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看到姜榆罔好端端的,长松了口气。黎寒光将他们安顿好,温文尔雅道:“姜太子,祝英将军,这里是一处独立的厢房,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你们安心调理,我先去救其他人了。”
    之后,黎寒光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便出去了。祝英目睹黎寒光离开,姜榆罔在旁边轻轻叹了一声:“他温和细致,比很多神族都彬彬有礼,实在不像一个魔族。”
    祝英沉默,这一回,她没有再说黎寒光的坏话。
    她一直很警惕这个魔族,她原本认定黎寒光背着人找姜榆罔说话,必不怀好心。但现在,祝英开始动摇了。
    或许,是她先入为主,误会他了?
    神族中有败类,魔族中,或许也有善良义气之士。
    羲九歌真是烦死姬宁姒了,废柴还事多,拉拉扯扯,好容易把姬宁姒扔回船舱。羲九歌又接西陵桑上船,至于剩下的西陵乔和姬高辛,他们两个大男人要是走不回船,那就死在外面吧。
    她在甲板上绕了一圈,忽然意识到,姬少虞和常雎怎么不在?
    羲九歌心道一声不好,赶紧跑下船舱,回岸上找姬少虞。
    黎寒光看到羲九歌的动作,问:“神女,怎么了?”
    “姬少虞还没有上船。”
    黎寒光一听,立即跟着羲九歌出来。羲九歌回头,警惕地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你做什么?”
    黎寒光理所应当道:“我来找常雎。”
    这个理由十分合理,羲九歌没有起疑,说:“我记得之前看到他了,但……”
    但现在草丛被她烧的像狗啃一样,实在认不出方向。黎寒光仔细辨认了一会,说:“应该在那边。”
    魔界比这恶劣的地貌有的是,羲九歌他们认路是为了历练,而黎寒光认路,是为了生存。
    他要是没法立刻辨认方向,如今早成了一具尸体。
    羲九歌半信半疑瞥了黎寒光一眼,试着走过去,竟然当真找到了姬少虞。姬少虞还在沉睡,羲九歌心中顿感不妙,顾不上询问黎寒光怎么知道的,赶紧去看姬少虞。
    黎寒光看着她毫不犹豫朝另一个男人跑去,他慢慢跟在后面,去找常雎。
    姬少虞沉浸在一场噩梦中。梦中他陪了羲九歌两千年,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用心,羲九歌总会回应他的感情。可是,两千年过去了,她永远独来独往,永远死水无波。
    她始终不喜欢他。
    一道声音在姬少虞耳边低语:“没有用的,她不爱你,你就算付出再多,也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回应。一辈子还这么长,你甘心吗?”
    姬少虞想说他甘心,他愿意不求回报地对她好,不奢求她的回应。可是,姬少虞骗不了他自己。
    若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夫妻相敬如宾便也罢了,一旦付出了真情,哪个人可以真的不求回报?
    那道声音步步紧逼道:“她不止不爱你,以后还会爱上别人。真到了那一天,你算什么呢?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可以让她爱上你……”
    姬少虞识海翻动起来,心绪十分杂乱。父母和睦,妻子贤惠,她会像一个普通妻子那样,爱他敬他……
    姬少虞识海中渐渐滋生出黑气,这时,一阵灼目强悍的光芒强行打断他的美梦:“姬少虞,醒醒。”
    幻境骤然中断,姬少虞被强制拉出来,茫然地睁开眼睛:“九歌?”
    羲九歌见姬少虞久久不醒,顾不得许多,赶紧用清心咒强行将姬少虞唤醒。仙人最忌讳心魔,昆仑山最厉害的咒语便是清心咒,而且羲九歌还是火属性,太阳天生克魔物克阴祟,羲九歌出手,硬生生将姬少虞从幻境中拽出来。
    羲九歌见他醒来,松了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姬少虞迷茫地看着这一切,甚至分不清现在的羲九歌是哪一个她。草丛后传来询问声:“神女,玄帝太子好些了吗?”
