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露气得眼圈都有点儿发红,心里委屈着,喉咙哽了两下,到最后也没真正发怒,只是含着怨低低说了句:

    “无论湛露做什么,郎君都说难吃,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吃湛露做的东西。”

    明夷君摇头:

    “你做的东西本来就难吃,还不许人说?你要是不信,不妨自己尝尝?”

    明夷君说着,作势向她探过头去,样子显得非常轻佻,浑似富贵人家出身的无赖少年。

    然而他到底不是普通的轻佻少年,而是在世上活了千万年的凶兽,一生也不知生吞过多少生灵。因此他这般动作,只让湛露只觉一阵慑人气息迎面扑过来,骇得她身子发僵,动也动不得。

    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其实也不能算是真的那么怕他,只是每回他离她稍微近一点儿,她就觉得四肢百骸都没了气力。这大约就是平常人类在遇到难以抵抗危险时身体的正常反应吧,就算是她满心里都在对自己说我不怕我不怕,可是不受控制的肌体却诚实地宣布自己已经害怕了。

    可她分明是不甘心就这般任他摆布的,故而眼里含了怨怼,默默看他。

    明夷君察觉到她的抗拒,因而也没有再往她那边过去,只是往后一仰,非常舒适地靠在靠垫上,似笑非笑地看她,神情十分悠闲。

    湛露这才感觉终于可以正常呼吸,她略带薄怒,向着明夷君说道:

    “郎君总是喜欢这般自行其是,给湛露带来很大困扰。您既然住在湛露这里,湛露总算还是个主人。郎君也该略微尊重湛露一些才是。”

    明夷君丝毫不在意湛露的怒意,只是低头认真地清理着自己的指甲,然后轻飘飘抛出去一句话:

    “本座本来并不想在这里留这么久的。”

    只这么一句,就让湛露噤了声。

    是啊,他们之间的地位本来就是不对等的。

    无论他如今是怎样落魄,他的法力是怎样微弱。他仍然比她强大太多倍。仔细说起来,他还是救了她家酒肆的恩人。

    况且他也没有挟恩图报什么的……当时确实是她请求他留下的。

    当时她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决心要如弟子般好好服侍他,听出他的教导。但是她那时候确实没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

    蛮不讲理,倒行逆施。

    若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除此以外,他时常对她做出的那种奇怪的亲昵行动,每每让她面颊发烫。

    啊,他总做出那样的举动,大概是因为他认为她是相当美味的食物吧。

    没有味觉的湛露明白什么是饥饿,不过一直以来却不是太能理解嘴馋这种感觉……直到刚刚他让她尝到了葡萄酒的甜味。

    那种感觉……真的是难以形容啊。分明并不饿,却想要吃东西,想要抱着葡萄酒坛一直舔舔舔下去。就算暂时得到的味觉再度消失,也无法阻碍这种感觉不断持续。

    所以……就算他想抱着她舔,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吧?

    食欲什么的,实在是一种难以克服的东西啊。

    虽然这样想让人感觉很奇怪,但是湛露明白,对他而言,她确实只是未来将会被吃掉的美味食物而已。

    明夷君表现出的食欲让湛露烦恼。

    啊……让她烦恼的并不是这种食欲本身,而是这种由此而展现出的亲密姿态。

    湛露已经十四岁了,这样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要再过一年才能及笄,梳头换上成年人的装束。可是同样是在这样的年纪里,有些人却已经成婚了呢。

    在这样的年纪里,她又长期呆在酒肆这样的地方,有些事情,她还是知道的。

    明夷君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本来只有亲密的情人之间才会做啊。

    湛露也知道不应该用人类的观念去要求他什么……

    可是……可是……

    每次被他那样靠近,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了。

    那种被掠食动物盯上了的恐惧感与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混合起来,总是让她的心脏跳得飞快。

    她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哪怕只是他的气息稍微沾上她的寒毛,都让她浑身颤抖,面颊滚烫,呼吸不畅,头脑乱成一团浆糊。

    更糟的是,在他放开她的时候,她竟然会隐约感到一丝失落。

    为什么会失落?湛露不敢去想。

    那是她绝对不敢去触及的领域。

    明夷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出神,并没有猜出她此刻的心意。读心术是很麻烦的法术,并不是轻易就可以用的。他没有出声,只是等着湛露自己回过神来。

    湛露虽说想了许多,实际上也不过一瞬而已。她想到不敢再想的地步,轻轻摇一摇头,扫清脑中的纷乱,向明夷君低头致意:

