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的心脏“呯呯”直跳,那句“父亲”一直在喉咙里翻滚,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江池宴却是忍不住笑了,“怎么,不认识爹了?”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可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诧之色,还有掩不住的惊喜。

    那声音温和,低沉,带着无比熟悉的意味。

    一瞬间,江逸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父亲……”一声呼唤发自灵魂深处,毫不违和。

    在这一刻,江逸开始有些相信道衍的话了,那十六看的生活他虽不曾经历,可这种真实的情感却实实在在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中。

    江池宴放下茶盏,快步走到江逸跟前,把他扶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行这么大礼?快起来!云起也进来吧,门口风凉。”

    苏云起依言进屋,反手把门关上。

    “父亲……”江逸扶住江池宴的手臂站起来,视线黏在他脸上,嚅嚅地说,“父亲,你还好吗?”

    江池宴眨眨眼,笑得乐观坦然,“你看,我哪里不好?”

    不知怎么的,江逸就说了一句:“你总是这样……”

    江池宴弹了他脑门一下,佯怒道:“倒教训起你爹来了。”说完,便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快去床上躺着吧,别再着凉了。”江逸把他扶到床上,摸了把单薄的被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苏云起倒了杯茶水,直接喂到江池宴嘴边,礼貌地说道:“隔夜的茶不能多喝,伯父您先将就一下。”

    “无妨。”江池宴就着他的手喝了,看看苏云起,又看看自家儿子,心底十分欣慰,“你们怎么来的?也没让你冯叔说一声。”

    “冯叔说你病了,我们就骑马过来了,我让冯叔给你捎了两件棉衣棉鞋,想必过几日就能送过来。”

    江逸和苏云起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这才能这么快赶过来。冯远押着镖,走的官道,反而会比他们晚到几日。

    江池宴心思通透,稍微一思量就能明白其中曲折。虽然心里感动,可仍是忍不住说道:“只是一场小病而已,做什么还要费心费力跑一趟?”

    “你看,我们要是不来,你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想到刚刚进门看到的那一幕,江逸心中难掩酸涩,“父亲,你跟我回去吧!我现在把家里收拾得可好了,有鸡有鸭的,不信你问苏云起。”

    江池宴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到底是个孩子。云起,小逸这一路上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只是小逸思父心切,吃了不少苦。”苏云起站在一边,十分恭敬地说。

    江池宴看着他那张严肃的脸,忍不住笑了,“你坐下吧,怎么越发客气了?”

    苏云起没坐,转而说道:“我去叫人送壶热水,顺便把早饭端过来。”

    江逸偷偷地丢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辛苦了。”

    苏云起笑笑,转身出去了。

    江池宴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赞道:“苏家老大的确是个靠得住的。”

    江逸心虚地抓了抓衣摆——婚约的事……江池宴知道吗?

    江池宴拍了拍江逸的肩膀,感慨地说,“小逸啊,你长大了。你小时候不爱说话,生性淡漠,不管怎么逗都不笑,只知一味读书,就像少根筋似的。”

    江逸简直无语,他忍不住嘟囔:“有你这样的吗?竟然说自己儿子少根筋。”

    江池宴开怀大笑,“你看,都懂得反驳爹的话了,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

    江逸心头一跳,是不是露馅了?他脑子里开始盘算,江池宴若是置问起来,自己要说实话吗?

    江池宴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脸上带着回忆的神色,慢慢讲述道:“你六岁那年,有位高僧给你卜过一卦,他说你的魂魄不全,天生缺少七情六欲。当时我并不大信,可他说的条条在理。我忍不住问高僧,有何法可解?他只说了一句——且看十年之后罢!”

    江逸心里奇怪,怎么跟道衍说得差不多?莫非这事儿真能算出来?

    江池宴看着他,感叹道:“现在看来这卦还真灵验,我看啊,你这魂儿算是找齐了。”

    江逸心里敲着鼓,面上却开玩笑似的说道:“这话你也信?你就不怕是我这个孤魂野鬼占了你儿子的身体?”

    江池宴笑笑,轻抚着他的眼睑,面上满是慈爱之色,“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双眼睛骗不了人。”

    江逸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苏云起恰好推门而入。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一进门就说道:“伯父,即使您不愿意跟我们回去,也请换家客栈吧!小逸脑袋聪明,给家里赚了不少银子,您不用给他省着。”

    江逸看了眼苏云起手上的馒头稀粥,也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也跟着说道:“父亲,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您不用着急赚钱,家里的银子够花,苏云起还买了枣山,明年能赚更多。”

    “叫爹吧,你在信里不是还叫爹吗?怎么见了面倒变回父亲了?”江池宴故作轻松地调侃。

    唔,江逸抿了抿嘴,条件反射啊,肯定是受那半个灵魂的影响。

    “爹——回去吧!”江逸有些不满,他这个年轻的爹还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让他转移了话题。

    “小逸,别任性。”苏云起拍拍他的肩膀,“先吃饭,伯父自有打算。”

    江逸奇怪地看了苏云起一眼,心里纳闷他怎么不站在自己这边。

    苏云起把碗碟给父子两个摆放好,又起身往外走。

    江逸赶紧拉住他,奇怪道:“你怎么不吃?”

