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换好衣服后,两人一起出门。幽都终年不见天日,分不出昼夜,整个都城都笼罩在没有尽头的昏暗中。
    唯有城主府种着一棵巨大的槐树,遮天蔽日,枝叶几乎遮住了半座城。槐树枝中垂下万千功德丝,幽幽发着蓝光,远远望去妖异又神性。
    槐树召鬼,人间种这种树不吉利,但放在幽都却是圣树。黎寒光和羲九歌都不需要认路,直接朝着发光的方向去,很快就找到城主府。
    槐树下有许多鬼魂在排队,人有尊卑,鬼当然也分高下。生前功德比较多的,就站在蓝光明亮的槐枝之下,下辈子投胎的地方也是富贵殷实之家;生前功德比较少,甚至做了恶业的,头顶的功德丝稀少的几乎看不到,就如他们的去处,黯淡看不到出路。
    所有鬼魂都麻木地站着,呆呆等着队伍前移。这里是安排鬼魂轮回转世的地方,按理不该让外人进来,但这种程度的守卫对羲九歌和黎寒光来说,实在不如不设。
    他们两人轻而易举混入城主府,羲九歌看着四周密密麻麻,都已经排到河边的投胎队伍,十分吃惊:“怎么有这么多鬼?”
    黎寒光见怪不怪,说:“人间战乱连绵,死的人越来越多,幽都处理不及,自然都积压在这里了。”
    人死后就感觉不到饥寒疲惫,这些鬼魂麻木地站在队伍里等,有些都已经等了十几年。
    这是羲九歌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战争带走了多少人命,她顺着遮天蔽日的槐树,逐渐往里走,在经过一道分岔时,她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谢老夫人。
    黎寒光发觉羲九歌停下,往旁边扫了眼,了然问:“不去看看吗?”
    羲九歌犹豫:“可是我凡尘已尽,神仙不能干扰轮回……”
    黎寒光扶着羲九歌肩膀,轻轻推向槐树:“去看看吧。我在外面等你。”
    前方人听到动静,回头,羲九歌想躲时已经来不及了。谢老夫人看了她许久,试探着问:“皎皎?”
    羲九歌所有的顾忌、害怕一瞬间瓦解,她叹了口气,像犯错的孩子般唤:“祖母。”
    ·
    城主府,轮回司。
    幽都城主感觉到有人闯入放命簿的地方,沉着脸赶来。
    轮回司掌管三界轮回,里面记录着所有魂魄每一世投胎的身份和经历,是幽都最机密的地方,建在槐树的主干中。
    这里枝叶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到光,城主进来时,看到一道修长的影子背对他而立,很显然,对方并没有打算躲。
    城主看到来人,脸上不动声色,手中已经蓄了法力,暗暗朝他命门靠近:“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幽都?”
    那个修长的背影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冰魂雪魄、金相玉质,漂亮的和周边黑暗格格不入的脸。
    城主看到这张脸狠狠一怔,手上的暗算也顿住了。黎寒光没在意城主背在身后的手,他轻轻笑了笑,不紧不慢开口:“共工将军,许久不见。”
    共工板着脸,身体紧绷:“你是何人?”
    “晚辈黎寒光。”黎寒光悠然说道,“我乃无名小卒,将军多半没听说过。但我的生母黎璇,将军应当不陌生。”
    第91章 见长辈
    羲九歌坐在黑水边,慢慢和谢老夫人说这些年谢家发生的事情。
    羲九歌刚看到谢老夫人时不敢认。她在最后关头错过了不死药,如今谢老夫人死了,羲九歌却恢复了神仙身份,谢老夫人会不会觉得受到了欺骗?