    “湛露无意冒犯郎君,还请郎君宽恕。”

    明夷君本以为她方才出神,此时会说出些什么有趣的话来,不想她却是直接低头致歉,实在是无趣得很。他摇摇头:

    “无需如此,本座并没有责备你。”

    湛露后退几步,再度低下头:

    “郎君若是嫌湛露做得不好吃,湛露这就端下去重新做过。”

    明夷君其实并不是真的觉得那炸酱面难吃,说实在的,或许是因为她味觉的短暂恢复,让她有了一些做饭的灵感,今天她做的炸酱面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好吃了。他故意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戏弄她,给无趣的生活找点乐子罢了。如今看她这样,他却也失去了再逗弄她的兴趣,只是说了声:

    “不必,把面留下,你走吧。”

    湛露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答了一声是,随后就弓着腰,垂着双目退了出去。

    留下明夷君一人在屋里,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炸酱面,顺手把碗丢在了一旁。

    唉,无趣,实在是无趣得很。

    到这里来之前,他未曾与人类这么亲近过,因此也不知道,人类居然会对他的靠近产生这么有趣的反应。他作弄湛露也不光是为了解馋,更多的是为了想看看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那样一个软软的小人儿,做出那副神情来,真是有趣极了。

    他对她做的事情……真要说起来,大概可以说他是在观察人类在面对饕餮时的反应吧。

    不过……她好像不太喜欢呢……

    这么柔弱的人类啊,必须要轻拿轻放。如果不小心力气大了一点,玩得过分了一点,是会把她弄碎的。虽然已经做了约定,她终有一日要成为他的盘中餐,但是果然现在还是要让她好好活下去才行。

    啊啊,果然还是需要找些别的消遣吗……真是无趣啊。

    与明夷君的无聊相对,湛露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明夷君的房间离开。她那般仓皇失措,几乎可以说是在逃跑了。

    那个可怕的、可怕的凶兽啊。

    他放她离开,可是他却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她。

    他到底要把她怎样呢?说好了将来让他吃掉她,难道那还不够吗?

    他还想要,还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湛露跑回阿箸娘子的房间——现在是她们两个人的房间了。她躲在床上,蜷成一团,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早,当湛露惨白着脸,顶着两个超大的黑眼圈出现在明夷君面前的时候,明夷君的样子显得有些困惑:

    “你……是谁?为什么会有湛露的味道?湛露呢?”

    湛露看他这样,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得叫了一声:

    “郎君……”

    明夷君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竟然连声音也学了个九分像……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物?”

    湛露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认不出她来,有些哭笑不得:

    “郎君,我就是湛露啊。”

    明夷君并不真正相信,一挥手,平空里出现一柄宝剑,剑尖直直指着她的喉咙:

    “湛露?你若真是湛露,为什么相貌不一样了?人类的相貌,怎么可能轻易更改?”

    湛露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简直快要哭出来:

    “郎君,我真是阿露。”

    明夷君抽抽鼻子:

    “味道……确实很像……”

    “不是像啊!我就是湛露啊!不信你问阿箸娘子!”

    明夷君哼了一声:

    “阿箸那个笨蛋……又能分辨出来什么了?只要闻起来像,你说你是本座,她都会相信。”

    “那郎君要怎样才能相信?”

    明夷君一闪身,就晃到了湛露面前,偏着头打量她:

    “让本座……尝一尝。”

    湛露有些可怜地看着他:

    “郎君……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

    “那……好吧。”

    明夷君骤然睁大了眼睛,用可怕的眼神看她:

    “如果你敢欺骗本座,或是耍什么花样,你就死定了。”

    湛露点点头,明夷君拉过了她的一根手指,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她的手指又嫩又白,好看极了。

    明夷君张开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湛露看着害怕,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毕竟是人形,那一口牙齿其实也和人类一般,只有犬齿略长些罢了。他拉着她的手指,往自己犬齿的尖儿上一按,就流出一滴血珠儿。

    她的味道顿时溢满明夷君的口腔。

    好甜,比他从前想象的还要甜。

    明夷君深知,有些精细的妖物装扮成他人时,会特意在身上喷上气味,让人分辨不清。但是表面的气味能变,血里的味道却是不会变的。从血的味道来看,眼前的人定是湛露无疑了。

    但他还是不完全放心,并不收剑,只是偏着头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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