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在十一层,楼梯间里并没有什么人,她一屁股坐在了阶梯上,没有吱声,眼泪就流了下来。
    赵昕远什么都没问,坐在了她旁边,陪着她。
    初三学校组织去医院做体检,她早早体检完,在等着集合时,就在医院乱逛。偶然撞到了一个科室,竟然叫计划生育科。她走过去看墙上贴的科普,结果是流产手术介绍。读着文字,脑海中不由得想像出了画面。
    要把东西塞进去,把婴儿吸出来,再把剩余的东西给刮走。当时看得她一阵恶寒,当时大街上贴着流产广告的标语是“今天做人流,明天就上班”,却从没说过,过程这么血腥。
    “我没有让她这么做。”她哭着发了声,说完就摇了头,“不,我想让她这么做,我不想要弟弟妹妹,可我没想到她真的会去。”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赵昕远自然听懂了这件事,看着她脸上挂满了泪,他手足无措地从她口袋中掏出了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了她。
    “你这一周都不对劲,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在家被指责着自私,她连说出真实想法都是一种罪恶,面对他,她好像天然信任他,连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示于他,都不在意他是不是会嫌弃。
    “我跟妈妈说,这件事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我就是不理她,一句话都不跟她讲。”她哽咽着苦笑,“我是不是很恶毒,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是用行动在逼她这么干。”
    “是我逼她杀死了一个生命,她现在躺在病床上,我都不敢进去看她。”脑海中再次浮现自我想象的流产画面,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到冒冷汗,“他们骂得对,我就是自私。”
    见她握着纸巾的手紧攥着,指甲都要陷进了肉里,赵昕远使劲掰开了她的手,拿出了被扣出洞的纸巾,帮她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他的气息十分干净,她很讨厌别人碰自己,却不厌恶他这样动作。
    “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在干嘛吗?”这是他整个过程以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摇了摇头。
    “汽车上的刮雨器,刚刷完,车窗就又被雨水给蒙上了,还不知雨何时停。”
    这个缺德笑话不合时宜却应景,却把这儿的悲伤气氛冲去了一半,搞得她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
    他低着声缓慢说,“这是大人的决定,他们的世界比我们的复杂,养一个孩子,要考虑的现实因素太多。你的意愿,并不是他们做这个决定的主因。”
    “不,她原来都准备生了,一定是为了我,才不要这个孩子的。”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流了泪,妈妈该有多痛。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我建议你现在就跑进去问他们,是不是因为你做了这个决定。是不是非得把这个手术赖在你头上,你一个孩子,原来还有本事逼着两个大人做这么一项生命的重大决定。”
    赵昕远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做错了,她的对错在他这不重要。就算她真的这么干了,难道要把她判死刑吗?况且她根本不具备这个能力。
    如果要把做决定的主因推到孩子身上,说为了孩子这么干的,或者让她这么误解了。别,请别这么虚伪与没担当。
    只有这个傻子,才会全怪到自己身上。
    正在哭的宁清被他的严肃面孔吓得一震,都不敢再哭泣,他又拿了张纸帮她擦眼泪。
    这么轻柔的动作,刚刚却是那么严厉的言辞,她摸不透他。
    “赵昕远,有时我看不懂你。”
    他轻笑了声,用拇指将她眼角的泪拭去,“宁清,我们是同一类人。”
    比如,对大多数事情,一样冷漠或不屑。擅长忍耐,只喜欢用致命一击。
    他擅长伪装,她不懂藏着。
    她相比于他,还残存着温情罢了。
    第28章
    肌肤相贴的温热,他埋在她的颈窝里,他不再恨她。她讨好地在他光裸的肩背上摩挲,微长的指尖划过他的腰。
    垂在地板上的床单反复在地上拖动着。
    许久,当沉重的身躯从身上离开后,她拉住了他。
    结果却是手砸到了床上,翻了个身,闭着眼回想方才的激荡。春梦了无痕,温暖被窝里敏感的身体似乎残留着颤栗感的余韵,轻柔的被子搭在光裸的肩头,仿佛有他方才的重量。
    年少贪欢,鲁莽却有无数好奇心加以实践。半梦半醒的时刻,她不愿分清真假。
    清醒之后,她还是叹了口气。为什么每一次梦见他,都在喊他不要走。
    一个成年女性,做这种梦不足为奇。
    欲望产生于大脑,大脑被激素影响。随着生理周期,雌性激素增强时,大脑被欲望接管,产生性冲动。
    读书时,赵婷骂她说你这是什么封建思想,人家说不定在美国天天date,那里性很自由,做个爱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你至于为他守身如玉,连个男朋友都不交吗?等他回来,用你的清白之身证明你的纯洁、渴望他的垂怜吗?
