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转角的老树无预警落了一地黄叶,空荡荡的枝头少了绿叶的妆点,在秋意渐浓的日子里,孤单地矗立在城市一角。我经过时,有几个中年人站在树下,不捨地抚摸大树粗糙的纹理,像在感受它最后一点气息。
    「里面都被虫蛀坏了。」有人感叹地说。
    「只能赶快找人处理了,万一经不住强风倒地会更麻烦。」
    闻言,我抬头仰望这棵三层楼高的大树,一阵风刮过,地面的落叶纷纷捲起,倔强的老树在风中摇晃,身姿依旧挺拔。驀地,我的心里泛起一股忧伤,守护巷子逾百年的参天大树,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摧残,只能匆匆地向人世间告别;而我们的生命与它相比,更是不足掛齿,时间的列车不断前进,有人上车,也有人终须一别……
    收回哀伤的目光后,我吸了下鼻子,又继续前进。
    「虎斑猫、虎斑猫……」我独自坐在二手书店的台阶上,如往常一般唤牠。
    虎斑猫好像真的通人性,自从上次的约定之后,只要我唤了牠的名,牠一定会第一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
    也许牠只是睡得太熟了,才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又接着喊:「虎斑猫、虎斑猫……」
    黄昏的街道上,所有物体都被拖成长长的影子,我却一直没有等到牠的出现。我的心慌了,比从前每次都来得强烈,这样的感觉就像有人掐住你的咽喉,却迟迟没有用力,你明明还活着,却深深恐惧下一秒的窒息。
    我从地上爬起,在柏油路上玩命地飞奔,不断地朝着四周大喊:「虎斑猫、虎斑猫……」冷风顺着口腔灌入,异物的刺痛感,让我止不住咳嗽,想要强忍这个反射动作,却让我的生理性泪水不断流出,眼角被熏得火辣。
    我弯低身躯,在牠曾经待过的角落找寻牠的身影。但期待之后,失望的感觉总是越发浓烈,不知不觉间,无声的泪水淌满我的脸颊,连声音都变得壅塞。
    不可能,牠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消失的,我用手背随意地抹去脸上的湿润,又继续大喊:「虎斑猫、虎斑猫,你给我出来!」
    撕破喉咙的声音在巷弄里回盪,但没有人听得到我话里的失落,就连唯一听得到声音的虎斑猫都不知所踪。
    不知不觉就把整条巷子踏遍,我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连发声的力气都使不出,我靠在红砖墙上,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也许下一秒,牠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白色的袜子还是脏兮兮的。我想着上次的虚惊一场,格外盼望今天只是牠的恶作剧。橘色的彩霞被一片深紫吞噬,我由衷地盼着牠的出现,迎接我的却只有无止尽的失落。
    对了,郭天璿!
    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他的影子,也许他有办法把虎斑猫找回来,但他会在哪里?事实上,我已经许久没有关注他的动态,他的身影就像过曝的底片,曾经存在却模糊。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没有这么在意他了吗?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再牵扯我的情绪,被大脑蒙骗的悸动已经消失,而我想起他时,心里只剩感慨没有半分难过。
    然而,我顾不上半分愉悦,现在只想赶快找到郭天璿,然后想办法让他帮忙。我跑出巷子,往学校奔去,如果幸运的话,他的课表会与我记忆中的课表相同,而今天他的最后一堂课正准备结束。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系馆外时,一行人正成群走出,相约共进晚餐,我踮脚在堵塞的大门口寻找他的身影。
    见到他时,我的心中燃起一线曙光又倏地熄灭,身为一个隐形人,我该如何引他走进巷子呢?眼看他就要大步离去,我别无他法,只能鲁莽地衝向前,准备当街拖着他到巷子里。
    正当我的手指即将碰到他的衣袖时,却猛然停住。
    他的步伐突然停下,在屋簷下喃喃道:「差点忘了,今天还没餵猫。」语毕,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我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倒楣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老天的关爱,我在心里诚心地向所有神明道谢。
    看着他熟门熟路地鑽进巷子里,又俐落地把食盆倒满饲料,我在心中不断祷告:「虎斑猫快出来吧!你最喜欢的人来了。」虽然吃味,但不得不承认,对虎斑猫来说,比起我,郭天璿才是更重要的人。
