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勇看了看陆凡,又看了看庄相。

    “论能说会道,锦绣文章,安抚民心,我没有陆太傅的本事,论调度六部、指挥若定,我没庄相的本事,但怎么让别人乖乖听话,两位却不如我。”

    戴勇龇了龇牙。

    “灾民一旦乱起,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大人’,饿了肚子,为了能活下来,铤而走险也是有的,就算保家宅安宁,这时候也不能袖手不管。”

    他对两人拱了拱手。

    “这恶人,戴某做了!”

    ***

    地震后的第三天,朝中已经极快的在各地设立了粥厂,雇佣了不少厂役散米施粥,但依旧杯水车薪,救不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灾民。

    更可怕的是,由于冬至渐渐到来,气温越来越低,城中缺少炭火和木柴,炭火的价格已经比平日里高出一倍,百姓们只能靠互相依偎在未震倒的屋檐下取暖,京兆府早上巡逻,发现一夜过去,竟出现了不少冻死的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修缮房屋和赈济灾民已经不是燃眉之急,如何能让这些灾民不在寒风中冻死,安然活过这个冬天,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国子监第一个做出了“表率”,祭酒陆凡带领着十几个博士亲自去了城南,在京兆府的帮助下,在城南雇佣了几百个壮汉帮忙清理国子监的书库和学馆等处,允许做工之人带着家属在国子监空余的房屋内度日,且提供早晚两餐的粥食.

    一时间,报名做工的百姓挤破了头,有些甚至一家子都愿意帮助国子监清理废墟、熬制粥食,打扫杂役,连再请人的功夫都省了。

    陆凡领着工人并工匠们的家属近千人回到了国子监,将学宫和孔庙等宽阔的殿堂安置灾民,允许他们夜晚在期间留宿,但不许在这些地方生火、排泄,白天这些雇工去做工时,国子监会派无事的学子帮忙看管他们的孩子,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读书,算是做个启蒙。

    这个消息传出去,一下子让全城的人沸腾了,有些人为了能让孩子们在国子监接受几天“熏陶”,频频问国子监还需不需要人手,甚至不需要提供食宿,无奈国子监现在废墟一片,能容纳的人不多,也只能敬谢不敏。

    国子监的监生们和这些百姓同处一个屋檐下,又老有人偷偷去听孩子们上课,慢慢就从国子监中传出去一个传闻,并且越传越广……

    原来自古明君英主都是和上天之间有所感应的,所以高祖能在临仙见仙人而筑城,如今也有少帝感应到天地之间将有巨变而提前安置百姓,救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天人感应之下,不但天子能够逢凶化吉,在天子治理下的百姓也能遇难成祥,虽说现在房子没了,但人还在,有什么事情会比人命更珍贵吗?

    许多工人本来就是从城南来的,对那日地动之前差役凶神恶煞地赶他们离开城南还心有余悸,地动之后,百姓们倒感激起一定要拖着他们离开的差吏,不少人还为京兆府尹冯登青立了长生牌位,却很少有人想起皇帝。

    因为离得太远,反倒无法感激。

    在国子监的带领下,六部和京中所有受到地动影响的受损房屋都开始雇佣灾民修缮房屋、清理杂物、修补城墙等等,朝中银两不够,无法提供酬劳,就将各处库房和空房开放给工匠们及其家属居住,算是“以房代酬”,官员们的“活人饭”这段时间也全都给了灾民。

    所有朝中的官员都不愿意天下大乱,民心离散,自然也是在宣扬皇帝“天命所归,逢凶化吉”,略有一两个百姓心中生疑,也被其他人狂热的氛围所带动,竟觉得自己没死,全是靠皇帝和“天地”之间玄妙的感应了。

    局势突然开始向天子这边倾斜,加上刘凌赈灾及时,太医院又举院出动义诊施药,防止时疫发生,刘凌的声望又进一步得到了提升。

    与此同时,戴勇每日穿着官服,开始在京中巨贾和朝中官员的住处来回奔波,一家家的去打秋风。

    “什么?您说您家房子也倒了?掉了几块瓦也算倒了?您看看,陛下都拿出内库里的积蓄散粮了,您这积善之家,就不捐些银粮出来?”

    “李大人,您想想看,您家在西城,这走几步就全是灾民,如果灾民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却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好喝好,您家做饭的香气一散,会不会有吃不上饭的多想?到时候爬墙的、翻院子的、铤而走险的……什么,您说您捐三千石?太好了,本官替全城的百姓谢谢您!”

