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们庄的边界了,冬天农间的时候,会在这里办祭典。」戴着遮阳帽的蓝安淑站在溪边的树荫下,指着溪边偌大的空地对刘丰昭说。
    阳光已经西斜,从早晨到方才,两人一步一脚印地踏遍芳崙庄,最后来到这里。
    刘丰昭刚来时,曾有警察带她在庄里走一圈,但她没能记住路。在蓝安淑仔细的介绍下,她对芳崙庄有了清晰的认识:
    这个庄是一大片山坡地,几乎全部开发为农田,只有东北至西南保留一长条茂密树林,作为防风及护土之用。正是助產所后方的树林,也是蓝家后方的树林,同一片,连续的。树林里盘根错节,又有蛇虫出没,平时没人会踏入,那天蓝安淑也是一时情急才闯进去。
    芳崙庄南侧则有溪水流经,与彼岸丘陵内的小城遥遥相望,只有主要干道以桥樑连接。
    虽说芳崙庄的现代化程度不如对岸小城,但靠着蓝福城的努力争取,主要干道还是在前几年铺了柏油路、电线、路灯,而庄东、庄西、庄南、庄北共有四户人家装设了电话,方便庄民借用,当然蓝家也设有电话。
    即使开汽车,从芳崙庄到台南市区也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庄里的汽车只有两台载香蕉专用的货车和蓝家私有的汽车,毕竟汽车堪称富豪阶级专属的顶级奢侈品,一般庄民出远门就只能请牛车或人力车载了。
    民宅零星分布在香蕉田之间,蓝安淑介绍之详细,刘丰昭连哪户人家有產妇都知道了。
    经过这两天,刘丰昭发现蓝安淑其实挺能干的,反而更不懂她企图换婴的行径了。到底为什么要做那种蠢事?
    溪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蓝安淑指着波光粼粼处,「你看,很美吧?」
    好像很久没有欣赏风景了?刘丰昭望向河面跳动的光,心情放松了不少,「嗯,真的很美。」
    熟识的景物获得称讚,蓝安淑与有荣焉,笑得和阳光一样灿烂,「对吧!我最喜欢晴天来这里了,感觉世界很明亮,没有黑暗。你看,有蜻蜓!你在都市没看过吧?」
    蜻蜓轻点水面。「公园里也有蜻蜓好吗?」
    「说得也是哪。」
    为什么跟刘丰昭讲这些呢?蓝安淑惊觉自己乐过头了。
    她第一次跟别人如此全面地走访自己的家乡,以前在公学校的同学都是邻居,城里高等女学校的同学不曾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与这次相仿的经验就只有,儿时和阿爸在颱风来袭前巡视田地而已。当时阿爸感叹:「如果安淑你是男的就好了。」也是,如果阿爸带的是儿子,一定会是不一样的感觉,至少可以说出「这片土地,将来都会从我手中传承给你」之类的话。那趟巡视因而沾上了不甘心的滋味。
    所以说,能跟刘丰昭介绍这片景致,单纯地共享大自然的赐予,蓝安淑备感新鲜。
    凉风吹来,刘丰昭瞇起眼,席地而坐。
    蓝安淑也优雅地把腿併拢,坐在突起的树根上,接着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用包袱巾裹起的物体,灵巧地拆开,里头装着两个像粽子的东西。
    她递了一个给刘丰昭,「你吃吃看,这是我们家阿灯姨做的香蕉粽。」
    刘丰昭接过,那绿油油的叶片还真的是香蕉叶,一打开,便看见揉合了香蕉果肉的糯米糰,浓郁蕉香扑鼻而来。她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覆满味蕾,越嚼越香,「这个挺好吃的。」
    「是吧!」
    刘丰昭欲罢不能地一口接一口,似乎连冷淡的表情都变得傻里傻气,宛如柔软的幼鸟。溪水在她背后运送着阳光,跃入蓝安淑眼帘。
    好特别。
    这个人好特别。明明才刚认识,却触及了好多她无法与人分享的,私密感触。
    令她愤恨,令她敌视,也令她產生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陌生心情。
    就像烟火闯入夜空,散发出光芒那样,难以忽视。
    稍事休息后,刘丰昭跟着蓝安淑走上堤防,走了一小段,看见一座庙宇,她停下了脚步。
    「那是我们这里的土地公庙,要去拜拜吗?让土地公保佑你生意兴隆。」
    「我才不信神。」
    但刘丰昭还是朝那里走去,竖起耳朵听着。
    庙宇前的树下,一名少妇抱着婴儿,正在跟一名身材丰腴的年长妇人在说话:「阿鑾婶,这次生孩子真的很谢谢你帮我接生,这孩子已经出月了,还麻烦你给他祝福。」
    「没问题。」年长妇人拿出一条金项鍊,煞有其事地摆弄一番,套到婴儿项上,「来,小公子,这条金项鍊,让你平安富贵、长命百岁!」
    「多谢阿鑾婶,下次再怀孩子的话,还请你多帮忙。」
    「当然好。」
    刘丰昭越听越不对劲,转头问蓝安淑:「那女人就是这里的先生妈吗?」
    「嗯。」
    「她没有执照,怎么可以帮人接生?还给婴儿戴什么项鍊,是想害他窒息吗?我看不下去了!」刘丰昭说着就要上前,又是一副要找架吵的样子。
    「不行啦!」蓝安淑拉住刘丰昭的手,「你不要衝动!」
    「有什么不行的?」
    「人家亲戚间说话,你去插什么嘴?」蓝安淑奋力把她拖往另一条路。
    刘丰昭眼睁睁看着戴项鍊的婴儿逐渐远去,「难道就放任她在那边做这么危险的事吗?那项鍊随便一弄就会把婴儿勒死耶!」
    蓝安淑也动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去讲这些,只会被嫌触霉头!阿鑾婶当先生妈二三十年了,帮那么多婴儿戴过项鍊,也没有怎样。你不懂我们这里的事,不要乱来啦!」
    「那只是运气好!宣导正确育婴知识也是我的职责,你才是不懂事,是她违法耶!」
    「违法又怎样?现在就是大家都相信她,不相信你啊。」就算阿鑾婶手下有不少难產死掉的前例,但她仍是庄里的生產权威,大家都很相信她。
    「违法就该受罚啊,不然等她害死人了才来想办法吗?法律明文规定,违法执业的混帐,就要被拘留或罚钱,不能再执业,如果害死人的话,还要被判刑的!」刘丰昭搬出產婆取缔规则的内容。
    「你冷静一点,我是在帮你耶,你不是要让庄里的人接受新的助產技术吗?那你就要跟大家好好相处,说不定以后阿鑾婶也会愿意学习新技术啊。」
    「不用你多管间事。」
    「我也是很忙啊,现在是特别来监视你。幸好我有来,你要是跟阿鑾婶槓上,包准你没生意做。」
    刘丰昭真是快受不了这个奇怪的庄了,「你要忙什么?快去忙呀。」
    「准备结婚。」
    这个小鬼头,要结婚了?刘丰昭突然愣住,「也对,十八岁也是待嫁姑娘了,看你要去相亲还是要去约会,快去准备呀,不要烦我了!」
    蓝安淑瞪着她,怎么样也不肯坦然地交代自己的状况,「那你就自己找路回去,我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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