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骏琢磨了一会儿,问旁边偷笑的二哥,“二哥,你跟我说实话,他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呐?”

    “咳咳,是信你。”黎二少一本正经,旁边张奉孝开始偷笑。

    黎嘉骏悟了,大怒:“我信你们的邪!”

    张奉孝和黎二少一道领着黎嘉骏到了未来嫂子在的地方,里面莺莺燕燕不少女士,男人也零星有几个,但大多都是站着问候两句的架势,见这三人进去,纷纷调侃他们,说准新郎亲自带着黎家兄妹来,看来还是打过架的交情深什么的。

    果然坊间一直有黎三爷的传说……

    准新娘虽然不公开露面,但在自己的小宴席上,还是穿得颇为隆重,一身浅紫色的荷叶边旗式裙装,边上点缀了繁复的雪白色千层花瓣,而其他地方则极为简单素雅,举手投足间花瓣纷飞,而身子却静止优雅,端的有气质,见到张奉孝进来,准新娘朱小姐白净秀气的小脸一阵绯红,她还留了那种梳子一样的刘海,在一群穿着洋装的少女少【妇】中间更是引人注目。

    她站起来,微微一福身,大眼好奇而平和的看着黎家兄妹:“这是……”

    声音都那么好听!

    黎嘉骏在张奉孝侧后方,小声的朝张奉孝说了句:“猪!”

    张奉孝果然听见了,他却没装没听到,而是大喇喇的回头回了句:“我就是拱着好白菜了你看着办吧。”

    ……他已经至贱了。

    周围宾客哄笑,朱小姐也抿着嘴笑,瞪了张奉孝一眼,这看了一眼又要看第二眼,仿佛很好奇似的,黎嘉骏这才想起来,这时候若是跟这种老派家庭结亲,虽然婚礼还是中西合璧,但大方向上还是要遵古礼的,张奉孝拱了好白菜当然要顺着他们的规矩来,于是可能订婚前大概也就相了一次,订婚后也不宜多见,若没特别理由是见不着的。

    所以张奉孝这是顺水推舟呢,黎嘉骏顶了顶黎二少:“哥!正事儿!”

    黎二少正忙着嘲笑张奉孝,闻言正声道:“承蒙张兄看得起,我们兄妹俩空着手来都还能面不改色带我俩来见嫂子……”

    “诶对啊你俩怎么空着手啊!臭不要脸的,出去出去!”张奉孝在一边插科打诨。

    黎二少不理他,继续道:“其实不是我们没带礼物,而是我们兄妹俩想的这个礼物,得两位准新人帮忙才成。”

    “哦,什么东西?”

    “暂时先不说,但你俩先得答应才成。”

    张奉孝先询问的看了看朱小姐,她害羞的点点头,张奉孝回头却摇头:“你黎二的主意我张兄无论如何都得顺着的……敢问这是三爷出的主意不?三爷我可不能顺啊,这顺出一板砖来可咋整!”

    “哎哟张奉孝你有完没完了!”黎嘉骏又气又乐,在哄笑声中大吼。

    “得得得,我们答应的,怎么弄?”

    “先让我给你们拍个照。”黎二少说着,拿出了他的宝贝相机。

    “这……”张奉孝居然迟疑了,他看了看朱小姐,回头抱拳道,“黎兄弟好意我懂,但……”没等他说完,朱小姐居然扯了扯他的袖子,见张奉孝看过来,抿着嘴点了点头。

    “真行?你家……”张奉孝还有点犹豫。

    “不告诉他们。”朱小姐还是点头,然后飞快的抬头看了张奉孝一眼,眼神亮晶晶的。

    张奉孝一秒变痴汉,连连点头:“好好好,拍拍拍!”

