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都是很多年前了。”黎嘉骏没什么被崇拜的激动,隐晦的提醒,“你现在还是见习。”乖乖,见习了五年吗!申报的门槛是高出天际了吧!航天局也不带这么久实习期的!

    彭熙媛有点脸红:“我的父亲一直为申报撰稿……我是受了您的影响加入这个行列的,我也想做点实际有用的!”

    这下黎嘉骏真有点受宠若惊了:“啊,竟然还有这种事,哎其实我什么都没做……真是不好意思。”

    “您怎么会什么都没做呢?”彭熙媛笑,“我收集了好多剪报,有不少虽然没署名,但据说很多都来自于您呢。”

    “其实也没多少吧。”黎嘉骏是听说有一两张登报了,自己心里也有数。

    “那也是有啊,想想您那时候才几岁呀!”彭熙媛的情绪就这么回转了过来,很激动的拉着黎嘉骏往会客室走,“哎,能在这遇到您真好,也算不虚此行啦。”

    “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做到。”黎嘉骏苦笑,“刚来就气走了发言官。”

    “哦,你说殷天赐啊,这个人可奇怪了,我们不理他,我老师也说了,这两日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至少要等七天后,看原平的防守情况才行。”

    “话是这么说……”黎嘉骏手里忽然被塞进杯茶,她蛮不好意思,“您别忙活呀,大家都是客人,哪有您给我斟茶的道理。”

    “我来得早比较熟悉呀。”彭熙媛笑眯眯的,“且照此情况看,喝完这杯茶,我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哎。”黎嘉骏颇为惆怅,等喝了一会儿茶,她还是坐不住,起身对彭熙媛告辞,她还是决定自己四面转转。

    彭熙媛本想引路,但黎嘉骏坚持要自己走,便作罢了,收拾了东西道了别。黎嘉骏独自一人在这充满明清风格的大宅子里转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其实并不利于她的探路事业,好在她的身份还算正当,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很快就逛了很大一圈,发现情报处和参谋处都人来人往,防卫甚严。她靠近时,卫兵倒不会说什么,可眼神却充满了拒绝。

    黎嘉骏森森觉得,如果按照康先生的“勾引论”来做任务,她第一步要勾搭的不是什么青年单身汉参谋军官,而是门口的卫兵……

    等她回去的时候,康先生早已经到了,他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正在奋笔疾书,看到她时,什么也没问,两人几乎心知肚明,要想要什么新闻,至少要等七天后忻口打起来才行。

    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黎嘉骏大清早就跟着康先生去了司令部,门口一大堆小报记者群情涌动的挤在那儿,却都被卫兵无情的拦在外面,唯独康先生秀了一下证件就进去了,留下外面一片抱怨声。

    官方大报的优势就这么体现出来了,连黎嘉骏都发觉自己有点在央·企工作的派头,他们去了会客室,那儿也等了不少其他有资格进来的媒体,彭熙媛也在其中,她跟着一个比她年长一点的男人,两人本来头碰头在说着什么,见到黎嘉骏,很高兴的挥了挥手。没等黎嘉骏挤过去,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发言官殷天赐沉着张脸带着两个卫兵走了进来,见到里面这群人,露出了一丝郁闷的表情,咳了咳道:“前线无战报,各位散了吧。”

    “怎么会没战报,不是说七天就可以?”有的记者问。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实非殷某可以掌控的,我知道各位挂心前线将士,各位可以放心,姜玉贞旅长所辖部队是我晋军精锐,我晋军向以善守闻名,必不会轻易撤退,现在没有战报才是最好的消息,意味着姜旅长尚还游刃有余,吾等应该开心才是。”

    对于这番话,所有人都抽动了一下,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善守是不错,可游刃有余就有点夸张了吧,现在前线接连溃败,居然还会出现号称游刃有余的情况,为了保面子还真是不要脸了。

    仿佛看不到周围记者们一脸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的表情,殷天赐高贵冷艳的点点头,作势欲出去,却被两个人同时拦住,竟然是康先生和彭熙媛的老师,两人带着笑意相互看看,彭熙媛的老师做了个请的动作,康先生一点不客气,点点头就发问:“不知司令部对姜旅长又下的什么指示?想必司令不想背负上朝令夕改的名声,今日本该是姜旅长功成身退之日,看不见人,你让全国人民怎么想?”

