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课一下课,唐初弦便飞快地从座位上起身,三步併两步到了苏有枝那儿。
    「弦弦,一起去食堂吗?」
    「嗯啊,今天不用跟沉逸言吃饭?」
    在「沉逸言」三个字落下之时,唐初弦清楚地看到坐在旁边的何木舟笔尖一顿,几秒过后才重新提笔,若无其事地继续写题目。
    「不去啦,他今天请公假的样子,而且也没必要天天跟他待在一块儿。」苏有枝道,「不过你在这边等我一下,我先去个厕所啊。」
    她从方才上课时就感觉小腹下方不太对劲,算了算日子生理期也差不多这几天会到,但因为这阵子都在考试,她也就忘了这件事。这会儿那种微微的痉挛感又更明显了,她得赶紧去洗手间看看。
    中午的食堂总是人满为患,苏有枝为了不耽搁时间,连忙从书包暗袋里抽出卫生棉,匆匆离开教室。
    到了厕所后一看,果然找上门了。
    苏有枝叹了口气,还好她一向会在包包里放备用卫生棉,要不这下突然来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把自己收拾好,想着唐初弦还在等她,回去的脚程也不自觉加快了。
    岂料一进到教室,苏有枝愣了一下,只见一名男同学站在讲台前,单手高高举着,手上拿着一片……卫生棉。
    她认出来了,那是她常用的牌子,而她座位就在讲台前,许是刚才太过匆忙不小心从书包里掉出来了。
    苏有枝脑子一片空白。
    「大家,快看我在讲台前面捡到了什么──」男同学大喊,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卫生棉耶,哇喔。」
    那个男同学平时被大家叫作老曹,性格外向风趣,直言不讳讲话辛辣,但有时也因为口无遮拦,难免会得罪人。
    老曹用指尖捏着卫生棉的边缘,彷彿拿着的是什么噁心东西,不想让肌肤过度接触。他招摇地晃了晃,像在挥舞着扇子。
    「怎么会有人把这种私密物品放在地上,太不知羞耻了吧。」老曹又道。
    几个男生跟着笑。
    不知道是谁率先应了一句「好噁心」,其他人也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附和。
    苏有枝站在门口,一派闹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她,可她的血管却是凉的,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颤慄,脚心像是被钉在了地面,动也动不了。
    那些嘲笑声彷彿数十根银针,淬了毒的,硬生生扎进她的毛孔里。
    私密物品。
    不知羞耻。
    好噁心。
    唐初弦坐在苏有枝的位子上等,离讲台很近,一切尽收眼底,她默了半晌突然说:「老曹,你这样不太好吧。」
    一旁的女同学跟着道:「对呀,人家应该也不是故意掉的,不要为难。」
    老曹皮够了,又再次挥了挥手中的卫生棉,接着把它扔在讲桌上:「好啦,是谁的自己来认领,记得来跟我这个帮忙捡到的说谢谢啊。」
    闻言,几个男生又笑,有人嘲他:「你要点脸吧!」
    一阵闹剧过后,午休时间又回到了往常的模样,该吃饭的去吃饭,要午睡的去午睡。
    苏有枝僵硬地回到了座位,没有再去碰那片卫生棉。
    唐初弦见她回来了,可女孩子脸色不太好,眼睫虚虚歛着,好似要遮掉眼里的什么。
    「枝枝,还去食堂吗?」唐初弦见状,大抵也猜到是因为什么,她叹了口气关心道。
    苏有枝摇头:「我突然有点吃不下,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唐初弦也被方才那段插曲弄得有些烦,这会儿食慾大幅下降,于是道:「我也不去了,老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幼稚。可惜刚刚卫生棉掉的时候我没注意到,要不然就先帮你捡起来了,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苏有枝头垂得更低了,又摇了摇头:「没事,是我不该这么不小心。」
    唐初弦知道这姑娘心思敏感,她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这没什么的,不用觉得丢脸,卫生棉就是正常卫生用品,哪里噁心了?是那些臭男生不懂。」
    苏有枝没说话,眼睫颤了颤,唐初弦抱了一下她,最后拖着步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少女伏在桌面上,耳根子是一片红,面色却苍白得可怕,好在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间,没有人会撞见她的失态。
    苏有枝愈想愈觉得丢脸。
    当眾被调侃不知羞耻,好像她是个荡妇一样,不要面子的,可以随意把他们口中「噁心的私人用品」公诸于世。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卫生棉是不知羞耻的东西;为什么经血比起一般受伤流的血,就是骯脏不堪入目的;为什么月经不能好好说月经,总是要用「那个」、「好朋友」代替,好像说出口了就会变得粗俗。