    宁清反嘲她说,你这是中文系呆久了,思想怎么这么进步了。可个人的自由意志,是要在你的一切先进理念之前的。
    赵婷说你的自由意志,是被陈腐落后的理念影响的。
    若不是多年好友,宁清早懒得说,她只问赵婷,难道你认为一个成年人无法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需要思想进步者来帮人做决定吗?如果是为了别人好,那我分不清,这跟七大姑八大姨说你需要结婚有幸福家庭的为你好,有什么区别?
    这一场辩论脱离了事情本身,赵婷一反常态,说这能是一回事吗?性观念的解放是解放自我,你的身体自己做主,而婚姻是束缚个体自由的。
    宁清从没觉得重逢的戏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没想到在他人看来自己是在用清白来证明自己的真心与痴情。
    当时她很生气,毫不客气地说,从性的生理机制上说,自己解决和与男人完成,是一样能得到高潮的。那为什么要否认前一种,觉得后一种才是性。如果要讲思想进步,那你的性观念还停留在与男性一同完成的地步,算不算一种落后?
    赵婷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只说了句,你知道的,这不一样。跟你们保守人士讲不通。
    人一旦牵扯到理念之争,就如孔雀开屏,有强烈的展现自我知识体系的胜负欲。
    这个世界上有不同的种族与族群,产生了不同的制度、文化和思想。互联网的出现,都不能将族群间差异的填平。族群由人组成,即使是同一个族群,试图填充人与人思想上的沟壑,简直是精卫填海。
    这一场争论后,两人到底情商在线,对各自的人品与底线放心。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再也没提过。
    有人觉得这事是吃饭喝水,全然遵从生理感受。有人觉得这是饭后甜点,热量配额有限,不吃不会饿死,要吃一定要挑个口味上佳的对得起热量。
    宁清思想到底传统,没办法接受一夜情,肯定要找一个爱的人吧。
    大三时,她有尝试过去约会。结果刚跟人在食堂吃完饭,趁着夜色,那人问她,能不能抱她。她说不可以,指着路灯说,你可以去抱电线杆子。对方觉得她在开玩笑,还特幽默,说我就想抱你,她又提供了个备选方案,说那儿还有棵树呢。本对土木女的刻板印象是思维清奇,这下对方彻底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她回头也气得要死,气自己,浪费了时间,什么玩意。
    手机闹钟声响起,宁清掀开了被子去冲澡,真是闲得慌,才能一大早在考虑这个问题。
    她今早特地调早了闹钟,要跟师傅去出差,去验收一个地下室。虽然这事最主要的还是质量检查中心的人干,但他们也要去。一般就先看个工地,查看问题,再开个会总结问题让施工整改。这个阶段只要施工不太过分,像裂缝、露筋或者该留的洞口没留,这些问题一般都能补救。
    这个行业的水准是良莠不齐的,刚入行出去开会,听了个地产建筑师说柱子配25含钢量太大,要改成18。她当场就被吓到了,直接举手说你这样不行。跟人辩论完,人家差不多都直接跟她说,虽然你说的对,但是你要考虑实际,不能盯着书面的专业知识吧。
    她坐下后,师傅刘明看着她说你真单纯。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眼神是觉得她傻逼,年轻人特有的傻逼被善意称之为单纯。
    荒谬的事太多了,比如图纸还没出,楼都开始盖了。监理都是自己人,谁会不识相提质量问题?楼不塌就行。
    宁清也养成了习惯,一般情况下都不议论同业者。
    早起是为了喝水,工地的厕所环境太糟糕,她都早起先喝个两杯水先补充半天的水分,上了厕所再出门。
    验收地在隔壁城市,照例是她开车,刘明懒得开车。
    当初第一次带徒弟出差,问她会不会开车,她说有驾驶证的。他当时很困,直接把车钥匙给了她,说你来开,我中途跟你换。
    上了高速后宁清开了五分钟就进了中间那条道。他睡了一觉醒来后,车都在最内道了。车速很快,她表情轻松,还挺稳的。他随口问了句,你这车开得不错,读研时跟导师跑工地也开车吗?
    这个徒弟来了句,这是拿证后第一次开。
    当时刘明就差点给吓尿了,第一次就上高速,还他妈的跑到了最内道,这个女孩子也太大胆了吧。但他愣是什么都不敢说,到了下个服务区换了人开。但一来二去,也完全放心让她开车了。
    “下周老板牵头,所里请了林总吃饭,就希望把这关系打好啊。”刘明人很瘦,缩在副驾驶座上,就跟律师就靠几个大老板的业务活着一样,设计院也得搞业务搞关系,“哎,小宁你专业能力是行的,就是不会喝酒。要做到总设计师或专业负责人,还是要酒量好的。”
    这种级别的饭局是轮不到她一个小喽啰去的,在刚工作时,宁国涛跟她说,有饭局你要多参加,多认识人,适当时候给人送个礼。你姑父做了半辈子的包工头,业务就是喝酒送礼搞出来的。
    宁清从没瞧不起饭局,不论对错只看逻辑,这就是文化与社会运行机制中的一环。她不会天真到说这是糟粕,她没资格评价。
    见识过在饭局上马屁段子张口就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知识储备丰富还能跟人撒娇的,这种场面放网上肯定要被人骂这女的不是个好东西,靠卖弄风情为生。但人家背后是千万业绩压身的,没有人能靠卖弄风情做到这个地步的。
    宁清不会喝酒,很辣很难喝,何必折腾自己。听了师傅这话,她问,“这种场合,没人敢劝林总喝酒吧。”
    “你就不知道了,她酒量很好。听说之前有个不识相的敢压她喝酒,她竟然没拒绝,把人喝到胃出血送医院抢救了。她是甲方,我们只会敬酒,可不敢劝酒。其实林总老公手里的项目才厉害。”
    才开到半路,知道徒弟嘴巴严从不八卦,刘明说起了闲话,“林总虽然是个女的,是个人物。别看着平易近人,手段厉害着呢。她有个哥哥,都能被她逼到离开公司,最后出了国。”
    宁清心中倒对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多了分敬佩,“这不是挺好。如果内斗都斗不赢,怎么跟外人斗?”
