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莺了解她,才能够十分安心地跑去睡觉。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仍是阴雨连绵,整个叶家都带着点儿噤若寒蝉的意味,下人们都知道风向不对,一个个愈加轻手轻脚,就怕惹了上头不高兴。

    叶无莺爬起来准备去家学,青素看他洗漱完毕,顺口道:“外面下雨,不若穿得简便一些,也好走动。”

    “好。”

    哪怕下雨,家学那段长长的阶梯仍然要走,这世界可没人因为你是少爷小姐就来给你打伞,这是家学必须要讲的规矩。

    “对了少爷,昨日里你怎么自己跑去拷问刺客?”

    叶无莺一笑,“拷问?我对拷问才没什么兴趣呢。”

    “哦?”青素所有所思,“所以,你用了第三诀。”

    叶无莺点点头,并不担心青素看出来。

    上辈子,这赵家的金针问仙还是青素教他的,她其实也不算十分擅长,叶无莺学这个却极有天赋,这偏门本事乃是赵家不外传的一门暗术,世家大阀总有那么些不为外人知的秘法,青素这种世仆家庭出身的,甚至比赵家的一些旁枝更得信任。

    《金针问仙》本就是拷问的法门,但又不完全是,它有一些法门其实不是用来拷问,而是用来击破人的心房,趁着此人心智被夺意识模糊之时,灌输一些“真相”,以便得到对自己更有利的证词。

    当然,若是逼供对象意志过于强大心性太过坚定,这种法门其实起不到非常大的作用。

    既是赵家人,即便是不学这《金针问仙》,也要有能挺得过金针问仙的本事,只需上过全套仍能坚持下来,那世上绝大部分的逼供对你而言都算不上什么了,当年的叶无莺在青素那儿学过,真正体验却是在京城,整整三套,生不如死。

    所谓第三诀,就是这个意思。

    “少爷从何处得来的《金针问仙》?”青素随口问着,随即又有些恍然,“那个残破的洞天?”

    既然是洞天,哪怕是残破的洞天,也会有些许东西留下,洞天崩散之时,里面藏有的东西也会随之消散于天地之间,所以绝大部分的贤士圣者会将其中紧要的珍贵的东西拿出来,或给予子孙弟子,或上奉于家族,即便有少数为了不给家族至亲带来杀身之祸而故意不露这些财富,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用处,一位圣者若是死亡,他的遗产总是会有人觊觎的,哪怕他什么都没给家人留下,仍然会有宵小之辈认为那些秘宝只是被藏起,因此而带来的灾难其实并不少见。

    若叶无莺带着的是真正的残破洞天,那里面自然应该还有点东西,重要的东西没有,大抵还有些不那么重要的,比如《金针问仙》,这种法门对于赵家的圣者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随手也就扔着了吧——

    青素这般想着,随即想到那三个刺客身上并不显得生涩的手法。

    “难道说,那位圣者还残留下了一段意识?”她皱眉,只能如此猜想,对于残破洞天的研究其实很有限,因为例子太少太少,并没有多少可以借鉴的东西,她也多半只能靠猜测。

    叶无莺乐得她往这方面去想,避开这个话题,“怎么样,他们三个招供的时候……还算自然吧?”

    青素点点头,“若是不知道赵家《金针问仙》的手笔,这份供词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的。也就是说那些个刺客,和叶无暇并没有什么关系?”她替叶无莺挑好了一件中领的棉质上衣,黑色马裤,再加上一件防水的皮外套,将他半长的发整整齐齐束好,最后套上一双鹿皮靴。

    她说起叶无暇的口吻冷漠得好似在说一个路人,因为她本就与叶家没什么关系,更谈不上有多少好感。

    叶无莺轻笑,“这一次与她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消息刚刚传到她那里而已。”

    “你是说——”

    “对于想要得到整个叶家的叶无暇来说,原本最大的障碍是叶无添他们兄弟几个,毕竟他们才是家主嫡亲的孙子,可是现在,他们都需要靠后站了,”叶无莺抬脚往外走去,“现在于她而言,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我。”

    青素失笑,“就这个叶家?”

