可能带来的危害,她才会让自己尽量离得人们越远越好。
    这使得她总是相当孤独。为了守护人们,她却必须远离这些人们。为了变得更强,获得足以消灭所有魔兽的力量,她总是在训练剑术。她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东西,她几乎不曾展露过笑容。或许这些才是虚月带给她最大的诅咒。
    维尔哈克注意到了这些,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似乎并未拥有改变这种状况的能力。
    即使想深入爱緹拉的内心,一个无法明白她的痛苦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又有什么资格?
    所以他收留并训练爱緹拉,给予她一个归处,却没有一併打开她的心扉。
    「咦,爱緹拉呢?」
    在一个露宿森林的夜晚,眾人忙着在营火边喝酒、温暖身子,或是已爬入三角帐篷入睡时,一名队员突然问。
    「她往林子走了。」另一名队员伸手比了比。「是去解决生理需求吧。」
    「不是吧。」营火边一名较资深的队员边喝着酒边漫不经心地说。「她常常在晚上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森林里,天快亮了才会回来,应该又是自主训练吧。」
    「你说什么?」维尔哈克语气严峻地插话。「她常常这样?」
    「至少每次我负责放哨的时候都会看见。」
    维尔哈克身为讨伐队队长,并不参与放哨,因此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一直以为,至少讨伐队成员们的身边是能够让爱緹拉安心休息的地方。
    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树林中传出的魔兽哀嚎声。对于魔兽相当了解的他们迅速判断出那是属于死亡前的悲鸣,而接二连三地传出的声音说明了是有外敌正与魔兽群战斗着,能够杀得死魔兽的,就只有人类。
    「——难道是爱緹拉吗!」
    维尔哈克很快地将现场的队员们分成留守与搜查二组,接着带头跨步衝入夜色笼罩的幽林之中。
    当眾人抵达时,他们看见的是一副令人不可置信的景象。
    满地遍野的魔兽尸体,倒卧在牠们所流淌出的黑色血泊之中,在银月映照之下形成一滩攫取夜空的池子。爱緹拉背对着他们站在魔兽尸体堆的中心,手中长剑仍在滴落黏稠的暗黑血珠,她的护甲上丝毫不见鲜红的色彩,可见之处的皮肉也未留下任何伤口。
    就算是再怎么厉害的强者,他们也没见过能毫发无伤地隻身斩杀数十隻魔兽的高手——甚至不会听见有人胆敢虚构如此夸张的故事——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眼前的证据证说明着一切。
    而维尔哈克看着爱緹拉那在月光下似乎显得有些虚幻的身躯,一个不妙的猜测爬满脑中。
    难道,爱緹拉进入了她所说的那种状态?
    他向身后的队员打出停止前进的手势,心绪不安地晃动。如果真的是那样,根据爱緹拉所述,这种时候的她就如同野兽,任何的话语都没有意义,她只会一心一意地斩杀她剑所能及的任何事物。
    维尔哈克还来不及思考出任何一种策略,就看见爱緹拉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眼神空洞,不带一丝感情,但不像是含有杀戮之气的模样。突然,长剑滑出她手中,然后她整个人跪倒在地。
    「爱緹拉!」
    维尔哈克不作多想地衝了出去,队员们迟疑了一下之后也跟上,开始分头处理大量的魔兽尸体。维尔哈克搀扶起全身轻颤、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的爱緹拉。
    「你还好吗?」
    「……又来了……我又……」她一下按住脑袋,一下又猛力甩甩头。「我……我没事……只是体力有些消耗过度……」
    「我扶着你,你慢慢站起来吧。」
    在那之后,维尔哈克待在帐篷里照顾了体力耗尽、轻度发烧、情绪又明显不太稳定的爱緹拉一整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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