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眼睛时,千璜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呼吸平稳,四肢正常,鼻息间有一丝烧焦的味道,她盯着脚尖,握紧双手,缓缓地瞧了四周一圈。
    破碎的窗花玻璃,焚烧后染红的拱顶碎块,还有散落在四周残破不堪的建筑痕跡,远处,明媚清澈的小溪早已乾涸,河道上堆积着许多破败的室内用具。
    她认得出来,这是她离开后,受到破坏的何仁育幼院。
    是她的「内侧」。
    感觉很奇怪。
    以往她进到「内侧」总是需要一二再再而三的告诫自己,集中精神,不要受影响,不要被干扰……诸如此类,不断的自我激励。
    可这次却不一样。
    她从来没有以这么饱满这么完整的精神状态进过自己的「内侧」,她甚至可以明确说出眼前的景象出自她十八岁,当她从新闻上看到何仁育幼院要被拆掉时,偷偷摸摸溜回来看到的景象。
    这里不再有信玖,不再有姊姊,不再可能重演任何,她视若珍宝的童年记忆。
    当时的她,胸口全堵着难以明说的沮丧。
    可是,如今的她,却因为这番沮丧,感受到源源不绝的力量穿过四肢百骸,无穷无尽,翻涌而出。
    耳边依旧盘旋着低频沉吟的祷告声,她终于清楚这声声祷告的来源,不是别的,就是从小「父亲」教导他们吟唱的祈祷文。
    大概是彻底脱离了「虚空」的束缚,如今这些祈祷文,不再是激得她头疼昏厥的魔音穿脑,而是让人沉淀的一片祥和。
    原来,这才是正常的,「内侧」应该要有的状态。
    没有对比没有伤害,直到此刻,她才能接受这几年,她一直待在「虚空」的事实。
    千璜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復心情。
    她知道,这是她的「内侧」,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在毫无准备之下,无缘无故来到这里,定是有人刻意入侵。
    既然不是何仁小团队做的,那就只会是pha做的。
    当前,在pha,最想见到她的人是谁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即便知道前方等着她的肯定不会是温情接纳,甚至极有可能是千番算计引她出洞的陷阱,千璜还是只能往前走。
    脚下,怪石嶙峋,鏗鏗作响,每踩一步,她就能回溯一桩曾让她空白无措的记忆,就像失而復得的宝物,她可以一件一件,重新放回自己的记忆库里。
    能够如此精准地诱捕宿主,堪称教科书等级,是个极为高端的入侵者。
    千璜虽知这与博弈无异,却也无从选择,只能束手就擒地,被猎捕。
    似乎,每回面对那个人,她都没有别的选择。
    八岁,她被领养。
    十岁,为了帮助还留在育幼院的姊姊和信玖逃离束缚,她依循养父的建议,到法院控告「父亲」。
    育幼院的门板被深深压在土堆之下,何仁二字已被时间磨得看不清。
    千璜的记忆如跑马灯流畅无阻地闪现。
    十岁的她,天真地以为只要提出控诉,姊姊和信玖就自由了,却不知这场官司打了足足八年之久,依照无罪推定原则,「父亲」在这几年依旧管理着育幼院,她也只能继续跟随养父生活。
    两边井水不犯河水,无可奈何,只能静观其变。
    这八年内,何仁对她来说,简直像断了线的风箏,丝毫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而她,履行与养父的约定,将「内侧」的概念与运作法则完整交出。
    不过她也没傻到全盘托出,机警地省略了与「内侧世界」相关的部分,毕竟,「内侧」是个人的事,她可以自己承担。
    一旦牵扯到「内侧世界」就会把何仁的大家拖下水,她不能让姊姊和信玖再受到任何危害。
    精神力能量池,是在这样资讯缺漏,以及养父持续不懈的实验中,一点一点打造出来的。
    坐得下五十人的大餐厅如今被一颗巨大石块挡着,压根儿看不出原样。
    比起勉强还拼凑得出残破形象的一楼,他们曾经的房间,位于二楼的房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璜这才明瞭那时,在她的「内侧」看到与从前几乎无异的房间的信玖,为何会难得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们家,早就不存在了,不可能回得去了。
    可恨的是她还很愚蠢地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家。
    多么白痴的问题。
    多么揭人疮疤的残酷。
    换做是她,可能也做不到信玖那样的不动声色,大概率会朝柳妍爆走不屑的路线一去不復返。
    这样看来,信玖的沉定,当真无人所及。
    按捺住满腔感慨,千璜继续往前走。
    十八岁,最终审判出炉,「父亲」获罪,何仁从此再不能收养新的孤儿,原本隶属于何仁的孩童,依序转往其他社福机构。
    当时,但凡她提出请求,希望养父能让她寻找姊姊和信玖时,养父总会说,他完成与她的约定,让「父亲」离开何仁,可她却尚未将「内侧」结构完整告知,现在离开,就是不忠不义,毫无信用可言。
    她无从反驳。
    十九岁,在养父对她的严密监控下,「内侧治疗法」终于完善,临床实验取得飞速进展,甚至得到学术界普遍认可,能够正式推动到社会大眾身上。
    二十岁,她以内侧指导员身分接触「内侧治疗法」的第一名患者,却没想到,站在她眼前的,会是左泉。
    「内侧」是精神力组成的地方。
    就算她不知道后来的何仁发生什么事,也压根儿不妨碍她认出这份精神力,跟信玖的精神力简直如出一辙。
    养父对「内侧」的执念可不一般,对pha的第一位病患更是重视非凡,此刻,在这里,但凡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都会晓得。
    为了不暴露「内侧世界」,她这几年可谓如履薄冰,这才让养父误以为她对「内侧世界」所知不多,万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簣。
    她只能要左泉赶快走。
    可左泉不懂。
    年仅五岁的左泉,根本不懂轻重缓急,哭闹之下,错过了最佳的离开时机。
    彼时身处左泉的「内侧」,那里以左泉的意识和心绪为最高原则,就算千璜再怎么有危机意识,作为入侵者,还是无法颠覆宿主的个人意志。
    左泉实在暴露太多了,多到养父必定会对她提出质问,与其面临那种进退两难的窘境,不如现在!立刻!快刀斩乱麻!