    殷天赐很不高兴,他和身边的小兵低语了几句,小兵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报告后,殷天赐转向众人道:“今晨司令部有新指示,令姜旅长于原平再守三日,姜旅长已受命。”

    众人一阵怔愣,随后好多人蜂拥而上,围住殷天赐开始问东问西,唯独几个大报的记者老神在在的站在原地,黎嘉骏不知怎么的,很想叹气,就听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彭熙媛的老师低叹一声:“又是十天啊……”

    是啊,又是十天。

    ……这简直可以当诅咒来用了。

    四天后,所有人再次齐聚这个已经算得上专用新闻发布会场的会客室,昨天一整天司令部都大门紧闭,今天终于又开放,人们都明白这是即将有新消息的节奏,翘首等待着。

    康先生没有和那群人挤一块,他让黎嘉骏进去听着,自己则等在会客室外的拱门处。

    殷天赐这次的消息还是很简单,忻口战役已经正式打响,姜玉贞虽然圆满完成了任务,却不幸牺牲在战场上,为了嘉奖他的功绩,姜玉贞所率领的部队的番号永不取消。

    说完他就走了,完全的的发言人姿态,无情的可以。

    大家追了几步就被卫兵拦住了,黎嘉骏趁机装作没事人一样从旁边溜出去,正看到殷天赐被康先生召到路边的林荫里,康先生看到他,笑了笑,招手让她过去,殷天赐也不以为意,只是对康先生道:“康先生,兹事体大,我先与您说娿可以,但如何润色,还需要您来推敲,上峰对您是很熟悉的,故我才一直与您合作,此次,事态好坏全看您如何取舍…有您领路,其后我们公布详情,才能让其他报社心中有数”

    “这我自然明白,你且说与我,我自会把握。”康先生表情慎重,丝毫没有了平时无厘头大叔的样子。

    殷天赐于是又走进去了一点,在浓郁的树荫下沉声道:“本来姜旅长守了七天是准备回来了,但忻口防务并未完善,司令原已拟定电文,曰姜旅长掩护任务已经完成,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撤。然该电文命令不明,实难发出,为了不拖友军后腿,司令在让不让他继续守原平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以至于夜不能寐,连夜召集张培梅将军商议对策,最终还是修改电文,决定让姜旅长再守三日,姜旅长并无异议。”

    “姜旅长是何时牺牲的?”康先生手里钢笔刷刷刷写着,抬头看到黎嘉骏在一旁也写得龙飞凤舞,不由得点点头,放缓了手下的动作,专心问殷天赐。

    不知怎么的,殷天赐表情竟然有些僵硬,他睁大了眼睛,努力的眨了两下,随后道:“昨日白天,忻口处防务还未有明确回应,司令正要召集参谋,探讨是否让姜旅长再守一日,随即就收到姜旅长的电报,上曰:我旅正与敌人逐院逐巷死拼,请长官放心。我已告忻口前线指挥郝梦龄将军,在援军未到忻口,新阵地未布置好以前,姜某绝对死守原平,望长官绝不因原平危机而生顾虑。”

    “……绝命书。”康先生轻喃。

    黎嘉骏笔下一顿,她抬头看向殷天赐,看他努力眨眼,眼眶却红了起来,她心里有些凄凉,手握着笔拧了好几下才恢复书写的力气,可眼睛却模糊看不清书页了。

    殷天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司令便回电……”他咬了咬牙,响亮的吞咽了一下,眼眶更红了。

    “司令回电什么?”康先生问。

    “司令回电说……放心,家人他会照顾。”殷天赐这个御用发言官常年紧绷的表情忽然像破了一样,扭曲起来,哽咽道,“昨夜,忻口布防完毕,姜旅长本固守城池,早已被日军包围,接到命令后,他指挥突围,在突围过程中,中弹,牺牲了。”

    两个记者皆沉默不言,虽然负责撰稿的不是黎嘉骏,可她却觉得手上的笔重若千斤。

    殷天赐急促的喘息了好几口,表情却还是扭曲着:“今晨粗略统计,姜旅长的196旅,四千人存不足五百……姜旅长本人……被那群……□□的鬼子,割走了头颅……死无……全尸……”

