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燕儿相绕,侬归廊下笑。
    温暖浩大的水流,在他识海中冲开了每一片寒冰。
    道种急迫地在他识海中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它好像已不打算再伪装成那副高邈淡漠的样子了。
    它以它那高若苍天的道来诱惑他,以他们本为共生共成来劝服他,以他的死亡来恐吓他。
    它说它的道并没有让他去死,他想活,当然可以活,而且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得很好。
    它说他在自行绝路。他会死,死得无人知晓,他在意的都会消散,他会被遗忘,没有人知道他忍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它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朗擎云,此时却要做出一个如此愚蠢的决定。
    剑尖抵开血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修道,还是道修人。”
    “我只知道,我做不成苍天,只能做朗擎云。”
    喀。
    ……
    生死关头,万般滋味长。喜怒哀乐,心如走马灯。
    风吹雨打花开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朗擎云闭上眼。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怀着一个渺小的愿。
    人力有穷,平生有负。
    当去矣,勿回头。
    他握着那一截粗糙的血锈,将之抵入心脏。
    锋利无匹的剑意穿透他的胸膛。
    但竟没有疼,也没有杀意。朗擎云睁开眼。
    秘境已经破了。守在外面的四个修士同样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血锈刀已将朗擎云穿胸而过。
    但它的剑柄上,还握着一只手,将剑拔出他的胸膛,没有留下一丝伤。
    朗擎云顺着那只手看上去:“……双兄?”
    他看到了一双带笑的眼。
    那双通明干净的眼,如此熟悉。他曾在梦中见到这双眼无数次,从年轻到年老,洒脱的、落拓的、轻快的、疲惫的……
    “假如有一天,你再次听到了它的消息……”
    “那我一定拼尽一切找到它!”
    风吹雨打花开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阡陌风尘无往事,一世相逢两不惊。
    “一个人不能同时走在两条道上。”双文律含笑道,“你已找到自己的道。”
    也就自然离开了道种的掌控。
    朗擎云忽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做的事,也算是一条道吗?”
    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怀着一个渺小的愿。最初的最初,他所想要的,只是希望他和家人能够活下去。既没有修行人的洒脱,也没有梦中人的侠义。
    “为什么不算?”双文律低头看他,一切旧影与新影在他目中重叠在一起,没有什么分别。
    时光如河,旧影流淌,一世又一世的旧影流淌过他的心神。
    朗擎云恍然明悟。
    蜘蛛日日结网觅食、鸟雀飞复哺育幼雏、房间里的织机声日夜不休、码头上的脚夫衣服上能抖下盐来……
    什么叫做卑微渺小?
    斩妖除魔谓之侠,救人于厄谓之侠,振人不赡谓之侠。
    不会武功却常年义诊的季姑娘,算不算侠?死在山魈口中却还想提醒他们逃走的鬼娃娃,算不算侠?负担不起丁口税后自愿走向荒野的老人,算不算侠?
    他的大姐姐,算不算侠?
    朗擎云闭上眼,目中有泪滚滚。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好像把那些在他喉咙里哽得生疼的东西都咽了下去。
    在艰难的生存当中,仍能坚守一种道义,是谓侠。
    那些轻蔑众生如草芥、自诩为追求无上大道眼明心亮的高人,可也曾见到,这乾坤的浩渺大道里,一直有凡尘众生的道?
    九天日月在道中,尘埃草芥也在道中。
    道是什么?
    为什么而修?
    “这些追求无上道藏的人,谁还记得他们是为了什么要修道?又为了这所谓的无上道藏付出了什么?”双文律道。
    谁又能为心中的一愿,不去走道种指出来的“通天大道”、不执迷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
    要用外物解决己心的问题,本就是走错了路;若还为此外物舍了自己的心,又何其可悲?
    闻玉声忽然冷汗森森,诸多修士当中,有多少同他一样脸色苍白,又有多少执迷不放。
    人心向私,逐利而来,手持利刃,杀心自起,杀别人容易,杀自己也不难,但要真正斩向己身的问题,却是难上加难,那是入道之路。
    这世上,杀的理由太多了。在能够不杀的时候,便是他入道的时候。
    皮骨剥同样脸色惨白,不是因为他有所感悟,而是因为他已经用了数十种逃命的方法,却仍被留在原地。
    他不认得剑尊,却能看到画不成的反应——画不成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神情就变得惊怖。
    画不成也想要逃。
    现在冲和城附近的混乱相正是她的手笔。
    身为叱咤一方的大魔,怎么可能只在这儿傻傻地跟别人拼修为?她在来到冲和城的同时,就已经播撒下混乱的种子,拨弄修士的贪执傲慢、拨弄凡人的恐惧怨恨、拨弄他们的矛盾、他们的恼怒,在他们心中的种种瑕迹之中,种下她噬心的銥嬅种子。等到混乱之势大成,此地每一个生灵都将是她的养料,谁还能越过她夺得血锈刀?
