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无霜,在伤没好之前,你只能在宫里养伤。”
    “你不必妄想离开这张床。”他讽笑道。“此后数日,但凡得空,我都会亲自监视你。”
    “你的一饮一食,都得由我亲自瞧着,才能入口。”
    少年昳丽的眉眼之间,浮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恶意。
    “尊上且饶恕则个。属下实是忧心尊上安危,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这话,言辞间的嘲弄意味几乎要溢出来了。
    穆无霜望着归览那双冰冷的红眸,浑身都泛起彻骨的寒意。
    她丝毫不怀疑,这是报复。
    归览固然有公事公办的理由在,但不容许离开一亩三寸地的指令,完全就是恶意使然。
    恨只恨她自己做事不够万全,被小魔头抓了一次把柄。
    少女眼眉低垂,唇瓣紧抿。
    或许她从前不应该那样欺压小魔头的,毕竟人也总有失足的时候。
    归览将话说完,便起身,掌间魔气缭绕,指间飞出来一条长蛇状的东西。
    长蛇吸饱了魔气,渐渐膨胀扭曲起来,看上去似有灵性。
    壁沿,穆无霜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一时间更加惨白。
    她从前是穆家的除魔第一法修,当然认识这个东西。
    制魔索。
    这玩意她从前也经常用,用于捆缚魔修,可以极大幅度限制他们的魔力,非常好用。
    穆无霜以前非常喜欢这个东西,将其称之为神器。
    但现在她也是魔修了,她不喜欢了。
    制魔索捆上手足的一刻,穆无霜唇都抿得发白。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像一条丧家之犬。
    身为穆家大小姐,她从前虽然随和,能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
    但她自小便身负荣光,各种尊贵的头衔她拿得手软,漫天的荣誉和夸赞加身,使得她永远风光,永远能够昂头倨傲。
    所以在当魔尊的时候,她也没有半点的不自在和不适应。
    因为她自小就是这样的角色。
    自小就是万众瞩目,人人都赞赏景仰。
    当荣光褪去,穆无霜无所适从过一阵,但也很快习惯了倚仗一身磅礴魔力的生活。
    头衔不在了,但也没甚可惧的。
    但当制魔索套上手足的那一刻,恐慌才姗姗来迟地袭上心头。
    穆无霜双手冰冷,脸色苍白至极。
    她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归览为何对自己逝去的魔力执念深重。
    因为失去力量这件事情,太可怕了。
    这几乎让人无法忍受。
    就像是□□裸地的被剥去外皮,徒留一具单调的骨架。
    修士没有了修为,就和肉体凡胎没有区别。
    他们也会很脆弱,也会很容易死,也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还手之力。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东郊集市里,摊位上摆放得齐齐整整的两条人体。
    白花,干净,死不瞑目。
    穆无霜胸膛空空,心绪摇摇欲坠地荡着,后背发凉。
    她不能被困在这里,她必须想办法出去。
    而面前的归览并不知道穆无霜心中已经掠过这样多的惊惧。
    他眼里倒映着少女双手发抖的模样,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如此折辱,她想必不好受罢。
    少年唇角扬起冷冽,心底回溯起从前的一幕幕。
    马车,她抵着自己的颈。
    法阵,穆无霜揽着腰身救他。
    ……
    以及冷夜,他行刺却被反制,被穆无霜抵着心口,逼着叫姐姐。
    归览背脊忽然颤了一颤,骨髓里泛起酥麻的战栗。
    他眼底浮起微弱的泪光,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耻辱一般,一背身,近乎落荒而逃地走了。
    恬不知耻。
    她这般不知耻。
    *
    两日过去,归览没有再来过寝宫一次。
    穆无霜蜷缩在床沿的角落中,神情木然。
    她在心惊胆战中筹谋了一天一夜,想要设法钻空子,在归览送食之类的时机去进行反制。
    但一切的筹谋,在两日的寂寂之中都是徒然。
    归览根本没有来,就像是完全忘了她这个人一样。
    他的寝宫也冷冷清清,除却平日洒扫整理的婢女之外,再没有旁人入过其内。
    穆无霜试图喊过那些婢子,然而这些婢女全对归览忠心耿耿,不仅全然不理她,还眼神冷冷地瞧了她几眼。
    几道漠然的眼光,生生将穆无霜瞧得目中无光了下去。
    淡淡然,看她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件死物。
    好像她从来也不是什么魔尊,不过就是一个可笑的跳梁小丑,是一枚捡了大便宜的无能棋子。
    如今落难,倒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穆无霜彻头彻尾地颓然起来,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像是乍然被击溃了一般,散作了一滩烂泥,令她骨头都泥泞不堪了起来。
    她茫然无措地闭上眼,觉得眼底热热的,鼻头酸得难受。
    水泽漫过脸上的时候,先是一热,很快退成冰冰的冷意。
    少女就这样闭着眼睛,蜷在角落,默然无声地流眼泪。
    她酸酸地想,自己一点也不坚强。
    一旦倚仗被击碎,就无助得彷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撞壁,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便原地郁郁自怜起来。
    就如同现在。
    流眼泪显然不能洗刷什么无助,但这东西偏偏就像是泄洪一样,越流越多。
    穆无霜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湿漉漉的。
    下一刻,一节冰凉的长物按上她脸颊。
    穆无霜带着朦胧的泪光睁眼,看见少年面无表情地揩了一把她的眼泪,抬起水泽淋淋的手指,捻了一捻。
    他低眉看了眼指节上的水光,说道:“别哭了。”
    少年眼睛里有些迷蒙,喉头动了一动,没说出话来。
    他忙了两日外头的事情,焦头烂额地收拾了一点金家的残局,才想起来宫里还有个穆无霜。
    归览没想到穆无霜居然会哭。
    第一眼看见她满眼淋漓的泪水时,归览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不自觉揉搓了把眼睛。
    她怎么可能会哭呢?
    她倨傲自负成那副模样,目空一切又自信,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因为自己被囚禁起来而哭。
    况且,他虽然存了报复心思,但这到底也是在保护她。
    怎么自己保证她的安危,反而会惹哭了人?
    刚进门的归览惘然地在门口站了半晌,有些无措,想要等穆无霜哭完再过去。
    谁曾想穆无霜竟然越哭越厉害,眼泪都快要浸湿一整片被子了。
    少年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走的第一步,归览脸色阴鸷地停了下来。
    这一步出去,他居然同手同脚了。
    压下心底的愠怒,少年才勉力放轻脚步,往前走。
    直到来到了她面前,归览站定,略带困惑地思索起来。
    想了片刻,他心底恍然。
    啊,穆无霜会哭,大抵还是因为穆无霜喜欢他吧。
    归览没有与人互通过心意,也没有过与旁人结为魔侣的心思。
    但在荒川泽做了这些年魔尊,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些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小魔侣见得不少。
    小魔侣们常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伤怀,这让归览既新奇又嗤之以鼻。
    极其愚蠢的作为。
    这样不断地进行内耗,不断地互相折磨,在荒川泽中无异于就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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