    “是,就这个叶家。”

    你看不上的东西,别人未必不将它视若珍宝,叶无暇就是这样,在她的眼里,在没有什么比叶家的权柄更重要,她有极大的野心,她去过她祖父出身的那个世家,她见过更强大的世家做派,她想要的是将叶家推上更高峰。

    当然,这原本并没有什么错处,身为世家的一份子,大概绝大部分人都会有这样的野心。

    叶无暇汲汲于名利绝不是什么大的缺点,她错就错在当叶无莺这个竞争对手出现,不择手段地想要将他踩下去,这也便罢了,当上头那些人稍稍给了点提示,她便迫不及待地为他们服务,冷血无情地要置叶无莺于死地。

    她从没有顾忌过——叶无莺那时候,也姓叶。

    想要叶无莺性命的自然不是一个两个,叶家有竞争对手,也有其他看叶家不顺眼不想要叶家出头的世家,更有来自京城的威胁,但这些,原都不该是造成同宗相杀的理由。

    在叶无暇那里,任何理由都敌不过她自己的利益。

    叶无莺很怀疑,这样一个不择手段冷血寡情的人如果真的坐上了叶家家主的位置,那叶家到底会是个什么结局?

    想来不会太美好的。

    “家主已经决定今晚的大宴宾客不会改期,”青素提醒他,“到时候叶无暇他们也会从官学请假回来一天。”

    “我知道。”

    青素跟在他的身后往外走,“更何况,我瞧着家主并不是太相信那三个刺客的供词。”

    毕竟,这时候的叶无暇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若是说主使人是叶慎敏,或许还能叫人信服一些。

    “这个我也知道,我原本就没指望他会相信。”叶无莺慢条斯理地说,若不是这种破绽百出的刺杀绝对不是向来缜密圆滑的叶慎敏会有的手笔,他自然很愿意往她身上也泼一点脏水。

    最终,只有叶无暇。

    那个在叶家所有人眼里看来,姿容美丽,举止优雅,友爱弟妹的典范,不管从哪一方面看几乎可以称之为完美无瑕的叶家这代长女——

    叶无暇。

    他已然承认自己漆黑的内里,叶无暇还想继续装她的白玉无瑕?

    做梦去吧!

    第11章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尽管叶无莺迟到了几分钟,车夫却丝毫没像以前那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甚至殷勤地替他打开了车门。

    很快就到了家学那熟悉的阶梯前,所有的孩童都哼哧哼哧同平时一样爬着阶梯,没有一个人撑伞,任由那秋日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打湿头发和衣衫,绝大部分人都换了轻便的衣衫,倒也有穷讲究的还套着长衣曲裾,比如叶无若,于是在这种天气里就显而易见地狼狈起来。

    世家讲究风韵,平日里穿着也是如此,但这种时候还这样穷计较,明显是自找罪受。

    但总是不乏这种自找罪受的人的,反倒是越不需要这种面子工程,当然,也有人即便在这种天气穿着上依旧完美无缺,还能够走得潇洒如意,比如叶无嵘。

    近两年叶家少有资质好的孩子,叶无添都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往上推几年,还是有相当不错的,比如天七品的叶无暇,天八品的叶无昀,以及同样天八品资质的叶无嵘。

    即便地三品的叶无燮略有失意,但也不算是糟糕到会被家族放弃,事实上,他这样的资质和身份,已经足够得到某些特殊照顾。当然,他也是喜欢不管什么时候都穿得相当得体的代表人物,哪怕年级小,却从不穿那些平民喜欢的“便装”,长衣宽袖才是真正的世家风范。

