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孩子们太残忍了!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不是只有你们村庄,我们还要赶往其他地方。」
    「可是,军爷,」
    「再多嘴就全部当成无名尸处理。」
    粗暴地扔下这句话后,他眼前的木门被推了开来。即使只是烛火的灯光,但对于已经待在黑暗中不晓得多久的他而言,仍是异常刺眼。
    「出来。」
    罩着橘白条纹军袍的男子朝室内喊了一声。跟他一同暂时被收容在这间仓库的孩童们一个个胆怯地爬起身。
    他摇了摇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醒一醒、醒一醒,谷德莲。」
    一手还握在男孩掌心的女孩茫然地睁开哭肿的双眼:「……珀斯提昂?」
    「大人们要我们出去。跟着他们走吧。」
    几乎是被男孩拖着,女孩踉踉蹌蹌地跟在他及一帮大人的身后,走出了仓库,朝着「家」的方向前进──至少曾经是「家」的地方。
    即使是在破晓之前的黑夜,仍隐约能看到灰烟冉冉地飘盪在空气之中。
    火势在几个时刻前扑灭了,焦黑的木头从断垣残壁中像是伸出挣扎的手掌一般矗立着。
    「能找到的都放在那里了,」
    大人们彼此交谈着不详的话题:
    「也许还有一些压在房子底下。总之,先叫他们辨别出自己的家人,我们才能知道有哪些人还没被找到。」
    男孩听不懂这些交谈的内容。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即将就寝之际,突然出现一道咆哮划破寂静的夜空。
    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分隔村庄与山林的竹篱笆被泼了可能是油的液体、几根火把接着拋了进来,在夜风的助长下迅速窜烧成一片火海。
    他的父母焦急地把他从床上拉起后推出家门,要他赶紧到隔壁的村子去──然而他们的村庄地处偏远,即使离最近的村子,凭他的脚程,没有一、两个时辰根本到不了。他在被推出家门的同时,看到从小到大的儿时玩伴似乎也遭到同样的情况,衣衫不整地被赶出家门。
    他不晓得为何自己当时就衝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也不晓得自己怎么能够在比平常还要短的时间内穿越了农田与原野,跑到隔壁的村落。与他们有着相同遭遇的孩子也几乎在同一段时间陆陆续续到了隔壁村。邻村的村民把这些孩子赶进一间农仓的同时,他也瞥见了邻村的男人们都带着钉耙、屠刀、斧头等武器,慌乱地朝孩子们来时的方向聚集。
    然后,他便在漆黑的仓库内紧抱着不停哭泣的女孩,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等到女孩不哭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是哭昏过去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就出现了刚才的情境。
    在几个穿着军袍的男子及隔壁村的大人带领下,他与女孩,以及所有方才都逃进仓库的孩子们,走到了疑似是村子正中央的广场──说是「疑似」,是因为绝大部分的房舍都被烧燬了,原本应该再熟悉不过的家乡,瞬间成为陌生的异域。
    最异样的景象,莫过于有两名士兵模样的男子举着火炬,照亮他们之间的空地──眾多的人体被整齐地排列在地上。
    如果那还能被称为是「人体」的话。
    所有的人体,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均等地被整理成三列。所有的人体,都存在着同一个特徵:
    没有头。
    不管是衣着整齐还是凌乱、身上毫发无伤还是伤痕累累甚至残缺不全,所有的尸体都缺失了头部。
    然而,即使没有了头,孩子怎么可能不认得自己的父母呢?
    一瞬间,孩子们震耳欲聋的哭声响破天际。他原本紧握的女孩也无意识地挣脱他的手,「妈妈!爸爸!」扑向了两具无头尸体。
    那是他听过她最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使是在往后的人生当中,他都这么认为。
    诡譎的是,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母:母亲的遗体上沾有飞溅的鲜血,而父亲的遗体,除了缺少了右手前臂,胸膛还留下了无数的刀痕,肚子也被划裂开来,流出了暗红的内脏。应该是直到最后一刻,那总是爱逞强的顽固老爸还挡在妈妈的面前吧。他没有落泪,「不该为英勇牺牲的人哭泣,而是应当钦佩且以为榜样」,圣庙里的祭酒是这么解说教义的。
    并且,身处王国边境、紧邻欧露穆柴的偏僻村庄,所有人打从出生就知道:没有一个人不是用自己的命在赌能否见到明天的阳光。
    被魔族袭击从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迟早」跟「多寡」的事。
    然而像这样遭到屠村规模的袭击,只能说是绝无仅有──不如说,遭遇过的村落都理所当然地灭村,也就不会出现第二次了。
    魔族向来不只是屠杀人族,还会把人族的头砍下带走。
