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问我为什么弄成这样吗?」
    华昍说要送我回家,不让我去补习班写考卷,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下来。
    流淌着轻音乐的车内,华昍一语不发,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不问。」
    他淡淡地回答,眉眼从未离开前方的路况。
    「你想说自然会说。」
    华昍没有这么冷淡过,至少我没有见过,在这跟他相处的一年半以来,他总是带着弯弯的笑,眼神含着光亮,唇角笑意味减半分,说话也自带一股活耀的气息。
    这种平淡如水的回应及面容,我都还是第一次见到。
    因此我移开了视线,不再多说一句话,任由自己处在这彷彿没有在流动的空间中。
    家门前的巷子转眼就在眼前,他一样停在了老地方,我一样解开了安全带,却不小心碰到伤口,轻轻的倒抽一口气。
    华昍听闻我的气音,整个人转过身来,眉头深锁,淡淡地叫我坐好别动。
    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从驾驶座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的位置开了车门,率先帮我拿出背包,接着扶着我下车。
    原本要跟他说,我可以自己来的,但接触到他深潭般的双眸,那句话瞬间缩了回去。
    「伤口记得不要一直碰水,不要太激烈去做大动作,好好顾好伤口,家里有药记得定期换。」
    一口气交代了所有事情,华昍顿了下,眼神终于看向了我,与我四目相对。
    「还有,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他开口,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叹息,他抿了抿唇,再次望着我的手臂。
    「没有人值得你这么做。」
    我回到了家中,忍着疼痛将自己好好清理了一遍,接着坐在床沿,盯着手上的伤口发着呆。
    现在回想当下所发生的事情,我也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于衝动,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可以拿着美工刀果断地划伤自己?想来都觉得当下是疯了。
    这也许是人的反射动作?理智线断裂时虽然没有听见「啪」的断裂声,但也足以让自己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
    我拿起手机,看见柔依除了传来担忧的讯息外,也贴了一个连结给我,我点了进去,依旧是那促成整件事情的黎星高中黑特网,不一样的是,这则贴文的风向大逆转,甚至将薛可薇的恶行恶状全都爆了出来。
    【惊天动地大八卦!高一清纯妹私底下是个超级绿茶!
    学校有一个会用自己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妹子是个超级公主,专门卖手摇饮的,最夯的產品是又甜又腻又是劣质茶叶的绿茶,我是没喝过啦,但是看超多人在喝的,好好奇这味道,有没有人可以分享?
    阿听说绿茶妹平时在班上真的会使唤人欸,当所有人都是僕人喔!长太丑还会被讥笑说是不是被卡车辗过,喔不是她自己说的啦,是她旁边的人说的啦,绿茶妹那么清纯可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话说上次不是说有男老师跟女学生在一起的卦?那也是绿茶妹自己造谣幻想阿,真的是笑死人了,不要自己被老师拒绝就要杀了对方好吗?人家老师清清白白,被你泼一身脏水也真的很衰欸,帮老师qq。
    最后一件事最夸张,绿茶妹公然拿美工刀威胁某社社长耶,自己像疯子一样割伤自己,还大哭大闹说是社长伤害她,哇我真的是大开眼界,到底是怎样的人可以精神分裂成这样?
    好啦不要说我抹黑啦,监视器影像都出来了还想狡辩阿?当所有人都瞎了眼睛吗?真的是欠倒掉欸臭绿茶。
    对啦我说的就是你,姓什么薛丁格的猫的那女的,你各位自己看清楚了阿,不要总是跟错车,要就跟我这班车啦,情报都对的绝对不会错啦,底下补充喔啾咪。】
    就如同上次那则贴文一样,底下依旧是蜂拥而至的人,清一色全都在爆料关于薛可薇的恶劣行径。
    【嘉惟:她就是仗着自己漂亮所以横行霸道阿,就是个霸凌者,妥妥的。】
    【尚雅:真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男生都喜欢这种样子的,明明就超级假,却被拱的像是女神一样,瞎了眼是吧?】
    而若是有帮薛可薇说话的,则是全都被冠上了「亲友团」的称呼,一起接受大批网友的洗版。
    还没全都看完,我就受不了的关掉页面,心中感到一股厌弃。
    这就是所谓群眾效应,在网路上,大家恣意地在键盘上敲打,有些人审视言行,但更多的是毫无顾忌地想打就打,彷彿因为罩着一层面纱,就好似不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似的。
    即使今日薛可薇的行径再过分,这样子的言论不就等同于变相霸凌?
    是,我们这些先前被霸凌的人会想要出一口恶气,因为我们不应该如此无辜受害,那其他旁观者呢?啦啦队?加油团?看风向跟着发言的墙头草?