    有叶无嵘和叶无燮作为代表,下面自然有一溜跟着学的,尤其是一些努力表现出自己也有世家风范的庶子们,和那些平日里得不到重视的隔房孩童,可惜他们一个都做不到像叶无嵘那样轻松自如,即便是叶无燮,瞧着也不是那么舒服。

    叶无莺厌恶地擦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就算身体强健到绝对不会因为这雨而怎样,也不代表他喜欢在这冰凉的秋雨里爬楼梯,雨中漫步?拜托,这已经过了重阳节,祈南又不是在大殷温暖如春的南方,天气已经相当冷了,这种气温谁要喜欢在雨里走,那绝对是自虐,不是什么所谓的格调或者浪漫。

    于是,他快步往上跑去,只想进烧着炭火的温暖课室。

    “无莺少爷,今天也这样勤奋呀。”执勤师者面对他时格外慈眉善目,甚至递上了一条崭新的棉巾,给他擦一擦头发面庞。

    叶无莺微微一笑,十分有礼貌地说,“谢谢。”

    这执勤师者十分高兴,对他更是满口的溢美之词。

    从旁边经过的叶无嫣很想冷哼一声,却到底没有出声,径直跑进了课室。

    如果没有叶无莺,她就是这一次资质测试的佼佼者了,天九品,其实比起这两年测试的其他人,她的资质绝对可以说是上上等,偏偏有一个叶无莺,将她生生映衬地黯淡无光。

    今天的课程,注定绝大部分昨天刚刚经历资质测试的孩童都心神不宁,结果出来,他们的一生几乎可以说是已成定局,于是要考虑的就更多,明明只是五岁的孩童,叶无莺想着,正常情况下五岁的孩子应该想些什么?

    大约也就是在幼儿园里玩着玩具做着游戏顶多为今天老师有没有给我小红花而烦恼一下,又或者想吃的想买的要怎样打滚撒泼从家长那里搞到手,再不济也就是不想去上舞蹈课珠算班拼音辅导而已。

    这根本就是个在大人们怀里撒娇,可以任性到无法无天的年龄好吧?

    可是在这个世界,五岁的世家子,已经开始懂得这个世界的残酷。

    所以,一个个长成变态好像也不是很叫人意外。

    这一天,连叶其霏待叶无莺都格外和颜悦色,其他人自然都要给师者几分面子,至少表面上看来,叶家家学还是相当和谐友好的,这天连叶无添都不来挑衅他了,简直有些无趣。

    “听闻无莺堂弟昨夜遭到了刺杀?”课间叶无嵘走过来,关切地问,“谁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到叶家来伤人。”

    叶无莺轻轻道:“是啊,不过,听说刺客已经招了呢,家主定然不会放过那幕后主使的。”口吻格外柔和温然。

    一旁装作在看书的叶无燮抬起头来,“这么轻易就招了的刺客,指不定就是为了刻意诬陷谁才故意跑到无莺的院子里去的呢。”

    叶无莺笑起来,他本就长得十分秀丽好看,这一笑莫名就有些阴柔的意味。

    “是啊,故意跑到我的院子里,给我的腿上添了一道七八寸长的伤口,外加这里——”他掀开领口,露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如果他的刀再快一点点,我躲闪的速度再慢一点点,恐怕这一刀就要割破我的喉咙,”他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瞧着叶无燮,“到底是谁这么重要,要利用我这个叶家刚刚知道的天一品来陷害他?”

    周围几个孩子都哄笑起来,不管这幕后指使者是谁,叶无燮话里的意思无非是刺客并不是真的想杀叶无莺,只是为了陷害某个人,而叶无莺那边却是差点真的没了命,就算是要拿这件事陷害某个人,这刺客也是真的想杀他。

    从逻辑上讲,明明是杀死叶无莺更重要好吧?哪怕他们只是五六岁的孩童,都知道叶家有不少对手绝对不想让叶无莺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叶无嵘却避重就轻,“说不定有人想要一箭双雕呢。”

    如此想要揭过这个话题。

    叶无莺却站了起来,当着大家的面走到了叶其霏跟前,“老师,我今天感到很不舒服,能够早些回去休息吗?”

