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的宾客当中,忽然有一个巨蜥妖一跃而起,向长石老怪直冲而去,一柄九节钢鞭用力抽到长石老怪身上。
    长石老怪惊怖地看着钢鞭落到自己身上。一声巨响之后,巨蜥妖被巨力反震得倒退了几步,座位上的长石老怪竟还是之前的模样,满身裂痕,却没有破碎。
    长石老怪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愤怒起来。这个使钢鞭的巨蜥妖是他的老相识,是他亲自邀请来的!他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杀自己!
    “怎么会?!”巨蜥妖看上去却比他更愤怒,“你怎么会没事?”
    长石老怪早年立威的时候,曾杀过许多修士,其中就有这巨蜥妖的亲友。
    长石老怪冷笑一声,抬手就想杀了巨蜥妖,可他刚一动作,嘴角和胳膊上立刻生出许多裂纹来,他顿时不敢动了。
    长石老怪的修行虽然是以虚妄为根基,但这个虚妄的根却深深扎在众生的心里。打不破心中的虚妄,便也打不破长石老怪。
    长石老怪现在这样,没法活,也没法死。他被窥破了虚妄,坚固的假象便生出来裂痕,只剩下他自己心中虚妄的门槛勉强维持着形体。
    假如他能彻底碎掉反倒是好事,那代表着他已窥破了这处虚妄。放下了这处虚妄,修行便能进益到一个新的境界。
    但是他太恐惧了,他的恐惧将这些碎片牢牢紧抓,生怕死去——生死也是一处门槛。所以他现在生不得,也死不得。
    等到这些裂痕多到长石老怪再也抓不住时,若他还没能放下,那时就能死了。
    ……
    大雨还在下。
    朗擎云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地窟休息。地窟里很潮湿,但他没得条件选。朗擎云把血锈刀用力插入地面,半跌在一旁躺下。他受了很重的伤,之前的几粒药只是医好了他破烂的腑脏,其他伤势还需要安静休养。
    五方鬼死了。长石老怪大办这场寿宴,为得是谋划血锈刀。为了之后谈起来方便,他在邀请来的客人当中,挑选了几个可信的老朋友暗示了他意在血锈刀,五方鬼就在他暗示的范围当中。因此,在五方鬼失约后,长石老怪一定会派人去查看情况。
    但从朗擎云昏迷之后,一直没有来寻找失踪五方鬼的修士。他很安全的来到了这一处暂歇地。
    对于朗擎云来说,此时他的伤势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血锈刀才是。
    血锈刀距离他有一尺多远,他没碰它,可是他脑海里还有滔天的血浪在汹涌。
    杀!
    朗擎云恍惚进入识海当中。
    他的识海像一片永冻不化的冰原,这是道种的力量。但现在,这片冰原之上,已卷起了滔天的血浪,这是血锈刀的力量。
    道种和血锈刀像两匹互相角力的马,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场中还有一个朗擎云。
    虽然他敌不过这两匹烈马中的任何一个,但他手中的的确确握着它们的缰绳。
    为了杀五方鬼,朗擎云放松了血锈刀的缰绳,但这缰绳放开之后,再想拉回来就难了。想要重新达成平衡,就只能把对道种的克制也放开一些。
    可是假如他只做一个平衡左右的阀子,自己却没有任何力量,那么等到他将两方的缰绳都放到再无可放的地步,他会怎么样?
    他会被撕裂。
    冰原无际,血浪滔天。
    朗擎云低下头,他看见自己手中有一柄剑。不是血锈刀,而是他自己用惯的那柄短剑。
    他握着这柄剑像握着缰绳,向前走出一步。
    脚下寒意刺骨,踏进无边血色。
    杀意翻涌。他看见了吃人的山魈、看见了提着白子的五方鬼、看见了变成废墟的荒宅……妖魔可杀,鬼怪可杀!
    朗擎云举起短剑,向前横斩!