    她于是彻底放弃自身安全问题,倾注所有精神力逼迫左泉离开「内侧」。
    而她,因为这般鳩佔鹊巢的选择,耗光所有精神力,最终落入「虚空」,重要记忆几乎丧失。
    后来的她,自然,再也说不出什么是,「内侧世界」。
    最优的加密手段,就是连自己都忘记。
    这几年,面对记忆空白的她,叶老师的说法从来只有一套,关于,她的十岁到二十岁,他在为她治疗解离性失忆症,这一套。
    而今,她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解离性失忆症,那不过只是一个蒙混过关的说法罢了。
    她的精神障碍,另有其他。
    即便落入「虚空」,即便刻意失忆,依旧无法完全抑制何仁出生的她,精神力总量和控制力比普通人稳定且庞大的事实。
    因此二十岁后,在养父的指引下,她接受一系列的指导员培训,加入pha的治疗行列,承担足足五年的指导员工作。
    反正,只要她还留在pha一天,「内侧世界」的秘密总有曝光的一天,他只要慢慢等待,慢慢尝试,让他手上的最佳种子,长成最茁壮辉煌的样貌。
    当然,这是在中途没有杀出任何程咬金的前提下。
    一路走进育幼院深处,千璜的脚步停在何仁曾经的礼拜堂里。
    从前庄严的圣母像残破的掉在地面上,覆在上头的玻璃碎成网型辐射状,一排一排的木製长椅东倒西歪,压根儿看不出曾经的整洁与救赎。
    远处,有一个人。
    他在最前方正中央的祷告台,安之若素地坐在即便荒废依旧端庄华贵的金属祈祷椅上。
    明明是信仰气息这么浓厚的地方,那人看上去依旧像个完美科学实证主义者,讲求证据,不畏迷信,整个画面看上去极为衝突。
    千璜稳住呼吸,踩好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一个毫无缺漏的、请君入瓮的陷阱里。
    当那人站起身转向她时,她刚好停在阶梯前方,只能微微仰着脑袋,凝视着在祷告台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的长者。
    长者白衣飘飘,一身风华绝代。
    她先是闭了闭眼,做好心理准备,才恭谦有礼地称呼。
    「老师。」
    那人听闻此声倒是笑弯了眼角,神情跟往日依旧,和蔼有佳。
    「还叫老师啊,怎么,这五年叫不够?」
    千璜没有回应,此情此景,她还想挣扎一下,就像当初,她在他面前,总会假装自己不了解「内侧世界」。
    可他却毫不留情地戳破,「别装了,你那点小伎俩我还会上当第二次吗,这个场景就是最佳证据,你恢復记忆了。」
    精明的眼神移了几度,鏗鏘有力地拋出几个让人不容反驳的称呼。
    「是吧?叶千璜。」
    叶千璜。
    从十岁到二十岁,这声呼喊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因此不自觉地抖了两下。
    柳妍听到她同时提起养父和叶老师的称呼时,之所以露出无比古怪的表情,答案不言而喻。
    千璜抿抿嘴,小弧度地低下脑袋。
    确实,装不了。
    躲不掉,这势必到来的谈判时刻。
    好片刻,待千璜做好心理准备后,这才顺从地承认。
    「是的,我恢復记忆了,爸爸。」
    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就是叶老师。
    一手教会她指导员守则的精神医学界大佬。
    同时也是当时收养她的人,她的养父,叶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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