    黎嘉骏掏出手绢,抖着手递给殷天赐,却被他一把挥开,他狼狈的敬了个礼,转身逃似的快步走出了绿荫。

    她只好收回手,抖着手把手绢盖在自己脸上,只觉得刷一下,手绢就又湿又热了,一会儿工夫,就能拧出泪水来了。

    ☆、第107章 两日换将

    白幡挂了半条街,纷纷扬扬的纸钱还飘在半空中,被一阵阵的弄堂风吹得漫天飞舞,有路人臂上绑了白布,身上落了白纸,抬头一看到白幡,表情就更悲伤一层。越来越萧条的街上,来往的车夫都自发的绑了白布带,店家挂出了“祭奠英雄姜旅长”的竖幅,整个太原都陷在沉郁的悲伤中。

    姜玉贞的事迹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处都自发组织了悼念和公祭,连日的溃败伤痛让人们几乎惶然失措,这时候作为人人关注的晋军将领,姜玉贞一举打破了笼罩在三晋大地上的畏战阴云,让人们好像突然直接拨开了迷雾,发现三晋的汉子也是铁铮铮的。

    在祭奠姜玉贞时,人们甚至不知是该痛哭流涕还是欢欣鼓舞。

    而无论情绪多复杂,忻口战役终究开始了。

    康先生叹了一上午的气,反复纠结以后,还是忍不住撺掇黎嘉骏:“小黎啊,你看,咱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上海,忻口那儿……”

    黎嘉骏也叹气,她早看出了康先生是个工作狂,是那种用生命追新闻的物种,放现代说不定能一统狗仔界,现在有郝梦龄在前续写新篇章,这位老先生心底里肯定挠得跟万箭穿心似的。

    原本她打心眼里希望能够在太原好好休整休整,直到能回上海为止,可是在姜玉贞牺牲后,看着外面万民祭奠的场景,她的心跳却又快了起来,有股莫名的冲动再次涌起。

    她又坐不住,想作死了。

    在她看的为数不多的抗战影视中,其实她能刷的名人已经没多少了,大部分是因为她不熟甚至不认识,而小部分,则正在前线快速的消耗着。

    她知道郝梦龄必然牺牲,而且是牺牲在战场上,她此去虽然完全不明情况,可若是一不小心万一手一滑保住了这个爱国将领,未来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即使知道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达成目标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可是等黎嘉骏第一百次确定自己异想天开并且暗暗有点后悔的时候,她已经跟随着增派的部队走了快两天……

    前面打得极惨,双方刚交火不过半天,请求增援的电文已经源源不断的往回发了,忻口前线南怀化一天功夫伤亡已逾期千人,后方士兵再不送上去,恐南怀化失守,则忻口岌岌可危。

    第一时间派兵增援自然是当务之急,黎嘉骏与康先生便跟着其中一支步兵行进,前头已经有骑兵部队星夜兼程过去,虽然有火车,但走走停停,车站又不在最前线,等下了车还吭哧吭哧走,时间哗啦啦就过去了。

    沿途也有不少卡车运送前线的伤员下来,大多伤势惨烈,很多人交错着躺在那,血淋淋的,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运尸车……

    黎嘉骏与康先生各自骑着一头驴,没有小轿车,这已经是vip待遇,可两天铁轨加土路折腾下来,还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幸而希望就在眼前,此时隐约已经能够听到前方断断续续的炮声了。

    此时已经可以看到很多搭棚下面许多伤员或坐或躺,许多护士和护工还有医生忙忙碌碌,这是到最前线的后方医院了。

    “全体原地休整!等待最新命令!”前头号令层层传下,已经赶路赶得面无人色的士兵们终于得以休息。

    黎嘉骏与康先生分头在后方医院转了一会儿,黎嘉骏拍了一张在包扎的照片,那护士本来包得挺利落的,被镜头一瞄准整个人都僵硬了,可怜了伤员大概着急着包扎,此时又想催,可在镜头下也不自在,两人大概知道不该看镜头,这一下活像一尊雕像。黎嘉骏很无奈,哭笑不得的拍了照片,拍完把照相机一转,上前很顺手的扶住那伤员的手臂,示意护士利落点包完。