    “王大人,上次那房子,陛下让我替他问问,还要是不要?现在朝中太缺银子,哪里都要用钱,能不能先把那房子的钱先结了,等事了了,再交割?您说什么,现在就要房子?哎呀,这不到处都震了吗,房子也要修啊,您要房子也行,那这修缮的费用您自己出,过几日在就让户部把地契和房契给您……哈哈,我就知道您是聪明人,这样,我明日就让户部来个文书和您将文书签好,先付钱,唔,干脆就写以房子为抵押借钱,半年之后交房……放心,不会一房抵给好几家(才怪)……”

    戴勇不要脸面跑遍全城为朝中借银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觉得他有如官身的有之,觉得他不拘小节的有之,也有如同王七这般,接到消息后捐出钱粮的各地大户。

    朝中官员或是为了名声,或是为了不落于人后,或是为了自身家宅的安宁,几乎都捐出了银子或粮食,朝中雇佣的灾民越来越多,已经开始修补受损的城墙了,工地是最好的消息传播的地方,皇帝“君权天授”的传闻也传的越发神乎,茶余饭后,甚至还有“高祖升仙记子孙,下凡托梦报天劫”的话本,有鼻子有眼。

    这一切,避居宫中道观斋戒减膳的刘凌一开始自然是不会知晓,可有戴良和薛棣这两人在,刘凌总是不会缺少消息的。

    当知道朝臣们为了他随口一句“高祖托梦”的托词,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补救之后,刘凌静静立在简陋的卧房之中,久久不能言语。

    “为君者,不必什么都亲力亲为,只要方向不错,自然会有无数能人志士为你奔波效劳,替你查遗补缺……”

    终于搞明白刘凌说的“求欢”大概是误会了什么的姚霁,由衷的为这位少年高兴。

    “就像我说的,救人和竖立你‘天命所归’的地位并不冲突。”

    她看着嘴角一点点扬起的少年,笑着说道。

    “接下来,就是该你发挥的时候了。”

    ☆、第178章 真人?真话?

    地震后的第四天,天师道太玄真人进京。

    太玄真人来往于泰山与京城之前无数次,没有一次像是这样面色凝重。他从北方而来,一路看尽房倒人散,家破人亡,在满目疮痍之后心中也不免升起这样的想法——难道今上终于失道,引起上天不悦了?

    可按照张守静的说法,这一代的帝王明明是有道的明君,所以他们当年才会下山入宫寻找机会为天师道谋取从龙的机会。

    “小师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这天下还有救吗?听说北方连续三年大旱,叛军已经开始吃人了……”

    太玄真人看着已经远远能看见的护城河,问起马车里闭眼假寐的张守静。

    “天狗食日,不过是太阳和月亮的轨迹在天空重合而已,祖师爷已经在‘天行论’里说过。至于临仙地动,倒确实是少见,不过非要扯到失道上去,就是言过其实了。”

    张守静慢慢睁开眼睛。

    几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黑瘦精干的孩子长成了性格越发沉稳的少年,就连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也因为那双深黑到几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而变得格外与其他人不同。

    有王家商行的帮助,泰山宗的山门和道观在地动后得以重新修建,山下官府因为泰山丢失的都是御赐之器,东西很快都被找了回来,香火也越见鼎盛。

    太玄真人如今已经年过七十,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他又长的像是神仙一般,还有先帝御封的“国师”身份,自然是常人难得一见的“高人”,就连刘凌如今想要请他,也要派出鸿胪寺的官员亲自领旨去宣。

    但没几个人知道,太玄真人的精力其实早已经大不如从前,除了一些重要的法会和法事以外,山上的杂务都是由其弟子们完成的,而教授学问、接待道友,都是张守静在做。

    他如今已经是泰山上下有实无名的“影子道首”,只是在外界名声不显而已,和太玄真人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执弟子礼。

    当初刘凌登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个少年时的好友,曾经写信希望他能入京,想要特点他到鸿胪寺掌管天下道人户籍和祭祀诸事的崇玄司里任职,可张守静知道自己未来一定是要在太玄真人死后继承泰山宗道首一职的,就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只是以“才干不够,不愿愧领”拒绝了刘凌。

    现在,出现天狗食日,他的朋友需要他帮助,所以他跟着太玄真人下来了。

    “不是失道就好,这世道,不能再乱了。”太玄真人轻叹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马车就这样沿着官道进了京城,随着官员的指引,一路向着宫中而去,沿路所见,倒是让人心中一松。

    虽说房倒屋垮,甚至很多地方都有地陷,但临仙城的秩序还是丝毫不见混乱,偶尔走过的百姓脸上虽有愁容,却并不绝望,在寒冷的冬日里,城中有好几处有巨大的蒸汽蒸腾而起,犹如仙人在腾云驾雾,指引着不少人拿着锅碗往那边聚集。

    太玄真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询问身边的官员,才知道那些是京中人家凑钱凑粮在各处施了的粥棚,朝廷也建了粥厂,用来赈济灾民。

    因为粥厂和粥棚附近还有人家挑选差役去做工,所以许多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在喝饱了饭之后都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

    年底了,用人本来就紧张,许多百姓房子被震塌了,无处安身之后情愿去做工也不要在风口上闲坐,整个城里修复房屋的速度倒是挺快。

    “这都要感谢我们的陛下,在地动之前发现情况不对,将城南的大半百姓都赶了出来。”崇玄司的官员激动地说着:“太玄真人,你是得道的真人,应该知道为什么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吧?是不是造反的人引起了上天的震怒?”