    没有人知道魔族这么做的理由,或者说,理由可能仅仅就是「因为他们是魔族」──如圣教所言:野蛮、残酷、没有理智及生而为人的思想与情感,仅仅是外表长得像人的魔物。
    「喂,你,」大概是觉得没有大哭的他比较能够沟通,领他们从仓库里出来的那名士兵向他叫唤:「你的家人是哪几个?」
    ……虽然「哪几个」的用法让他心底微微不悦,但他还是冷静地指了指自己双亲的遗体:「那是我爸,还有我妈。」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我们家就我们三人。」
    「你姓什么?」
    「刘。我叫珀斯提昂?刘。」他很乾脆地把对方可能再询问的话题先回答了。
    对方用石墨笔在粗麻布上简略地写了一个「lau」的字词,盖在珀斯提昂父母遗体的颈部。看起来就像是他们不再有自己的面目、身世、与曾经存在的喜努哀乐,仅仅用一个单词总结了他们的一生。
    那位士兵对于这位男孩超龄的沉着冷静不以为意,甚至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就往其他孩子走去,不再理睬他。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片写着「lau」的粗麻布。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孩子们的哭声终于停歇之后,「大人们」也总算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流程。
    「斯托克家……我们村的狄亚弗是斯托克家族的姻亲,先送来我们村吧。」邻村一位年纪较长的男人一边比对着手中写在羊皮纸上的名单,一边指示身旁的人将一个个已经失魂落魄的小孩带走。
    「林登家……嗯……是不是帕高里村有他们的远亲?捎封信去问问。」
    然后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或说「他们」的面前。珀斯提昂盘腿坐在地上,而他最要好的玩伴?谷德莲,则是大概是一辈子的泪水都已流尽般,双眼无神地倒在他的怀中。
    「tiunn──张家……」男子看了女孩一眼:「只有你活下来吗?」
    这个问题不仅是在伤口撒盐的程度。原本双眼无神的女孩顿时睁大了瞳孔,宛如要把对方生吞般地瞪了过去。察觉到女孩激昂的情绪,珀斯提昂赶紧先搂住对方的肩膀,压制对方的衝动。
    「……对。」珀斯提昂代替女孩回答。堪称是这个村落最大户,祖孙三代共十七人的大家族,张家在昨夜的惨案后,只有谷德莲倖存。
    似乎是因为谷德莲在第一时刻就被珀斯提昂拖着跑,所以不像其他成员那般彼此顾虑、拖家带口导致无人倖存。
    ──直到十几年后,珀斯提昂依然不晓得自己带着谷德莲逃出来,对她而言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她保住了一命;不幸的是,她的一生从此都为復仇而活。
    「记得张家在密斯庇科村应该还有族人吧。先跟密斯庇科村联络看看。」
    男子摸了摸蓄在下巴的短鬚:
    「刘家……咦?」他看了珀斯提昂一眼,抬起一边的眉毛:「你们家是从哪里分出来的?」
    「我不知道。」男孩补充道:「我没见过其他亲戚。」
    「是『鱸鰻』啊。」男子嘟囔了一句。
    这个词汇原本没有贬义,毕竟作为海洋国家,捨弃一切过往到这片岛屿开拓新人生的大有人在,就像是不晓得从哪里孵化出来的鱸鰻一样,自由地出现又悄然地隐身于世。
    然而随着大鉳綵圣教王国的人口流动趋于稳定,对于这类没有过去的成长史、突然冒出来的人群多少有些疑虑跟顾忌。
    「港口那边很缺人手,把他送过去吧。」
    以贸易立国的大鉳綵圣教王国,每个港口城镇无时无刻都缺人。有句俗谚说:「在鉳綵没有乞丐;还有能力要饭的都会被带上船。」遭受魔族袭击而失去亲人的孤儿,港口与商船也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去处。
    男子话音刚落,周遭的几名大人就伸出手要扶起珀斯提昂、将他带走。此时,谷德莲用尽全身的力量抓住珀斯提昂的腰际,并向周遭的人们大喊:
    「住手!住手!珀斯提昂才不是『鱸鰻』,他是我的家人!」
    儘管自己的力量远远比不过两名大人,但她寧可因为抱着珀斯提昂的腰际而被在泥地上拖行了好几步也不愿放手,使得两名大人也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
    「家人?」蓄着短鬚的男子皱起眉头:「小妹妹啊,连你自己的远房亲戚都还不一定会收留你,你觉得他们会把身世不明的小孩当成家人吗?」
    「『十二眾神让我们诞生于此世,我们均是眾神的子民;凡是眾神的子民,皆为兄弟姊妹。』圣教的教义难道不是这么说的吗?珀斯提昂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无论其他人怎么看、无论有没有人愿意收留我,我都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女孩用着无比坚毅的目光看向眾人。
    男子搔了搔后脑杓;对于一夜之间丧失十多位家族成员的小女孩,他不可能毫无惻隐之心:以这位小女孩的主观感情来说,这个男孩可能真的是她仅有的「家人」,但回归到现实面,即使是贵族或上层阶级的市民,都不乐意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土里刨食的农民呢?