    她回去后找到绑小毛驴的大树边,就着树荫休息,旁边小毛驴自顾自在那儿吃草,它们只吃各自面前那一块,脚一动不动,可见也是累得不行。

    过了许久,康先生才回来,刷刷刷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记完后开始碎碎念。

    “等会可能很危险,我们见机行事,如果采访不到,你争取多拍几张照片,胶卷可带足了?”康先生开始“战前动员”,一条条叮嘱着。

    “带着,带足的。”黎嘉骏坚定点头,顺便又检查了一遍。

    “到时候记着,拍五张就可以撤了,只要我们看到了前线,新闻就到手了,图片并不是必须的,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黎嘉骏继续连连点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阵仗,但是还是忍不住有点紧张,她反复摸着相机包的边缘,那儿已经被她摸得发白。

    前面一阵骚动忽然传来,康先生站起来探头看,抄起本子就走过去:“走,命令下来了。”

    黎嘉骏连忙站起来,看康先生管自己一溜烟跑远了,只能认命的解开被栓在树上的小毛驴,左一头右一头的牵着跟上去,小毛驴温驯,但也是需要拉一下走几步的,她一会儿扯右边一会儿扯左边,等顺利走过去时,康先生已经问了消息走回来了,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僵硬得像行尸走肉,黎嘉骏不由自主的慢下脚步,有点犹豫该不该凑上去问,她盯着康先生路过她,拿本子的手都抖了起来。

    “……先生。”她低声喊道。

    康先生无力的摆摆手,长长的叹了口气,再次坐在那片树荫下,摊开本子的空白页,怔怔的看着,许久没落笔。

    黎嘉骏牵着毛驴跟上去,蹲在他面前,仰头又问:“先生……怎么了?”

    “嘉骏啊……”康先生叫了一声,又抿嘴不言了,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哎……”

    “先生……忻口,失守了?”这是黎嘉骏想到的最坏的情况。

    康先生摇摇头,再次叹气,抬头看着前方还在等待命令的军队,表情空白。

    “那是怎么了?”黎嘉骏有些急,她想摇康先生的膝盖,奈何手里牵着缰绳,只能提高语调,“您倒是说呀。”

    康先生皱了皱眉头,他拭了下眼睛,提笔在本子上缓缓的写起来:

    “民国二十六年公历十月十五日,自十三日以来忻口开战不过两日,国民革命军第九军军长中将郝梦龄,第五十四师师长刘家祺,独立第五旅旅长郑连珍已相继牺牲……”

    等意识到看到的是什么,黎嘉骏猛地凑近了本子,康先生一字一字的写着,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他写的都是什么呀!

    两天功夫,军长,师长,旅长,全死了?!

    这是什么情况!?

    那忻口还打不打了?还有人指挥吗?!金字塔塔尖都削平了,那还叫金字塔吗?

    想到自己当初还天真的想到前线阻止什么,整个人就一阵不好,君生我未生,君去我还在路上跑……到底是多惨烈,才能让一个军长才两天就死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着本子,思绪却不知道神游到了哪,她忍不住抬头往前看了看,前面隆隆的声音还在蔓延,可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却觉得周围很安静,像是整个人泡在一缸水中,闷闷的。

    康先生还在写:“郝将军于阵前曾言曰: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意。今将军于忻口为国捐躯,阵前将士无不痛哭流涕,立誓遵守将军之遗嘱,一日不败日军一日不下前线,坚守阵地,绝不先退……”

    “先,先生……”黎嘉骏心下很是惶然,“这些,将军说的,都是真的么?”

    “刚才从伤员那儿问来的。”康先生往身后的战地医院指了指,这一指就像打开了开关,呼的一下一阵嚎啕响起,沙哑的尖利的低沉的,汇成了一股声浪从战地医院扑了过来,震的两人一惊,都往后面看去。

    那是数百个伤员在哭。

    他们知道了将军之死。

    那些汉子全身浴血,短腿断胳膊,包头包身子,形象凄惨,站立都困难,有些躺在床上没麻药被锯着腿都咬牙硬撑,却在此刻像被打断了全身骨头一样瘫在那儿,哭得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他们的脸上满是还没擦净的硝烟和血液,此时连流下的眼泪都是黑红污浊的,滴到地上融入了黄褐色的土里,一滴一滴的,与他们脸上一样的颜色。

    “阵前将士无不痛哭流涕……”

    康先生转回头,埋头继续写了起来,黎嘉骏放开了缰绳,扶着膝盖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她举起相机往医院方向对了对焦,拍了一张照。

    她放下相机,沉默不语。

    其实,以这个相机的技术来说,洗出来的相片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除了照片,她不知道在未来,她该向别人怎么形容这种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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