    但她自以为是布局人,谁知道自己也在别人的局中?
    画不成已用出了她所有的保命法,在最后一种当中,她的身形气息像远山间的一抹翠色、落日下的一点余温,飘忽不定、翩然欲散。她几乎已把自己化作了众生虚浮的一念,像心头倏然划过的一个想法,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捕捉不到。
    这是极为近似于魔的手段。魔修也并不与魔同路,魔亦将他们视为修行食粮,他们也将魔视作修行灵感来源或利用对象。
    双文律终于看了她一眼。
    在这一眼当中,画不成突然就从虚浮的一念化作了一粒尘埃被拂去了。
    皮骨剥亦已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城内城外、天上地下,剑域当中,所有的魔与魔修都没了生机,所有修士皆从混乱当中脱离,所有惊怖迷茫的众生都已回归原位,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大的幻梦。
    清醒过来的修士们也终于看到了血锈刀,看见它被人拿在手中。血锈刀疯狂震动着,好像极为恐惧,拼命想要逃走。但那握着它剑柄的手牢牢不动。
    双文律垂下眼,他的手腕轻轻抖动了一下。
    血锈刀发出一声哀鸣,片片碎断落在雪地上,每一片都飞快地爬上血锈,又在血锈中碎成一地锈痕,化在雪里没了踪迹。
    剑身摧,因果了。曾经因这柄剑生生死死的众生,在此一遭劫中,也了却了他们因此剑而生的因果。
    曾经困守了这柄剑无数年的入道一世,也终于回归到了双文律身上。
    “碎了?”才赶到的蔡酥红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只觉得信息冲击过大。
    陷入混乱的修士们已恢复正常、曾经认识的前辈似乎是个非常不一般的大佬、众人争夺的血锈刀被轻易干碎了、朗擎云貌似也没啥事了,蔡酥红远远瞧着,他好像陷入顿悟状态中了。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来充一把大侠,结果问题都解决了?
    蔡酥红品了品自己这一路以来的经历,忽然对秘境系统气势汹汹道:“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啊?”秘境系统装傻装不过去,现在事情也已经了结,就都交待了,末了道,“你就别计较了嘛,结果不是挺好的?”
    蔡酥红回想起自己最初都干了啥事后,以此为由毫不手软从秘境系统那坑了一笔出来。
    “行了,咱走吧。”
    秘境系统稀奇道:“你千里迢迢赶过来救他,不见他一面,就这么走了?”
    “我是来救他的,又不是来见他的。他都没事了,我还留着干嘛?”蔡酥红理所当然道。说罢,竟真的转身就走了。
    秘境系统想想也就算了。反正这一趟他们俩都赚大了。别的不说,就他空间内那道已经归他们俩了的剑气,就是求都求不来的宝贝。
    遂州下了好大一场雪,将天地映成一片素净的白。
    “我可以……回家了。”朗擎云仰头看着落雪。
    蔡酥红踏着雪地轻快地哼歌走远。
    邵四在梦里登上了一念峰顶,崖顶上,刻着八个剑一样的大字: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邱书峰扶着门框,手中拿着才收到消息的传讯帛书,仰头看着这一场大雪,长满皱纹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
    “瑞雪啊……”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不能同时走在两条道上。——第13章 时,双文律对朗擎云说过的话。
    那时朗擎云以为双文律的意思是,他已经走上了道种的路,就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
    ————
    世浊则逆,道清斯顺。——《剑阁铭》魏晋张载
    化用了一下,“逆”取逆流而行之意,“顺”取顺应之意。和原意不同。
    ————
    血锈刀的故事结束了,剑尊入道一世的故事也结束了。
    为什么花了这么多笔墨在这里?
    仙侠仙侠,有仙,也有侠。
    我希望我的故事,既可以写出仙的味道,也不要丢了侠的味道。
    仙和侠,都是人字旁,都是人的故事。站得太高了,人的味道就会变得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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