    “我去换家客栈,顺道请个大夫。”苏云起拍拍他的手,“你们趁热吃。”

    江逸皱着眉不松手。

    他们今天天不亮就起来赶路,他自己还好些,好歹能在马背上打个盹儿,苏云起却要全神贯注地看路,还得腾出一只手搂着他,现在肯定已经很累了。

    “你先吃饭,吃完饭休息,待会儿我去找客栈。”江逸干脆地说。

    苏云起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掰开他的手,温声道:“快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江逸有些生气,“苏云起,我也是男人,你用不着这么处处照顾我。”

    苏云起看了看江池宴,笑道:“是,你是赚钱养家的男人,这种跑腿的活就交给我吧,好不好?”

    当着江池宴的面,江逸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嘴硬地说嘟囔道:“爱去就去吧,累死省事。”

    苏云起敲了敲他的脑门,丢下一个“回头再算账”的眼神就出去了。

    江逸趴在桌上,撕着馒头泄愤。

    江池宴的视线从闭合的门上收回来,落到自家儿子身上,若有所思。

    苏云起效率很高,不到一个时辰就选好了地方,还雇了辆带篷的马车过来接江逸父子。

    新住处很棒,是个独立的小院子,店家全天供应热水,按时做好一日三餐送到客人房里。院子里还有一个小茅房,不必再在屋里用便桶,也不用一大早地去跟别人抢地方。

    江逸很满意,江池宴也十分欣慰。他没有说不要乱花钱的话,反而更放心了些,想来冯远没有糊弄他,这几个孩子在村子里把日子过得不错。

    苏云起打听了一番之后,请来了个十分有名望的大夫。大夫细致地给江池宴号了脉,换了药方,嘱咐他不能太过劳累,少忧少思,饮食上也要注意。

    江逸在一边听得十分认真,一一记下。

    大夫走后,江逸又忍不住旧事重提:“爹,你看,大夫都说你是累的。跟我回村吧,儿子养你。”

    江池宴叹了口气,难得带上了几分颓唐之色,“你苏世叔在这里,我怎么能独自回去?”

    “那就叫着世叔一起呀,你儿子养得起!”江逸说完才反应过来,江池宴口中的“苏世叔”恐怕就是苏家小叔,关在沧州大牢的那位!

    江逸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扭头看了看苏云起,苏云起对他点点头。

    “爹……”江逸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握住江池宴的手。

    “你们来了也好,我病了这几日,想必他也担心得很,你们替我去看看他吧!”江池宴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温情,似乎只要想到那个人,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

    江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池宴这是陪着人家坐牢呢,只不过一个人在里面,锁住了身体,一个人在外面,锁住了心。

    第62章 难产了

    银坊镇,李府。

    夜已深了,余素娥轻抚着明显突起的肚子,靠坐在床栏上犯困。香枝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陪着余素娥说话。

    余素娥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多大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

    香枝拍拍身下的软垫,笑道:“这地方可比凳子上舒服得多。小姐你要不要来试试?”

    余素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我这样子坐得下去么?”

    香枝把手放上去,一边抚摸一边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眼瞅着就八个多月了。”

    “可不是么……”余素娥打了个呵欠,带着些睡意问道,“什么时辰了?”

    正好外面的梆子敲过两下,香枝回道:“二更了,想必今天也不会回来了,我先伺候着您歇了吧!”

    “行,歇了吧!”余素娥的语气平平静静,说不上悲喜。

    余素娥在香枝的服侍下卸了妆面,洗了手脸,又用热水泡着花瓣洗了脚,然后才换上柔软的丝制睡服躺到了床上。

    香枝熄了蜡烛,点燃小油灯,正打算去插门的时候,房门却从外面被踢开。

    李安仁冷着一张脸跨进门。

    香枝恭谨地垂着头,柳眉却微微蹙着。

    余素娥在床帐中听到了动静,故意没吱声。

    李安仁坐在外间的八仙桌旁,唇边挂着一丝冷笑,“没想到啊,你也学会了这阳奉阴违的把戏!”

    香枝在一旁不安地接口,“大少爷,您这话从何说起啊?”

    李安仁抬脚把香枝踢开,冷声道:“滚,没规矩的东西!爷在跟你家少奶奶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香枝惊呼一声,跌倒在地上。

    余素娥叹息一声,艰难地起身,挑开床帐,眼睛平静地看着李安仁,说道:“我若有什么错处你尽管说,何苦拿一个丫环出气?”

    香枝赶紧起来,去扶余素娥。

    余素娥拍拍她的手,温声问:“可是踢疼了?”

    香枝含着泪摇摇头。身上的疼是其次,只是心里的难受过不去,她跟了余素娥这么多年,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李安仁冷哼一声,讽刺道:“你们惯会使这主仆情深的戏码,也难怪连我身边的人都被你们笼络了去。”

    余素娥知道今天李安仁不会善了,干脆把话挑明:“夫君有什么不满的不妨明说,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说起话来何必如此夹枪带棒?”

    “你还知道是一家人?你也想好好过日子?”李安仁利剑般的视线看向余素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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