    这现象畸形,但似乎又合理,在这一点的合理中又存在着不合理,站在不同的立场想这一件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因为人多、嘴杂。
    我对她感到厌恶,因为她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我,对我造成了影响;而我也不否认,当我看见这则贴文时,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
    我应该要感到开心不是吗?她终于被揭开了所有丑陋的面目。
    然而我只感到了空虚,还有一点悵然。
    好像受害的我们,只是另一群恶魔,仗着正义而恣意的胡作非为着。
    周末过去,星期一一到了学校,旋即感受到不太一样的气氛。
    不认识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彼此交换着眼神,当我走过,那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嘎然而止,直到我完全离开了,才又轻轻地飘出来。
    恍惚间,一些破碎的字眼悄悄鑽进了耳朵里。
    家暴、自杀、跳楼、送医、幸好没事。
    「澄澄你来啦!」
    一踏进教室,柔依大声的打了招呼,班上所有声音一瞬间停了下来,好几双眼睛一齐凝视着我。
    不自然的不只柔依与以往相比显得大上许多的嗓门,还有那些沉默。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到刚才一路走来大家的窃窃私语,有个直接告诉我事情有些蹊蹺,于是我直接了当地开口问了柔依,然后见到她探询的眼神。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同学们渐渐围了过来,彷彿这里有可狩猎的猎物,眼神中都带着闪闪的渴望。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路走来,学校气氛很奇怪。」
    柔依拉着我坐到位置上,一旁的同学跟着靠拢,只见柔依深呼吸,嘴巴一开一闔,一字一句的说出惊人的话语。
    于是我就像彩排好的剧情一般,愣住,接着沉默,然后是铺天盖地的不知所措。
    「昨天薛可薇回家被她爸爸家暴,听说她后来闹着要跳楼。」
    「最后她被强制送进了医院。」
    在他人的耳语中,我知道了一些关于薛可薇的事情。
    她爸爸长期酗酒,只要喝醉了,就会动手殴打她跟她妈妈,但是平时没有喝酒时,又会对着她们懺悔,也呵护有加。
    她的家庭教育告诉她,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要尽全力去争取,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旁人的眼光,都要将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
    她曾经因为身材及长相被霸凌,于是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漂亮、变得成为大家口中的「美女」,然而当她真的走到了那一个位置,她的心态也随之变成另一个模样。
    种种因素造就了我所看见的她,那一个会对人言语霸凌、关係霸凌,却夺得大家拥戴的那个薛可薇。
    很可恶,但是可恶中带了可悲,她仗着自己的声势满足心中的缺憾,用极端的方式来博得爱,然而实际上的她,只是个孤零零的人而已。
    「想什么?想的那么专心?我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乱糟糟的脑子被华昍的叫声给中断,我抬头,看着他带笑的眼眉。
    「我在想薛可薇的事情。」
    华昍挑起眉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抿抿唇,一股脑地将所有事情及我乱七八糟的想法给倾洩而出。
    「所以你觉得,大家都因为这件事变成怪物了吗?就像薛同学那样。」
    轻抿了口杯中的茶,华昍在我说完后拋了问句给我。
    「大概是吧,我一方面觉得这样的变相霸凌不好,但一方面似乎又觉得会这样想的我很奇怪。」
    他轻轻笑了出来,双腿交叠,修长的手指抚了抚自己的下頷。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韩剧叫《恶魔法官》?」
    闻言,我摇摇头,华昍毫不意外的耸耸肩,起身走向自己的位置,刷拉一声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
    我接过他递上来的纸,看了上面写的两行字。
    「怪物不是被製造出来的,而是沉睡中的怪物,自行甦醒了。
    只要,有一个好的藉口。──《恶魔法官》」
    我半懂半疑惑的看着他,他说道。
    「这世上的人类都可以做选择,今天他们选择让自己心底沉睡的恶魔醒来,成为跟薛同学一样的恶魔,那是他们的选择。」
    「就像你可以选择不要看那些贴文,可以选择不要与他们一样,这也是你的选择。」
    「所有的人类都是在选择下过活,同样道理,当人们抓到了一个藉口,就会紧咬着不放,综而言之,他们会选择抓着这个藉口变成了恶魔。」
    咀嚼着他的话语,我似乎能知道华昍想要对我说什么。
    「整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能阻挡薛同学对你做出任何事情,你也无法选择让大家不成为恶魔。」
    「大家都是自詡正义,终归一句:那都是自己的选择。」
    一阵沉默,空气中突然传来华昍微微地叹气声。
    「不是都叫你从今往后什么都别管了,做一个只管自己的温海澄吗?」
    恍惚间,他无奈的眉眼似乎与那一夜的沉静重叠,曾经他在昏黄的路灯下,同样带着这一抹疼惜,要我别再管了。
    别管了,管管自己吧,自私点。
    「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你打算怎么做?伤口还疼着吧?」
    华昍意有所指的看了眼我包扎起来的手,问道。
    我的选择吗?
    「我不会原谅她,但也会放过她。」
    「就到此为止吧,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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