    黎二少反倒犹豫了:“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这时候一些老人还觉得相机摄魂,是死活不肯拍照的,虽然现在已经很少了,但朱小姐家里如果是这样,也不是不可理解。

    “没没,黎二你可得给我们拍好看点,诶这衣裳成不?哎哟我还穿着军装呢,要不是营里……”张奉孝可紧张了,远没他准媳妇淡定。

    “就这样,最好!”黎二少举起了相机,宾客中几个小伙子兴冲冲的挪开了旁边碍眼的东西,就留一对璧人站在回廊前,他们彼此还不熟悉,可是靠近时,笑容却已经那么甜蜜。

    “我说笑,你们就笑啊,一,二,笑!”

    卡擦!

    快门声这么清晰,黎嘉骏这才发现,周围的青年男女们都屏息看着这一幕,就连相机吱吱的运转声都能听到。

    “好了?”张奉孝问,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活像刚拍好身份证。

    “好了。”黎二少意犹未尽。

    “哥。”黎嘉骏忽然道,“让我拍一张吧。”

    平时她不是没拍过照片,但一来胶卷贵,而来也不是没玩过傻瓜机,所以用的不多,黎二少见她要拍,问了下准新人的意见,就把相机交给了黎嘉骏。

    黎嘉骏先搬了凳子让准新娘子坐,张奉孝则微侧着身子站在旁边,她很喜欢这样的造型,随后她拿起相机,还没拍,先说话:“嫂子你说我们奉孝哥俊不俊?”

    朱小姐一愣,抿着嘴笑起来,她想捂嘴,但对着镜头,又不敢抬手,只能憋笑。

    “诶臭丫头说什么呢!”张奉孝笑着佯怒。

    “嘿!打光棍的时候喊人家黎三爷,一有媳妇就敢叫臭丫头啦?张公子订了婚就是胆儿肥呐,怎么,你们人多了不起啊?我好害怕嘤嘤嘤。”黎嘉骏夸张的叫,“嫂子你管管他,要是结了婚敢不尊重女性,晚上不让他进房,洗袜子跪搓衣板去!”

    别人还没反应,黎二少先一掌糊了过来:“说什么呢!”随即却憋不住和别人一道大笑起来,准新人自然也忍不住,张奉孝怕憋笑破功,只能往死里立正,身姿如拔地而起,昂首挺胸。

    “卡擦!吱……”

    黎嘉骏在惊讶的目光中淡然收起照相机,一副天下我有的样子教训目瞪口呆的张奉孝:“刚才笑得更哭似的,不给你酝酿酝酿,你还要怪我哥拍的不行呢!我这张,绝对自然又幸福!”

    “嘿,看不出啊你还有这手,果然调皮孩子都有脑子么?”张奉孝真心夸赞,这时外面热闹了起来,听几个大嗓门,似乎是他营里的兄弟来了,那么黎大少也肯定来了,于是三人一道告辞,朱小姐什么都没说,但直到他们出了拱门还站着。

    军营里的人来以后,差不多就没其他人什么事儿了,兄妹俩和大哥打了个招呼,就自去娱乐了,期间还有个小插曲,有个小伙子跑过来请兄妹俩过去,两人被一路引到戏台后面,却见秦观澜和靳兰芝还没卸妆,站着等他们,听靳兰芝的意思,是请二少帮忙拍个照,酬劳好说。

    二少很随性的一个人,如果妹妹不恨了,他更不会跟一个戏子过不去,看在几个人还有缘的份上,他也不要酬劳了,让他俩上戏台,摆好造型来一张。

    黎嘉骏一直处于围观群众状态,她和秦观澜也没什么好交流的,只不过看出这个主意显然是靳兰芝出的,秦观澜并不乐意,也不知道是不乐意拍照,还是不乐意让黎家人拍,不过他还是被靳兰芝推上了台,两人一左一右的站着,让黎二少拍了个照。

    《红鬃烈马》中,王宝钏外柔内刚,坚忍痴心,苦等十八年,终盼来夫君回头,后执掌东宫,为正宫娘娘;代战公主外刚内柔,一路痴心陪伴薛平贵,征战保驾平天下,后被封为西宫娘娘,主掌军权,两人以姐妹相称,皆为当世少见的出色女子,最终结局人人称羡,但她们自己,却不一定如此美满。

    求不得,得不全。

    看着王宝钏望向代战公主的眼神,黎嘉骏总觉得,薛平贵要哭了。

    黎家三人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连黎老爷都已经办完了公就寝,兄妹仨沉默的脱了外套喝了杯热牛奶,黎嘉骏本打算洗洗睡了,却见大哥忽然掏出一个小黑袋子递给黎二:“这个,你看看,里面有什么?”