    不远处,常雎已经醒来了,她抱膝坐在草丛中缓神,黎寒光站在一旁,轻而易举看清了这边的景象。羲九歌抽空应了一句:“已经好了,可以回船了。”
    “那就好。”黎寒光慢悠悠装出关心的样子,道,“常雎也醒来了,神女,劳烦你扶着常雎,我来护送玄太子吧。”
    羲九歌听后没多想,点头答应了。即便是神族也要注意男女之别,她和常雎都是女子,黎寒光和姬少虞都是男子,这样安排非常合理。
    羲九歌起身走向黎寒光,姬少虞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看到羲九歌毫无犹豫离开他,走到黎寒光身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姬少虞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狼狈地躺在地上,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法控制,仰望着他们体面又从容。黎寒光和羲九歌今日都穿着一身白衣,站在月下衣袂飘飘,黎寒光俯身靠近羲九歌,她也没有躲。他们神态自然,像是完全没意识到此刻的亲近,也像是已经习惯了。
    脑中似乎有一根弦绷到了极致,姬少虞本就混乱的心关骤然失控。
    羲九歌仔细交代黎寒光一会如何照顾姬少虞,她怕姬少虞听到有伤颜面,便刻意降低了声音。黎寒光微微俯身,认真望着她的眼睛,时不时点头应诺。
    羲九歌以为黎寒光听不清,便没有计较他靠这么近。羲九歌在担心姬少虞的状况,而黎寒光忙着耍心眼,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姬少虞衣袖下面,还压着一株没被发现的溯月昙。
    一缕黑气从花蕊中逸出,悄悄钻入姬少虞眉心,再无痕迹。黑气消失后,距离溯月昙开放正好满一个时辰,溯月昙彻底凋谢,纤白圣洁的花瓣层层凋落,飞快变成一截枯枝。
    羲九歌和黎寒光分工,各自扶常雎、姬少虞回船。船舱中坐满了人,但俱十分沉默,根本无人说话。人齐了之后,姬宁姒有气无力下令,船只返航。
    画舫来时欢声笑语,回时却死寂一片。在场之人谁也没有心思继续宴会了,登岸后很快散场,各色尊贵华丽的云车从地上起飞,各自回程。
    姜榆罔和姬宁姒等人都回家了,羲九歌不想耽误明天的课程,依然回了雍天宫。她一回重华殿就吩咐更衣沐浴,等把所有事情安顿好后,羲九歌屏退宫娥,独自留在寝殿中。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羲九歌早就累了。但是她躺在床上,许久睡不着。
    胡思乱想了半夜,她再也忍受不了,披衣下床。她没有惊动宫娥,静悄悄推开重华宫门,顺着游廊在山间行走。
    雍天宫靠山临海,风景十分秀丽。曲折的回廊修建在山崖边,旁边便是内海。海浪一声声冲击着山石,在月色下漾起千堆雪。
    羲九歌手指扶着栏杆,举头望向明月。
    哪怕脱离了幻境,但她还保留着幻境中的记忆。瑶池那一段是真的,那她神识游离到魔界,放山火、救黎寒光等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20章 明月夜
    羲九歌在幻境中时,一口咬定那个神秘的声音在挑拨她,若她的神识真去过魔界,兄长师友不可能欺瞒她。但是出来后,羲九歌自己也忍不住怀疑,真的没有吗?
    羲九歌本想告诉自己不要追根究底,反正幻境已经解除了,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不就够了吗?她不想怀疑自己身边人,然而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她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羲九歌被这个念头折磨了一晚上,实在忍受不了,只能出来吹吹风。她望着深蓝色的海浪,心里还在想幻境的话。
    其实,如果她真想追究,可以直接去魔界看看。但现实和幻境不同,在幻境中,羲九歌能因为一个激将法便去魔界,亲自去看山上有没有太阳神火的痕迹。但真实世界里,她却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她突然要去魔界,西王母、白帝等人必然要过问,说不定玄帝、黄帝也会惊动,到时候她如何解释?天界和九黎族仇怨极深,她毫无缘由便跑去九黎族的领地,九黎族会怎么想?一着不慎,好不容易安稳的神魔议和大局便毁了。
    她去不了魔界,若想要验证,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直接询问黎寒光,问问他小时候有没有遇到一场奇怪的山火,有没有在魔界见到一个很像她的人。
    但这个念头只在羲九歌脑海里出现了一瞬,就被她否决了。实在太自作多情,她怎么问得出口。万一不是怎么办?