    但直到最后,虎斑猫还是没有现身,连郭天璿都觉得不对劲,他四处张望,面露疑惑:「最贪吃的猫怎么不见了?」他抓抓脑袋,想要起身寻找时,却被一个高亢的女声叫住。
    「又是你,你又来餵猫。」也许是对这个声音发自骨子里的恐惧,所有猫咪在阿芳姨到来之前一哄而散,食盆里半满的饲料散落一地。
    阿芳姨一把拎起自家的扫把衝到郭天璿面前,对着他不断挥舞,几次都险些打在身上,我站在旁边倒抽一口气,却不知怎么阻止。
    「就是你一直餵,猫才一直生。」
    只见郭天璿不断闪避阿芳姨的攻击,却不打算还手,只是心平气和地对着她道:「阿姨你可能误会了,这些猫我之前就轮流带去结扎了,并没有放任他们生小猫。」
    「然后呢?咬破我的垃圾袋、翻我家厨馀桶这些事怎么算?」阿芳姨的情绪随着一连串的谩骂更加失控,而郭天璿对这些控诉哑口无言。
    看着阿芳姨的气势更甚,我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站在旁边,浓浓的挫败感和焦虑在我心头冒出。
    阿芳姨的话越说越难听,恨不得将祖宗十八代诅咒一遍,街坊邻居全被她的嗓门吸引,他们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不时对郭天璿指指点点,漫天的恶意包围着他,他只能低头默默承受。
    「哎呦喂,遮是咧创啥?」老先生从店里走出来,皱着眉看着店门口的一齣闹剧。
    「不用你多管间事啦,今天我一定要给这个人好看。」阿芳姨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
    过了很久,她终于感到口渴,又烙下最后一句话,却让我浑身一震,死死握着的拳头想朝她的脸挥去。
    「我最后再警告你,今天我家的老鼠药已经毒死一隻猫了,你以后要是还敢来,我绝对敢继续放老鼠药。」闻言,街坊邻居全都倒抽一口气,阿芳姨仍一副蛮不在乎。
    是虎斑猫吗?所有事情都被串在一起,我不得不联想,而郭天璿比我快了一步,他顾不上礼貌,一把握住阿芳姨的肩膀猛力摇晃。
    「你说的猫在哪里?告诉我!」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嘶吼,眼睛里满是绝望,强烈的情绪此刻如火山喷发。
    被郭天璿突然其来的怒吼震慑,阿芳姨的嘴巴上下开闔,却没有发出声音。
    「告诉我!」郭天璿又对着她大吼,整张脸胀红,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变得明显。
    「巷、巷口老树的对面,其中一棵福木上面。」她颤抖地说,浑然不见方才的气势。
    郭天璿一把松开阿芳姨,朝巷口的方向狂奔,而我瞪了一眼跌坐在地的阿芳姨后,也朝着相同方向跑去。
    我粗喘着气赶到时,郭天璿已经抢先卸下树枝头的黑色垃圾袋,他焦急地拆开垃圾袋,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飘散开来,我强忍着反胃靠近。
    郭天璿把虎斑猫的尸体拿出,平放在垃圾袋上,藉着路灯的光亮,虎斑猫四足的白袜子特别明显。明明昨天还缠着我要肉泥的身影,今天却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一切的变化都太快了,没有人能阻止,也来不及道别。
    一时间,泪水模糊我的眼眶,就像一场永无止息的滂沱大雨,我在郭天璿身旁蹲下,看着眼前闭上眼的虎斑猫,始终难以接受牠无法醒来的事实。
    牠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人类的自私,成为一隻流浪猫后,又要再次接受人类无止尽的恶意。
    「不、不是叫你别靠近阿芳姨了吗?」我想像以前一样,对着虎斑猫骂,想看到牠傲娇的扭头,却又抵不住食物的诱惑,但眼前是牠冰冷的身躯,我想骂却骂不出来,哽咽之下连话都没办法说清,只能任凭眼泪汹涌而出。
    我抹掉眼泪,扭头看向旁边。一滴泪珠在我的眼前坠下,在柏油路上开出一朵悲伤的花,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呜咽的声音,他的手指在空中颤抖,想要抚摸虎斑猫,却下不了手。
    陪了虎斑猫这么久,他一定比我更难过吧。
    作为一个隐形人,那怕是递上一张面纸,我都做不了,只能一直蹲在他的身边,麻痺的双脚逐渐失去知觉。
    很久之后,连满月都已高掛在夜空,我对着象徵团圆的月亮许愿,哪怕要拿我无数次的倒楣来换,我也愿意。
    来世希望你能成为一隻被爱包围的猫,一隻不会被人类欺负的猫,只要不是一隻流浪猫。
    而我也真心希望,我们能够再遇见,这段有你的日子,真的很美好。我仰头任凭泪水蒸乾,如此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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