    黎二少打开袋子往里面看了看,一脸疑惑:“胶卷啊。”这你都不认得?

    大哥额头青筋抽动,他都懒得说话了,黎嘉骏在一旁偷笑,两人一起看着老二。

    “哦!哦哦!”黎二少反应了过来,“嗨!你们别一副我傻的样子好吗,谁不犯个蠢?这是哪来的,不会有军事机密吧!”

    他就随口一个玩笑,黎嘉骏却激灵了一下,蹭的盯着大哥。

    大哥揉着额角:“不知道,不好说,你先看看。”

    “哦。”黎二少很兴奋,见黎小三比他还激动的样子,使了个眼色,“妹子?”

    “约约约!”黎嘉骏条件反射的大喊。

    虽然不懂为什么是约约约而不是去去去,但黎二少很自然的忽略了这个问题,一挥手:“走着!”

    两人嘿嘿嘿的就冲暗室去了,洗来源不明的胶卷这种没羞没躁的事儿他们最爱干了!

    结果折腾了一晚上,十个胶卷里,九个曝光的,还有一个,全是风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影影幢幢的山头,这种毫无内容的照片一连就好几张,黎嘉骏失望和无聊之下看了看去,发现那些照片连起来刚好三百六十度全景。

    “这什么玩意儿这。”黎二少显然很失望,早上两人青黑着脸给黎大少报告,表示被涮了非常不满,黎大少一边喝着粥一边沉默的听着,听完一擦嘴:“吃完,带我去看看。”

    三人进了暗室,黎二少把洗出来还挂着的照片指给大哥看,还说了黎嘉骏发现全景的事儿,大哥看了一圈,还是一言不发,走了出去,等兄妹俩理了东西商量是休息一会儿去上班上学还是干脆一鼓作气去时,却见大哥大热天的扣着军装最上面一颗扣子,匆匆出门,开走了家里剩下的最后一辆车。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去睡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胶卷梗来惹~

    其实那个时候日本人经常探头探脑,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看吧看吧,你比我还懂我自己那种感觉。

    我现在还在加班,所以今天没有小段子,要小段子问我们领导要去╭(╯^╰)╮

    ☆、第20章 心病

    黎大少一去不归,给黎嘉骏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她觉得大哥那讳莫如深的态度很可怕,那胶卷分明是跟二少差不多的莱卡相机35mm胶卷,在照相馆普及、人们还习惯照相师“站桩”拍照的年代,这类相机的应用面一般不是极为新潮的新闻记者,就是军事侦察。

    黎二少的这个相机源自德国徕卡,这个被神话的相机品牌她以前亲眼见都没见过,自从见识过以后,她所有的词汇都贫乏了,只能形容其为“军工级凶器”,打开后盖可以看到里面精密的手工制造技术,那是连锤子都砸不坏的厚度和硬度,再加上其精确的取景和先进的工艺,毫无疑问,这样的相机将会称霸战场。

    有了那样的想法,当看到这款相机所代表的经典的35mm胶卷时,她肝都颤了。

    越想越不对的黎嘉骏问黎二少:“哥,你看那些照片,拍的是什么地方啊?”

    黎二少回想了一下,摇头:“不知道,什么标志都没,怎么猜得出。”

    “也不是没标志啊,那地表白茫茫的,是白沙滩吗?”

    “什么白沙滩,那是结冰的湖!诶……你这么说,倒像是一个地方……”二哥这么说着,表情忽然凝重了起来,“这什么情况?”