    太玄真人是个人精,自然不会把张守静拿来解释的话向他解释,敷衍着说道:“这自然是上天向陛下示警,得快点剿灭叛军了。”

    崇玄司的几位官员兴奋起来,也顾不得太玄真人在旁边,顿时窃窃私语。

    “我说吧,真要是老天降灾,还会让陛下有所感应,先救出那么多人?”

    “就是,日食发生在北方,还不知道逆贼那边有多慌呢,我看我们只是被叛军牵连了……”

    “可是地动之前又是蛇鼠同窝,又是蛇行路上活活冻死,还有那么多泉水一起变成毒水……”

    “哎呀,真人都说没事了,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几人的窃窃私语引起了张守静的注意,对着其中一位官员行了个礼,好奇问道:“诸位大人刚刚说到,地动之前大有异象,陛下命令百姓离开屋子,所以保全了百姓,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几个官员露出得意的表情,纷纷笑着说道:

    “自古只有圣贤明君能‘天人交感’,如今天下虽不太平,但我等依旧是信心百倍啊!”

    太玄真人笑着跟几位官员应和,张守静却摸了摸下巴,开始进入深思。

    等到了宣政殿,一身粗糙葛衣的刘凌亲自迎出殿外,迎接两位道人。

    “太玄真人,别来无恙。张守静,你如今长得越发像是大人了,倒衬的朕像是没长大。”

    他笑着扶起正准备行礼的太玄真人。

    “进去说话吧。”

    刘凌打量两人,两人也在打量刘凌,见他一身粗衣,心中都隐隐有些同情。

    身为皇帝,连守孝都不必按照全制,只需以月当年,服孝三个月而已,披麻戴孝更是不必,纯看个人心意,能让皇帝粗衣陋居的,唯有上天。

    这一场天狗食日和地动,恐怕不仅仅让这位少帝下了罪己诏,更是带来了不少麻烦,衣食住行上的反倒是其次了。

    等几人在殿中就座,刘凌就之前的灾祸和他的想法说了一遍,请求太玄真人的配合,太玄真人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陛下想要祭祀天地并山川河流之神,无非就费些功夫,这并没有难的,但祭祀山神,首先就得拜泰山和元山,老道能为陛下祭祀泰山,却上不得元山。”

    泰山是万山之首,元山是万山之宗,两座山川相传都是道家无上天神居住的洞天福地,刘凌要祭祀山川,名山大川俱要跑得,所以太玄真人才会如此犹豫。

    “除此之外,老道年纪已大,有些法事做下来,精力已经很是不济了。”太玄真人说话间,指了指身边的张守静:“京中慰灵的法事,老道准备让守静去主持。”

    祭祀山川河流之神,与其说是向上天请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如说是借着盛大的法事想天下传达皇帝想要天下安稳的希望,告诉百姓天子心中有他们,这样的法事,张守静这样身份年纪的道士“压不住场子”。

    但京中祭祀亡魂,张守静以“真传弟子”的身份去做,倒是绰绰有余了。

    一旁的张守静听到太玄真人举荐他的话,微微一怔,向着刘凌单掌行礼,眼神中有些不安和期待。

    他知道太玄真人是想让自己和这任皇帝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只有这样,泰山宗才能发扬光大,然而他的年纪永远是个硬伤,如今只能赌刘凌也是少年,愿意重用同样的“青年才俊”了。

    于是乎,太玄真人和张守静眼巴巴地等着刘凌做决定。

    他们看见刘凌微微偏了偏头,用奇怪地眼神瞟了身边的空处一眼,又向着张守静看来,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表情实在太过古怪,让张守静忍不住蹙了蹙眉,微微向那空处看去,但是确实是什么都没有。

    “朕相信名师出高徒的道理,更何况朕和张守静也算是好友,明白他素来稳重。”

    刘凌笑着将自己刚刚诧异的表情掩饰过去,声音越发温和:“那朕就替那么多百姓谢过二位了。太常寺的官员已经等着你们,王宁,带太玄真人和张道长去太常寺!”

    王宁应诺了一声,连忙出来接引。

    等几人走出殿外,刘凌脸上又露出刚才那诧异的神色,坐在龙椅上,用奏折掩饰住自己翕动的嘴唇,对着身边悄悄说道:“您确定您说的没错?守静可以主持这样的法事?”

    岂止是可以主持。

    瑶姬笑了笑。

    这可是记载在历史中,说是后来成了神仙的人啊!

    “啊,是这样,所以你可以放心将祭祀的事情教给他。”

    瑶姬点头。

    “张守静为枉死百姓做法事的时候,你其实也可以在场,你是天子,当初无缘无故让这些百姓离开家中去外面躲避,有许多人不会了解你的苦衷,但是如果你亲自祭祀这些没有救下来的人,对他们的家人表示你的遗憾,至少会安慰到这些未亡人。”

    “我?我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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