    剑中没有杀意,轻灵飘逸,像一片片轻柔的飞霜。
    他使得不是血锈刀的剑法、不是道种的剑法、不是世间任何一种修士的剑法。他使得是凡人的剑法,是他从梦中习得的剑法。
    这于修士无用的飞霜剑,此时竟破开了浩荡的血浪!
    朗擎云又向前迈出一步。
    他看见了猪羊在屠夫刀下流泪、看见了涉猎剥皮的猎人、看见了桌上炖煮的肉块……人也可杀!
    他又劈出一剑。
    他看见狼群猎鹿、看见了老猫捕鼠、看见了大鱼吃小鱼、看见了蚊蝇趋腐肉……鸟兽鱼虫皆可杀!
    他看见尸骸烂在地里、看见土中草木发芽、看见羊吃草、看见鸟吃果、看见菌菇生在树木的身上、看见人们焚林耕作……草木可杀、天地可杀!
    万事万物,无不可杀!
    朗擎云一步一步向前迈步,血浪越来越汹涌,滔天的血色渐渐渗透他脚下的寒冰,道种带来的冷意越来越弱,助他的清明也越来越弱,但他始终紧紧握着手中的剑。
    他用着梦中的剑法,好像梦中那个从不放弃的年轻人也在他身旁陪伴。
    可是,他还没有学全梦中的剑,他也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最后有没有解决血锈刀。
    血锈刀的意志在他的识海中昭示,告诉他:你要窥破这根本——
    这天地当中,没有不杀伐的,众生与天地因杀而生,因杀而存!杀伐是自然、是根本、是一切续存的道理!
    万物皆杀,万物可杀!
    识海外,蜷缩在地上的朗擎云双目渐渐生出血丝,手臂颤抖着,仿佛自己跟自己角力,艰难的一寸寸向血锈刀伸去。
    等他再一次握住剑柄的时候,就不再是他运使这柄剑,而是这柄剑运使他了。
    道种在朗擎云胸中急急跳动着,可那掌握缰绳的人仍不肯放松。
    朗擎云停在了一道裂隙之前,那是一道像被剑劈出般的裂隙,里面流淌着最柔软、最温暖的水流。
    哗啦。
    在几乎淹没了整个识海的血色当中,这些水流像清泉一样涌出,撑起一间在梨树林外的荒宅,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烛光,映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可那血色在荒宅外转一转,转眼就映出了另一幅画面。
    难道你不曾猎取野兽用它们的血肉给家人补养身体?难道你的家人不曾杀过蚊虫?难道你们不曾伐木建屋?难道你们从没有杀过?难道你们永不会被杀?难道你们身上竟不存在杀的道理?
    杀伐之道,在每一个众生身上。
    天地在杀众生,众生也在杀天地。这,才是轮回!
    识海外,朗擎云握住了血锈刀,却不是它的剑柄,而是剑身上厚重的血锈。
    “我本来就会杀。”朗擎云难看地咧着嘴笑。
    但他要不要杀,又为什么要听一柄剑安排?
    他闭上眼,再一次陷入梦境。
    梦境当中,阳光明媚微风柔软,道种的冷意和血锈刀的杀意皆褪去。朗擎云苦撑太久,此时在梦境当中忍不住闭上眼,在春风里站了一刻。
    真好啊!
    朗擎云只歇息了片刻,因为梦中的年轻人已经离开了这一处阳光明媚的草地,向山坡上的一处宅院走去。
    朗擎云跟了上去。只有在年轻人附近的世界才是可见的,如果离得远了,就只有一片茫茫白雾。
    拿着血锈刀这么久,朗擎云渐渐也对他的梦境和血锈刀有了更深的猜测。血锈刀是一柄无尽地渴望着杀戮的魔兵,这样一柄纯粹于杀戮的兵器怎么会记录前尘主人的经历?
