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野哼笑两声:“怎么,你要对我进行批评教育吗,小顾老师?”
    顾平生嘴角微抽。
    自我谴责了大概十秒时间,顾平生接过药剂一口饮尽。
    不说别的,至少看东西没重影了。
    在陶军的描述中,村长赵德荣原先也不信神明,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开启先祖传下来的山神祭祀。
    为什么会有山神祭祀,是因为道家村的祖先们早就预料到后人会经历这一灾难吗?
    顾平生沉吟。
    如果霍天峰等人没有在道家村收集到有效信息,那么最后的线索很有可能就放在山顶寺庙。
    那是道家村创立的伊始。
    一条山路走到底,他们最终到达了目的地,道灵寺。
    顾平生大致打量了一眼,规模中规中矩,青灰色的屋脊,望柱布满青苔,墙壁也不再洁白,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
    寺庙经人打扫过,看着不脏也不乱,但从各种迹象来看,平时上山祭拜的人并不多。
    庙里仅有一具石像,顾平生放下背包,找到旁边的立碑,上面介绍了道士姓名生平,剩下的全在歌颂他的功德。没有明说是什么功德,只是说这人本事大,村民十生有幸遇到了他,非常感激等等……
    但这就很奇怪了。
    一个对家乡有贡献的人物,照理说应该得到乡民爱戴才是,怎么供奉的寺庙会这么清冷?
    寺庙就这么大,石砖严实合缝,断绝了地道一类的可能,其他地方也没有探索的价值。顾平生重新回到大厅,手电筒打着光,观察起石像来。
    这是个四十、五十岁的男人,身着翩翩道袍,头戴混元巾,身下还披着防尘的红布。只是人手上没拿拂尘,而是将双手上托,平举着一把剑,挺直前胸抬眼直视苍天,看起来是个十分正气凛然的人物。
    顾平生有预感,最后的线索就在这尊石像上了,但他一时串联不起来。
    一定有问题,但是什么地方有问题?
    “嗷嗷嗷嗷——!”
    饭团肝胆俱裂的叫声吓了顾平生一跳,他从冥思苦想中回神,回头去看,只见无所事事的某人正拿手指当鱼钩使,在小家伙头顶钓来钓去。
    他自以为是在逗弄小家伙,和它闹着玩,但放在刚睡醒的饭团身上就是纯粹的白日见鬼了,瞬间惊吓得不行,费劲扒拉从背包里跳了出来。
    小家伙力气大,背包拉链被它彻底踢开,很多东西都掉了出来。
    顾平生看刑野还在那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一大一小两小孩,一时间脑门挂满黑线。
    他叹着气走过去收拾,突然目光一顿。
    那是顾平生从丁一然那帮村民讨来的铜玉珠子,一直没来得及还,小家伙这么一蹬腿,碰巧就把它给蹬了出来。
    顾平生将它捡了起来,入手顺滑,质地细润。
    当事急着找猎人的线索,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串珠子,现在来回摩挲,感觉着珠子不一般的触感,他猛然蹦出个念头。
    ——这是块真玉。
    从祖上传承下来的真玉!
    不怪顾平生一直以来没有注意到这点,任谁看过道家村的荒田烂塘泥水地,和它水泄不通的现状,都不会想到道家村曾经是真的辉煌过。
    一时间,所有的线索有了引子,就像是引针穿线一样迅速地联合到了一起。
    村长说带大家赚钱,道家村祖上辉煌过的证据,祖先未卜先知后人会发生灾难,平息神怒的山神祭祀……
    如果说道家村祖上曾做过什么大事,赚了大钱却引来灾难,后世的道家村因为穷苦走上了相同的谋财路,导致了同样的灾难,那么村民对山神祭祀众口一致的信服就说得通了!
    顾平生倏然转身,大步流星朝神像走去。
    他再看一眼道士石像仰头望天的姿态,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将神像腰下遮灰的红布大力扯开——
    红布扯开,露出石像原貌,道人石像并非双腿直立,他的身下还建着个石台,那为什么高度上没给人一种怪异感?因为他是跪着的!
    他跪立望天,双手托剑,是在向上天请罪!
    在这一瞬间,石像篆刻的神情好似有了变化,原本的正气凛然变成了愿以一人之身承担罪责的坚定沉着,蹙眉愁容不是心怀天下悲天悯人,他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万分。
    那边的刑野看顾平生只是一蹲一站一扯布,眼睛就闪亮得非常,不由出声问:“小顾老师发现什么了?”
    “——即使没学过文史,但看过剧的都知道古人对举办仪式有多严苛,换而言之就是规矩多,请个天都要写篇小作文。”
    顾平生转过头来对他笑:“你说,向天请罪这样的大仪式,当事人会不会也要写篇陈词或者罪己书?”
    “它会放在哪儿?”
    不等刑野开口,顾平生已经从背包里掏出了手电筒。霍天峰说它质地坚硬可以击碎岩石,还真的没说笑,一路走来帮了顾平生很多忙。
    顾平生小跑助势,蹬地起跃,手持手电筒一记抡捶,将石像托举的双手砸了个稀巴烂!