    羲九歌握着栏杆,幽幽呼了口气。
    “神女在想什么?”
    身后乍然响起声音,羲九歌吓了一跳,立即回头,发现黎寒光站在回廊另一边。他感觉到羲九歌的意图,主动停下,无辜道:“我深夜睡不着,随意在山中走走,并不知神女在此处。如果神女不喜欢被人打扰,我这就离开?”
    雍天宫又不是她开的,羲九歌哪能管别人去哪儿。她瞥了黎寒光一眼,淡淡收回视线:“随你。”
    如果换一个人,黎寒光肯定客套几句就走了,但这里站着羲九歌,他自动把“随你”翻译成同意,坦然自若地走到回廊中间:“这么晚了,神女为什么不睡?”
    羲九歌呛回去:“那你为什么不睡?”
    黎寒光完全不在意羲九歌的态度,当真回答道:“在幻境中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有些心烦意乱,便出来走走。”
    竟然和她一样。今夜,睡不着的人,恐怕有很多吧。
    得知黎寒光并不是跟着她出来的,羲九歌态度稍微软化了些,问:“你是所有人中第一个识破幻境的,你为什么知道那是假的?”
    黎寒光手指搭在栏杆上,望向山崖下撞成白沫的海浪,轻轻笑道:“因为,太美好了。”
    幻境中他从出生到常府的经历,基本都是真的。区别在于,他在常府忍受了两百年折磨时,并没有神火从天而降,并没有人带他去天界,他也永远不可能被玄帝认可。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始终没有人来拯救他。而且,那不是最黑暗的时光,而仅仅只是开始。
    之后,还有漫长的一千年。
    他生来特异,正常孩子怀胎十月,而黎璇怀孕足足三年才生下他。也正是因此,玄帝打听到他的出生年月后,才会笃定黎寒光是黎璇和其他魔族男人的野种,黎寒光因此逃过一劫,不至于一入天界就被玄帝、黄帝杀死。
    他出生于魔界一个荒僻的山洞,舅舅们不愿意被人发现黎璇怀孕,将她安排到山洞生产,黎璇自己也耻于承认。黎寒光一出生就差点被掐死,黎瑶救了他,赋予他第二次生命,一百年后,黎瑶又亲手剥夺了它。
    黎瑶献出黎寒光后,成功稳住了自己的位置,安享常家大夫人的悠闲生活,常雎也能在无忧无虑中长大。黎寒光被困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被迫日复一日厮杀,最开始是和魔兽,后来变成奴隶、魔族修士……
    黎寒光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哪怕缺衣少食,哪怕伤痕累累,依然能纯靠体术杀死会法术的魔族。常隐因此越发眼红所谓的战神血脉。常隐在他身上做了许多试验,妄图复制一只杀戮军队,可惜所有尝试都失败了。
    后来,有谋士给常隐出主意,说黎寒光的体质太过特异,靠血来培育药人很难成功,不如让黎寒光和各种体质的魔女结合,等生下孩子立刻就抱走,将婴儿洗脑成只会杀戮的战士。这样一来,不也是培育了一支军队吗?
    他们自以为很隐秘,但被黎寒光听到了。他们从身体上折磨黎寒光还不止,甚至还要折辱他的尊严。
    他能忍受自己流血断骨、气息奄奄,但无法忍受像个配种动物一样,和不同女人结合,只为了生下有天赋的孩子。黎寒光知道常隐已经在考虑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破局。
    不久,又到了每月一次他“闭关”结束的时间,他要换衣服,出去陪常雎玩。黎寒光知道他不应该迁怒常雎,可是每次看到她穿着干净的衣服,享受着常隐和黎瑶的宠爱,无知无觉地叫他“寒光哥哥”,黎寒光都忍不住恨她。
    对不起,要怪就怪她的父亲吧,谁让她是常隐的女儿呢?