    “是不是昨天受了惊了?”叶其霏关切地说,“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今晚你可是主角,定然不能缺席。”

    “是。”

    今天的大宴宾客他也是很期待呢,怎么会缺席?

    夜幕降临,属于夜晚的寒意渐渐弥漫开,叶家却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仿若昨晚从未发生过什么刺杀事件,叶家上下都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叶无莺早已经习惯这些人的行事准则,自然不会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任由青素挑了一套正式场合才能穿的贵重衣衫,再一件件往身上套。从领口纹绣云纹的中衣到厚重的青色鸟雀纹外袍,这可不仅仅是精致,从用料到工艺都是大师手笔,这也就算了,最难得的是它经过巫的赐福,这种赐福同叶无莺曾经到处看到的“xx大师开过光的”可不同,巫的赐福是有实际意义上的用处的,能够帮助主人避过一次危机。

    “少爷,我们走吧。”

    “好。”

    由深叶亲自送到叶家开宴的八方阁,这里叫阁,事实上是一栋占地相当宽广的大宅,弯成弯月一样的弧形,后面是一片竹林,一潭碧水,一池荷花,再加几个点缀的凉亭,这吃饭讲究色香味,但世家吃饭,没有景可是不行。这楼上下三层,足以容纳数万名宾客,今天叶慎一说是大开宴席,事实上也就请了一些与叶家交好的人家,再加上叶家自己人而已,是以只开最上层。

    从漆光明亮的木质楼梯一路往上,脚边镶嵌着灵力灯,照得一路亮堂堂的仿若白昼。

    终于到了顶端,叶无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世家的繁盛奢靡大概可以从那悬吊的八景灯,再到飘着异香的珍兽肉,价值万金的珠碧酒,最后是舞乐迷人的红喜班中窥得一角了。

    八景灯来自龙族,通体水晶造就,传闻与龙族水晶宫的制材乃是一样的,又请大师绘制人间八景,每一盏灯上绘制的景色都不同,是以八景灯的价值难以估量。

    珍兽肉来自蛮族,大殷自然也有奇珍异兽,甚至有不少危险的珍兽乃是上等的珍馐,但是没有一种及得上极西之地的喙生雀鹿,这种珍兽本身极其危险,又难以捕捉,只有蛮族有本事抓得到些许,是以,这种珍兽肉在大殷,价比黄金。

    珠碧酒很简单,就是南方鲛人酿造的酒,口味醇厚绵香、清澈爽口,每年进贡的数量都是有限,这在京城都是很拿得出手的珍品了。

    至于红喜班,瞧着名字十分俗气平常,但大殷的红喜班非常有名,有名就有名在它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是极北妖族,从美艳的狐女到清灵的猫女,再到俊朗的狼族少年,主舞的阿凌玲是一名混血妖族,因为有蛇族的血脉,舞姿柔若无骨个性冷若冰霜,很受到世家子弟的追捧。

    有了这些,这一场宴会自然很上档次。

    但叶无莺看的并不是这些。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绿裙少女,衣裙环佩都很简单,但比起旁边那位衣着华美环佩叮当的少女,她却偏偏显得更美,更有风仪,更高贵雍容。

    她确实没有叶无燮长得好,但是她的眼睛却太好看,弯弯的,仿佛带着些许笑影的弧度,明亮清澈,眼波盈盈,她自然也不如叶无莺生得精致漂亮,但她就是她,只是这么站着,出落得犹如一朵清新脱俗的水莲花,干净到好似不沾半点尘埃。

    叶家无暇,是在哪怕博望城那个世家圈子里,都出了名的完美无瑕,从长相到性格,再到平时的功课,甚至是琴棋书画骑射弓马,她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更甚至——与一众二流世家的世家子弟交好。

    叶无莺必须承认,装逼能装到这种境界,不能不让人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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