    好像女性生来就是下流的载体。
    午休结束的鐘声贯穿了校园,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刘拎着备课资料进来,一站上讲台就愣了一下。
    「呀,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他拿起讲桌上的那片卫生棉,朝全班喊,「我放旁边啊,下课自己过来拿。」
    老刘语气没有任何偏颇,更没有中午那帮男生字里行间的调笑与歧视,可闻声后苏有枝翻讲义的手仍然滞了滞,她强迫自己镇定,眼神却是不断下坠,没有勇气抬头。
    其实除了唐初弦,没有人知道那片卫生棉是她的,可她还是觉得很尷尬。
    何木舟物理题刷到一半,见小姑娘整堂数学课都没抬起头,低落的情绪挡也挡不住,他眸色沉了沉,手中的水性笔在指间转了几圈,连带着下半张的题目也都没什么心思写了。
    下课待老刘离开教室之后,何木舟起身去讲台晃了一圈,接着又走到了老曹的位子旁。彼时他正跟同桌笑闹着,少年冷淡的声嗓从身后传来,老曹眨了眨眼,回头欲看来人。
    岂料男生一转过来,何木舟便直接把卫生棉甩到他脸上。
    全班的人都傻了。
    「你他妈……」老曹突然被天外飞物拍得一阵晕,把卫生棉拿下来后,一见面前的人是年级大佬,嘴里呼之欲出的脏话硬是卡住了。
    他是坐着的,大佬这会儿站在他桌旁,他还得仰头才能与他对上目光,显得对方气势更为盛大。
    老曹突然觉得大事不妙,果然下一秒就见何木舟冷着脸开口:「你觉得噁心吗?」
    老曹一阵懵逼,最后憋出了一句:「……什么?」
    「我问你你觉得卫生棉噁心吗。」少年居高临下望着他,深色的眸子里是千年不化的寒冰,气场压制着,说出口的话更是尖锐,「中午的时候在台上讲得这么爽,现在变哑巴?」
    「就……就一点……」老曹磕磕绊绊地回。
    有风乍起,捲走了他眼里最后一丝温度,刺骨的戾气蛰伏,随时都会窜逃而出。
    教室里静得可怕。
    也就是一瞬,老曹的桌子「砰」的倒了,全班阵阵惊呼,只见少年抬脚踢翻了眼前人的桌子,徒留的只有木桌翻倒在地的巨响,一片狼藉。
    「噁心?不知羞耻?你妈没用过卫生棉?」老曹吓得想退后,奈何坐在位子上,只能看着何木舟步步进逼,「生物课白学了吗?这些年就长了个子没长脑子?」
    「月经是女性自然生理现象,和排卵有关,子宫内壁为了备孕而增厚,若是没有受孕便会剥落而出血。讲白点,你母亲要是没有月经,你他妈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女性受到激素而引发的自然现象,这很不洁吗?月经期间她们要忍受子宫痉挛的痛楚,有的甚至会腰痠、腹泻,受了这么多苦她们图什么?还要被你这种猴子歧视?」何木舟目光阴鷙,冷笑一声,「真想问问你爸,当初为什么没把你射在墙上?」
    老曹噤若寒蝉,在这个少年面前,他所有的自尊早已被踩在脚下,他想反抗,可何木舟一字一句都好似在他脸上搧巴掌,讽刺他的无知,讽刺他的不成熟,讽刺他那可笑的大男人主义。
    馀下的只有战战兢兢的惶恐。
    何木舟太过凌厉,这会儿也没人敢帮老曹说话,就连方才附和他的那几个都状做无意地垂首,惟恐与校霸对上视线,深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苏有枝坐在位子上,看着少年隻身站在教室中心,面对着出言不逊的同儕以及全班惊愕的神情,毫不畏惧他人眼光。
    他迎浪而起,反将浪潮引到苟且坑洼之地,将对方淋得满身落魄。
    苏有枝觉得他好像在发着光。
    所有的不安、自卑、羞耻以及那些小小的敏感,全在顷刻间被浪花捲走,暴露在阳光底下的都是闪闪发亮的怦然,温暖而清澈。
    何木舟面不改色地走回座位,见小姑娘怔怔地看着自己,他似是想说些什么,薄脣翕动了下,最终却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几分鐘后,苏有枝就看到手机震动了,锁屏接着跳出一则讯息通知。
    @何木舟: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别往心里去。
    她抬起眼帘,侧首望向他,正好直直地撞进了他眼底。
    那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风雪与暴戾,此时只有漫漶的温柔,随着春意滋长。
    苏有枝心下一动,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少年倾身而来,小臂掠过眼前,大掌覆上她的头顶。
    他轻轻揉了揉,眼眸含笑:「乖,我帮你报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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