    他的梦境并非记录在血锈刀当中,而是记录在血锈当中。
    他想要寻找控制血锈刀的办法,而这柄剑不是正被血锈封印着吗?也许他只要跟随梦中的年轻人,就可以寻找到封印血锈刀的办法。
    年轻人的模样已经和上一次相见时全然不同。他换了新的衣服,但没有修面,任由生出的胡须掩去了大半脸颊,背后的剑匣用粗布裹着。
    此时距离年轻人离开梁虎的铁匠铺时已经过了四年,那些想要得到血锈刀的人在人世间翻了个遍也没能寻到他的踪迹,都陆陆续续地放弃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无论是当年突然崛起的程詹,还是曾经声名远扬的飞霜剑,都已经成了过去的传说。
    这是一座很素净的宅院,青瓦白墙不见雕饰。
    年轻人还带着血锈刀,他已尝试过毁掉它、藏匿它,但都失败了。它好像一定要被某个人握在手中去杀戮。但朗擎云知道,年轻人并没有放弃,他的神情虽然疲惫,眼睛中却仍然有神采。
    朗擎云有些好奇,他还有什么办法吗?这座宅院里住着的是什么人呢?他认为这个人有办法解决血锈刀吗?
    年轻人没有走正门,他直接绕到后院去了,院中有一位穿着素袍的女子,神色温柔安宁。
    年轻人轻敲院门。
    素袍女子问道:“谁?!”
    “季姑娘,是我。”年轻人说道。他现在满脸胡子的模样,就算是见过面的人也未必能够认得出,但他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做任何可以取信于人的举动。
    季姑娘没认出他长满胡子的脸,却觉得他的声音很是熟悉,因此她又仔细去看了看他露出来的眼睛。然后,她的脸色就变了。
    她打开门,对年轻人低声道:“跟我来。”
    季姑娘带着他一路避开人,来到一间没有人的偏房,问道:“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
    年轻人笑了,他的笑很温暖。季姑娘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有很多,但不是每一个朋友在他遇到这样的麻烦时,都还能信任;也不是每一个朋友与他四年不见,在他带着一脸大胡子时,还能凭着一双眼睛就认出他来。
    季姑娘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神色放松了一些,问道:“你怎么这副模样?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年轻人的笑容收了收,说道:“因为我是要来给你添麻烦的。”假如季姑娘已经认不出他,又或者假作认不出他,那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
    季姑娘的神色也郑重下来,问道:“那柄剑还在你身上?”
    她知道四年前年轻人因为一柄宝剑被人围杀,那是她最后一次得到与他相关的消息,这也是所有人最后得到的消息。
    年轻人点了点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想把血锈刀交给季姑娘。
    季姑娘有一身医术,性情温和善良,常年义诊,也救治动物,见虫蚁亦不肯伤。
    假如这柄剑一定要被某个人掌握,那么,它被放在季姑娘这样的人手中,会不会就没有问题了?
    季姑娘应下了。
    她不是练武之人,也与这些人没有什么关系。这柄剑对她来说是无用之物。她把它压在包铁皮的老樟木大箱子底。
    季姑娘不养宠物,没有什么猫猫狗狗会打开铜锁从杂物下面挖出这柄剑,也没有什么老鼠能被控制着啃穿铁皮,更不会有什么金雕把整个箱子抓走。没有外力施加,这柄剑最多用杀意再破坏几个剑匣。
    它的能力终究有限。假如它自己就能杀人,又何必一定要找一个主人?
    现在,年轻人给它找了一个没有杀念的主人。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这柄剑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季姑娘的箱底。它没有放出足以破坏箱子的杀意,没有控制动物来帮它脱困另找一个主人。它似乎已经黔驴技穷了。
    季姑娘仍然像之前一样,每日晨起、打泉洗漱、读书、散步、救治病患、从不杀生。她生活得规律又安然,那柄压在箱底的剑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改变,她好像已经把那柄剑忘掉了。
    哪怕是在梦中,看着这样安然的生活步调,朗擎云的心也不由得随之放松下来。
    他渐渐生出希冀:是不是只要心中没有杀念,就可以控制住血锈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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