    羲九歌不想让谢老夫人知道她并非谢家的孙女,而只是天上神明的一场游历。她也不想让谢老夫人知道,她真情实意心疼的孙女其实另有父母家人,羲九歌的身世并不可怜,也不是谢老夫人心目中坦率自在的皎皎。
    可是谢老夫人看到她时,只一眼就认出了她,唤她的语气如凡间一样。
    那一刹横亘在生死、仙凡、人神之间的差距化为灰烬,谢老夫人在看她的孙女,根本不关心羲九歌的衣着外貌,相比之下,羲九歌那些忐忑担心都显得可笑。
    祖母依然还是那个严厉、强势但无原则偏爱她的祖母,羲九歌仿佛又回到了经常闯祸的童年,每天晚上乖乖将自己白日做过的事情禀报给祖母,只不过这一次,她要说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废帝刘建业被杀,大姐姐屡遭废立,直到萧道擅权才终于安稳下来。后来萧道篡刘宋皇位,自立为帝,改国号齐。大姐姐对宫廷心灰意冷,去归善寺出家,后来搬回谢家礼佛。我和三姐、六兄送二姐去广陵出嫁,但刘于穆竟然想将我们姐妹推出去献降,二姐怒打了他一巴掌,和他退婚,后来嫁给了一个寒门子弟,婚后生活得很如意,已有二女一子。三姐和王家也退婚了,她退婚的时候大闹一场,误伤了来王家做客的表亲。他们就这样结了仇,两人吵吵嚷嚷,竟也成了夫妻,最后一起去江州守城了。”
    羲九歌还是存了私心,没有告诉谢老夫人万景之乱。然而谢老夫人历经数朝,耳力老辣,很快就听出不对劲:“废帝被废,谢韫容被牵连在所难免。但是刘家、王家为什么会退婚?他们堂堂大世家,不会做悔婚的事,而且听起来还是你们主动退的。广陵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战况再惨烈,刘家也不至于靠几个女子挡灾。除非这场战役因你们姐妹,或者说因谢家而起?”
    羲九歌叹气,知道骗不过谢老夫人,如实说道:“因为萧道招降北朝臣子万景,万景想要娶王谢之女,被萧道拒绝后怀恨在心,后来发动叛变,极针对王谢两族。”
    谢老夫人怔忪片刻,叹道:“我在阴间看到许多谢家面孔,就知道谢氏恐怕遭逢大难,没想到,百年望族,终逃不过没落。”
    羲九歌知道谢老夫人毕生心血都放在谢家上,于心不忍:“祖母……”
    “我没事。”谢老夫人摇摇头,神态是意料之外的平和,“都已经死了一回了,还有什么执念放不下。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风流人物湮灭在尘埃中,王谢哪怕盛极一时,又凭什么成为例外呢?我年轻的时候执着于家族兴衰、权位名利,临终时却觉得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紧紧攥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反倒是我的孙女们余生能不能过好,才最让人牵挂。”
    谢老夫人拍了拍羲九歌的手,说:“我死的时候已经看开了,唯独不放心你和韫容。如今知道她成功逃离那个妖怪窝,你虽然早逝,但变成了神仙,实在是意外之喜,此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羲九歌听到愧疚非常:“祖母,对不起,我不告而别,自作主张,害您担心了。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急得病倒……”
    谢老夫人止住羲九歌的话,说:“我担心孙女是人之常情,你知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你去方山还是为了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拎清楚自己,活的时候好好活,死的时候大大方方走,才不叫人笑话。你就算拿了不死药回来我也不会吃的,这是我自己的命,什么时候生由不得我,但什么时候死,可轮不到别人替我决定。”
    羲九歌一直很愧疚没能救谢老夫人,哪怕恢复身份后也郁结于心。但今日见了祖母,羲九歌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狭隘。
    她太低估谢老夫人了,这位饱经风霜、历经沉浮的世家大妇并不羡慕长生不老,她活得清醒又通透,心性甚至比许多神仙都强。
    其实羲九歌比谢老夫人多活了许多年,她的身份、法力、见识也远超谢老夫人,但此刻她却服服帖帖坐在一位凡人老妇身边,听谢老夫人传授岁月的阅历。
    谢老夫人道:“我在时就觉得萧道此人所图不小,果然他们家称了帝。那个总跟在你身边的萧二郎呢,你若是死了,他怎么办?”