    碎石纷飞,烟雾激散,从石像里露出通体杏黄的布帛,啪嗒一下掉在了顾平生的面前。
    看到那东西,两人脸上呈现出不同的表情。
    不得不说,刑野很惊讶。因为即使顾平生温柔坚毅能言善辩,优点有很多,他也只认可两点实力,一是号召力,二是技能逆天。
    没有技能、没有人手可用的顾平生依然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关键线索,很大程度地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边顾平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布帛捡了起来。
    这是一份《罪己书》。
    许是时间太久,一些字迹已经被侵蚀得模糊不清,顾平生快速扫过,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
    【……连日灾荒,民不聊生,有穷苦之人咨我如何求存,吾掐指演算,发现生机在于他们自身。
    ……吾便来此,观测此山村虽居偏僻地,来往不便,却生有奇脉可汇集日月精华,地下频出珍石,价值不菲。
    ……与村民商议开采后,日来收获颇丰,村民日进斗金,亦喜笑颜开。
    ……未曾想,吾自以为行善事,却招来了天大祸患。
    ……即使强加封锁,仍有村人偷偷潜入,连夜挖采。他们不知节制,动了地脉,以致山石滑坡,砸伤二十余人!有更甚者,不帮人救人,聚众疯抢沾血珍石。
    ……人心贪婪,不敬自然,吾痛恨以为甚哉。只得借人命伤残布请罪仪式,以山神震怒之说镇压利欲熏心之徒,自留石像呈罪上苍,以此告诫世人。
    ……吾本欲救人,反出人命,此乃吾之罪孽。但,缘何如此,缘何如此啊!】
    是了,这就是原因了!
    顾平生拽着布帛,即使平时很少外露情绪,想到道家村的人有救了,也难掩激动。
    他转身对刑野说:“村人和县施工队签订了开采协议,应该是开采过度挖断基岩才引起瞬间的坍塌,提前制止就有挽救的机会!”
    “陶明山在采矿队工作过,他知道位置在哪,还有三天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必须赶快走!”
    顾平生将布帛放进背包,将乱跑的饭团一道塞了进去,拎着就要走。
    但下一刻他发现,刑野根本没动。
    一双眼睛似深邃黑夜,尽含欣赏地看着他,却又多了一些惋惜。
    刑野道:“能做到这一步,你确实已经尽力了小顾老师,但可惜,道家村淹没于山石土砾是注定的结局,你改变不了。”
    没见过这样泼冷水的,更难受是刑野一脸的笃定。
    顾平生嘴唇嚅嗫,质问出口:“为什么?”
    刑野偏头看了看天色:“第一波差不多也要来了。”
    他站起身,抓住顾平生的手将人拽进了怀里。顾平生下意识要挣扎,被人拍了下后脑勺:“乖乖的,别闹。”
    闹什么?顾平生眼中闪过一抹余怒,还没等他发作,刑野就带着他飘上半空。
    在他们立地后的眨眼间,大地开始震动,寺庙摆设东倒西歪,大片的树叶无风摇晃,震动惊起檐上灰尘,在天空中纷扬起舞。
    如果顾平生现在还站在地上,那他得晃个不停,吃到一嘴的灰。
    但即使避免了这一些,再次落地时顾平生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隐隐透着苍白失神。
    此时此刻,他哪还想不到刑野为什么会给他泼冷水。
    地震……多荒谬的词。
    想过那么多原因,居然是地震。
    刑野缓慢说出了冰冷的现实。
    “不论重来多少次,那些村民都会准确地死在星期天的10时44分,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开采队的操作就那么精确?”
    每一个字都像尖针钻心,顾平生一点一点收拢手指,拽紧了刑野的衣袖。
    是,只要是人为那就存在意外,村长都在变着法子找出路,开采队也不可能每次都一样。
    所以,开采队挖空了山,形成坍塌的成因,而要人命的诱因,却是在之后的大地震。
    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真正的自然灾害,真正的——人力不可抗衡!
    刑野没有在一开始阻止,就是因为顾平生认准了就不回头。放在平时挺好,坚定自我的人总能做成不少事。
    但说实话,超出自身实力的执拗劲儿,那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很容易让人唏嘘看笑话。
    刑野没笑,看顾平生一脸遭到了重大打击的模样,甚至还隐隐有些心疼。
    他惋惜,如果是已经获得技能并提升到s级以上的顾平生,处理这种事来,也不过是抬手起落的功夫。
    至于现在嘛,如果顾平生放低姿态求一求他,他也不是不能出手。至于代价,当然是顾平生的灵魂,即使不做成标本,拿回去关起来,看他冷眼炸毛也是好玩。
    刑野眯起眼睛,光是想到那画面,就令他无比愉悦。
    然而事情并不和他预料的一样。
    顾平生还没有放弃。
    对,即使到了这种绝望的程度,他都还没有放弃!
    顾平生从刑野身上起来,抖着指尖环顾四周,他有一种很玄妙的直觉,或许也可以叫做他的妄念。这种直觉叫不屈,这种妄念叫不服!
    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石像碎裂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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