    赵昕远的团队全部远程办公,能进入这个团队的,都是经验丰富的从业者,于这份工作而言,完全没有坐班考勤的必要。
    租个办公地也的确有必要,比如团队里的ui/ux设计师,履历优秀,专业能力强,同时是个三岁孩子的妈妈。她就希望能有办公室,在家就算有保姆和老公,孩子有事永远是来喊她。
    她手里有很多好的offer,结婚生子要还房贷,似乎还是选个大公司靠谱,而不是一个初创公司。除了这份工作本身很有吸引力,个人发挥空间很大,做对事跟对人,面试时聊了很长时间,彼此都在反复考察提问对方,她觉得这个老板值得跟,还有就是这份工作有办公地且有灵活的工作时间,最终选择了这一份offer。
    赵昕远一反常态,工作很拼。首先是真忙,所有事情都要等着他来推进。一个创业团队,初期领头人一定要是最好的,不然无法成功。等到度过创业期走上成长发展阶段,创始人才要退下,请比自己更好的人。
    他显然正处于第一阶段,为了保持精力,每天早起锻炼,查收美国团队的进度,再把国内的任务布置下去,再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晚上再根据这边的内容给出那边团队的计划。下午睡一会,晚上熬得晚些,这样时间会变多,两边都能兼顾。
    其次就是,忙碌也许会让人抑制冲动与情感。工作全然理性,精疲力尽之后,毫无感性的生存空间。
    他不可能再去主动找她,每一次,主动拒绝的,都是她。就算他还喜欢她,为什么要主动去找她?而不是她来求他?
    曾经以为是同类,她多了份温情,实则反了。
    有过一天,他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午睡。又梦到了那间书店。
    那个冬天,依旧下了雪,书店里很暖,当时不知因为什么事跟她生了气,但他还是来找她了。与她离得很远,低头看书。她晾了他一个小时,才过来找他。说我错了,你跟我说句话行不?
    他知道自己冷着一张脸时很严肃,但视线依旧没离开书本。他觉得她没那么喜欢他,不然怎么能够看着他这么生气却置之不理,还能淡然地先看书,再理他。
    她却直接抢了他的书,他惊讶地抬头时,她捧着他的脸,粗暴地把他的脑袋压在书架上,强行覆上了他的唇。亲完低着声威胁他说,你要再不理我,我就把你嘴巴咬出血,看你怎么跟人解释。
    他依旧是冷着脸问她,你确定吗?
    没等她的回答,他就吻上了她,掠夺她的所有呼吸,手放在她的脖颈处取暖又让她无法逃离,当她喘不过气捶打他的胸膛时,他咬了她。
    他报复心强,又斤斤计较。她让他不舒服了,他就要还回去。
    听着她闷哼的呼痛,放开她时,这人竟然还识好坏,不敢骂他,还跟他撒娇说,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午睡醒来,头很疼,药就在办公桌上,他连起身拿药的心情都没有,任由神经抽痛牵引着耳部的刺痛感。
    疼痛是能让人清醒的。
    赵泽诚来京州开会,顺道见儿子。
    秘书帮忙定了餐厅。那家餐厅曾是著名会议的举办地,建国初期也接待过各国元首,据说这个餐厅容易谋成事。
    秘书跟了他多年,还提醒他说,您要是跟儿子谋划个工作或生活的事,以后准成。
    赵泽诚笑了笑说这次只吃饭,不谈事,让他先自己折腾两年。
    城府深沉、不苟言笑的赵泽诚,只有提到儿子,才有点人情味。儿子聪明,从小各方面都很优秀,走过岔路,也被纠回来了。他也乐于给儿子很大的自由度,因为信任。
    儿子的独立能力是他刻意培养的,当年去读书,他只出学费和当地平均水平的生活费,一个学期一给。儿子一向矜贵,吃穿用度都最好的给他,从不用为钱考虑。结果,去了才一个月,就把生活费全花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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