    「──我来收留他们吧。」
    一道沉着稳重的声音打破眾人的沉默。只见一名身形微驼、留着八字鬍并将斑白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辫子的初老男子把双手揹在身后,缓步从人群自动让出的空地走了过来。
    「『老师』……」人群中有人喃喃说道。
    「其他没人收留的孩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初老男子环视周遭,虽然他的面容和蔼,但充满鱼尾纹的双眼眼神似乎蕴含锐气。
    没有人知道这名初老男子的来歷──这很正常,特别是位于边境的村落,「鱸鰻」的过往通常不会有人过问。眾人甚至连这名男子的本名都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管他叫「老师」,这个称呼就如此固定下来了。
    「你们两个也同意吧?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在我那儿生活可不轻松喔。」初老男子微微弯下腰,瞇起双眼问向珀斯提昂与谷德莲。
    「只要能跟珀斯提昂在一起,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女孩坚毅地回答。
    「只要不让谷德莲陷入危险,我可以做任何事。」被女孩抢先回答的男孩,也像是替女孩的回答上保险般答覆。
    看着眼神中透露出警戒心的男孩,男子笑了笑:
    「呵呵呵,没那么可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们。不过是让你们协助一些家务事罢了。并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珀斯提昂与谷德莲的身形体态:
    「到我这里来,还能让你们成为『传奇』也说不定。」
    ※
    久违的长梦。男子摀着有些昏沉的头,套上了床边的草鞋,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门,只见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多年来他几乎不曾睡那么久、那么沉。也许是梦中的记忆让他不愿清醒吧;儘管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却也是他新人生起点的肇始──也是,现在的他能见到「她」的唯一机会。
    当他走下楼梯时,喀喀喀的脚步声就已经从农庄的果园传了过来;小女孩捧着一篓竹篮,「卡布呜扬(早安),阿纳伊。」
    有那么一剎那,女孩的脸庞跟刚才睡梦中见到的儿时玩伴的面容重叠了起来。他眨了眨眼,拍了拍还没清醒的脸颊。
    在听到苏玛依的魔族话之时,他也将方才梦境中的鉳綵话自脑袋一扫而空,切换成魔族话。
    「早安。饿了吗?我现在去弄早餐。」
    「已经过了吃早餐的时刻。」女孩说道:「现在吃的话,午餐会吃不下。」
    阿纳伊独居时,对于三餐的时间不怎么在意;早餐连着午餐,或是午餐连着晚餐,乃至于一天只吃一餐都是常有的事;然而苏玛依似乎对于进餐的时间点非常讲究,过了某一时刻后,她便直到下一个用餐时间前都不再进食。虽然阿纳伊不曾细问,不过这大概是魔族的习惯……或她个人的坚持吧。
    「这样啊……那你中午想要吃什么?」
    儘管农庄内的食物选项不多,阿纳伊还是姑且一问。
    苏玛依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竹篓,里面是她刚刚从果树及蔬菜的叶面上清理下来、一条条爬行蠕动的青虫。
    「……现在是『呀玉』的季节。我们中午应该可以抓到一些『呀玉』。」
    「『呀玉』?」
    印象中阿纳伊有听过这个单词,但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是在哪个情境下提到。
    女孩点点头,伸手指向农庄东北角的暗黑山林:「那条溪里应该有。」
    提到溪水,阿纳伊总算把那个单词跟遥远的记忆连结了起来。
    「是指『黄金刀』吗……」
    「黄金、刀?」此刻反而是女孩一脸疑惑地歪着头。
    「是指那种山溪里的鱼吧,有着黄金般的光泽,外形像刀一样。」
    因为他也未曾看过实物,所以只能把听说来的传闻原原本本地转述给女孩。
    苏玛依点了点头:「对,『呀玉』。」她伸手从背后的腰带上抽出阿纳伊每天晚上都会交给她的叶状物:「这个也是『呀玉』。」
    看来「呀玉」似乎也有「刀」的意思。平常他都是用「蒲提寧」这个字,今天让他又多记起来一个魔族话的单词。
    正如人族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着眾多不同的国家、文化及语言,魔族之间似乎也有用词上的差异──说到底,魔族到底是不是属于同一个「魔王国」,即使在大鉳綵圣教王国单方面宣布结束对魔族作战胜利后的现在,也没有人试图去搞清楚:理由依然是「圣教」教义的那一套──魔族是有着人形的魔物,牠们属不属于同一个国家、甚至有没有国家的概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国必须承担着宣扬「圣教」的重责大任消灭对方。
    不过那些陈腔滥调,早就被他连同那些沾满血污的装备,全部扔进农庄仓库的角落;他现在只需要关注每天的三餐就够了。
    「好,那我们今天就拿着这些虫子去钓『呀玉』吧!」
    对于阿纳伊的发言,苏玛依又再度歪起头:
    「『钓』?」
    「嗯?是『钓』(帕尼卡),没错吧?」虽然懂得词有限,但阿纳伊对于语言的记忆还是颇有自信。
    然而苏玛依摇摇头:
    「是『抓』(卡拉普)。『呀玉』要用抓的。」
    「抓?」这下换阿纳伊一头雾水了。
    最后,站在楼梯口相互乾瞪眼的他们两人达成默契:比起继续鸡同鸭讲,似乎直接到溪边实际操作会比较节省时间。
    【任务等级☆☆☆:捕捉「黄金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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