    “哪哪哪?”黎嘉骏大急。

    “我也不确定。”黎二少缓缓的说着,可是眼神却不是那么说,他的眼睛里,恐惧多于疑惑。

    “确不确定你倒是说啊!”

    “大哥应该认得,这就是…这什么湖来着……太偏了我都不记得名字了……反正……”他看了黎嘉骏一眼,闭口不再说了。

    “怎么了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女孩子家家管那么多作甚,你课业完成了?”

    他这么说,分明就不愿意讲了,黎嘉骏张张嘴,还想软磨硬泡一下,就见黎二少刷的站起来,手中还提着刚才喝了一半没放下的咖啡,走了出去。

    饶是二哥什么都没说,明白了什么的黎嘉骏,竟忽然确定了某个她一直模糊的东西。

    那一天,看来是今年了。

    她看着手中翻烂的题集,突然惶惑不安起来。

    这是一种很空茫茫的感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脚触着大地,她就在那一天将发生的地方,她记不起那一天究竟发生在哪,可是在那一天后,整个东三省都将倾覆,无人能逃。

    此时她憋着劲儿要往关里考,是潜意识里想逃跑吗?可是,可是到了一九三七年,她还能往哪逃?她要逃吗?她逃得了吗?逃得动吗?愿意……逃吗?“

    黎家老少,全在这里,就连充满江南风味儿的祖宅都已经立在沈阳城外,如果事发,他们往哪去?他们能好吗?更何况,还有个当兵的大哥……

    此时黎嘉骏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如果她不知道,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备考,考去北平,随后等到战争爆发,她会无可奈何的随着学校转移,到时候无论生离还是死别,那都是被迫的。

    可此时若是她考去了,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就已经生离。她将在关里做一个战火中的大学生,而他们,将在关外,做一群惶惶不安的“亡国奴”。

    她脑中浮现很多场面,黎老爷肃着张脸不停的给她塞钱,骂她不抽烟了以后钱都不会花的傻妞;大夫人对章姨太送的东西都不表达看法,等章姨太走了,才喊裁缝来给黎嘉骏量身改那些章姨太送来的所谓名贵衣服;黎大少像座沉稳的山一样,年纪不大却已经极有威严,总是不声不响间压得弟妹不敢喘气儿,可其实弟弟和妹妹在外面闯得烂摊子,全是他奔波摆平;黎二少,这样一个跳脱的青年,回国后这一整年,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宅在家里给妹妹补课,如果黎嘉骏真的考上北平大学,那就是黎二少一手把她送出了九一八的泥潭……

    六月,进京赶考的火车即将出发,黎老爷已经安排好了她在京过暑假的住处,如果考上,无论寒暑,可能要有十多年,也有可能这一辈子,她都无法踏上这片土地了,她不可能再回来受日本人的统治,她也不可能让他们全迁出来承受战争的□□。

    这是一个死循环,无解。

    纷杂的想法和画面晃得她头痛欲裂,心跳如鼓,她竟然有了一种当初戒毒时那种心悸的感觉,她呆了半响,还是觉得全身软软的,提不起劲儿来做任何事,干脆爬回床上闭着眼,要睡不睡的,闭上眼,一个梦接一个梦的翻来覆去的做,有些是在这个时代的,她伏案疾书,没一会儿,场景又模糊到了现代,她桌前是飞利浦的护眼灯,亮光黄白色的,柔和温暖,门开了,一个人端着托盘进来,竟然看不清是爸爸还是黎二少……半梦半醒间,竟然发起汗来。

    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完全就是卧槽状态的,这节骨眼上生个病那可真是要死啊,她擦把汗起来,感到口干舌燥,步履蹒跚,发现外面居然已经一片漆黑,桌上只有一壶冷茶,她可不敢喝,否则就是雪上加霜。

    提着壶冷茶往外走,她平时摸黑上学上班都习惯了,晚上总是习惯性静悄悄的,这次没什么力气,更是脚步虚浮,往外走了两步,却见走廊尽头黎老爷的房间还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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