    黎寒光暗示常雎留他在身边,不要让他再去闭关。常隐果然没拗过女儿,破例允许黎寒光在外多待几天。黎寒光趁机表现出暗恋常雎,很快常雎身边人都觉得,黎寒光十分痴迷常雎,但因为自卑不敢靠近,爱得阴暗又扭曲。
    说的人多了,连常隐也被迷惑了。常隐一开始娶黎瑶就是为了改善常家后代,将战神血脉引入常家。有一支只忠诚于常隐的杀戮军队固然重要,但在天魔二界,打仗并不看人数,实力强大的神魔一人坑杀十万天兵也不是稀罕事。当年涿鹿大战时,蚩尤不就是靠一人和黄帝大军打平了?
    如果黎寒光喜欢常雎,那让这两人成婚,生下来的孩子便同时继承了常家的占卜之力和九黎族的战神之力。到时候如果黎寒光听话,便留着他当工具,如果黎寒光不听话,就直接杀了吧。
    常隐打消了借种的念头,打算靠常雎来驯化黎寒光。黎瑶不争气,但没关系,他还有常雎。常隐相信,他的女儿,一定能为常家生下血脉强大的继承人。
    常隐改变了想法后,对待消耗品和对待女婿的态度自然截然不同。黎寒光不用再日复一日厮杀,而是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陪常雎读书。
    黎寒光终于能接触到修炼功法、打斗法诀,他疯狂汲取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黎寒光进步极快,很快引起了常隐的警惕。
    常隐想要一条病态迷恋常雎、对常家唯命是从的狗,可这条狗不能长太壮,绝不能让它有机会反咬主人。常隐培养黎寒光又忍不住忌惮黎寒光,反复地打压、驯化他。
    在和常隐漫长的勾心斗角中,黎寒光学会了隐忍、伪装,他收敛起早年身为杀人机器的锋芒,变成一个温润无害、毫无上进心的老好人。常隐不喜欢鹰犬有太锋利的牙齿,他就变得温和忍让,君子谦谦;常隐不喜欢保护者太过强势,他就变得清冷无争,不理俗务。
    黎寒光塑造了一只乏陈可善、麻木愚忠的走狗,唯一的特点便是痴迷常雎。终于,老谋深算的常隐被黎寒光骗过去了,黎寒光得以接触常家最隐秘的传承——阴阳占卜术。
    占卜说起来简单,其实算法非常复杂,阴阳占卜术据说是月母常羲传下来的,精密程度乃占卜术中之最。常雎随性惯了,她不想努力,阴阳占卜术学得稀里糊涂,反而是黎寒光学得极好。
    常隐几次扶持女儿无果,最后,只能无奈地将少司幽之位传给黎寒光。
    黎寒光原以为,自己还要花好几千年,才能彻底摆脱常隐。没想到,一件意外发生了。
    天界和魔界经过数次摩擦后,两方艰难议和,代价是将常雎送入天界为质。常隐当然不同意,但这不是常家一族的事,最后常隐顶不住压力退步。可是,常隐终究舍不得自己女儿,所以,常隐在黎寒光体内种下蚀心蛊。
    子蛊虫卵还是黎瑶藏在茶水里,亲手端给黎寒光的。
    其实做人质阴差阳错救了黎寒光。黎璇的事终究不光彩,常隐只知道黎寒光生父不明,但并不清楚他的生父到底是谁。如果常隐知道黎寒光其实是玄帝的儿子,肯定不会放虎归山。
    一百岁之前黎寒光被九黎族封锁,什么有用的东西都学不到,但整个魔界,又何尝不是在天界的封锁下呢?雍天宫对那些神族公子哥来说是社交场和游乐场,但对于黎寒光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知识宝库。
    黎寒光到雍天宫后,才学习到真正的神通法术。更不用说,他在这里,遇到了他毕生妄想。
    在魔界队伍抵达天宫的第一天,他在血缘意义上的父亲的宫殿里,见到了羲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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