    羲九歌有些惊讶,她以为,谢老夫人不会同意她和萧子铎的。羲九歌说:“其实他也是神族下凡,死后我们两人一起回到天宫。如今他也在幽都,等一会儿他回来了,我叫他来见您。”
    谢老夫人点点头,道:“那就好。我死前没来得及告诉你,幸好现在说也不晚。皎皎,你是个好孩子,聪明,好强,又有责任心。但我身为你的祖母,总希望你能任性一点,别总是做一个好人,多为你自己想想。”
    羲九歌惊讶,她自苏醒以来,所有人都告诉她,你身份尊贵,绝不能浪费天赋,要肩负苍生大道,要勤学苦练、舍己为人,做一个有利于天下的神女。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告诉她,你不用做一个好人,只用做自己。一个是黎寒光,另一个就是谢老夫人。
    羲九歌怔忪:“祖母……”
    谢老夫人说:“我自己就是当家主母,太知道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下面是何等龌龊了。圣贤书教你们忠诚孝顺,必要时为家族牺牲。但忠的是君,孝的是父,牺牲后得利的也是家主,你有什么呢?皎皎,不要被那些大道理捆住,他们想要什么让他们自己去夺,哪怕牺牲也该牺牲他们自己的婚姻。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别管外界怎么说,终究名声是别人的,日子才是自己的。”
    羲九歌眨眨眼睛,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眶发酸。她咬唇,忍住泪意,问:“可是祖母,我能这么自私吗?”
    谢老夫人抚上羲九歌头发,她如今只有灵体,压根碰不到羲九歌,但她依然摸得认真而仔细,生怕勾疼了羲九歌。
    谢老夫人看着面前这位神女,她美艳绝伦,法力强大,谢老夫人光靠近就能感受到她身上强悍的威压。她无疑比谢玖兮更美丽强大,然而在谢老夫人眼中,这依然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皎皎,她最疼惜的小孙女。
    哪怕自私一回,都要小心翼翼问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谢老夫人目光包容而慈爱,如小时一样,不厌其烦地教导她,“没有人有权力要求你大公无私,但你永远有权自私。”
    ·
    隐天蔽日的槐树下,共工紧绷着脸,死死压制住所有表情:“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幽都是阴魂之地,不是公子该来的地方。请回吧。”
    黎寒光轻轻笑了声,随手摘下一片槐叶,悠悠把玩:“将军既然不认识我,为什么叫我公子?”
    共工沉默,黎寒光继续说道:“当年涿鹿大战,蚩尤落败,九黎族墙倒众人推,但也有几位义士不愿意离开。水神一心为蚩尤报仇,屡次抗击玄帝,最后被玄帝打败,就此下落不明。将军,你可知,当年掌管十万水族、发威时足可移山倒海的水神,如今哪里去了?”
    共工依然垂着眸子不说话,黎寒光放下最后一记饵,说:“听说最近天界出现了大事,黄帝不想维系上古流传下来的共治传统了,打算效仿人间皇帝,将天皇、人皇、地皇合而为一,统一五方天帝,从此三皇五帝尽在一体。诸方势力之中,地皇看起来是最好下手的,黄帝已经将此事交给玄帝,不知道玄帝收复幽都山后,还会不会留着魔界的屏障。”
    共工脸色彻底阴下来,冷冷道:“无耻鼠辈,他敢。”
    黎寒光眉梢微不可见动了下。他站在这里说了这么久的话,共工情绪一直很稳定,哪怕听到蚩尤也不过是抿了抿唇。可是黎寒光提起玄帝要来魔界,共工却突然激动起来,甚至骂玄帝为鼠辈。
    私人情绪如此重,不像是对待仇人,更像是对待情敌。
    黎寒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琢磨,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三皇按字面理解,就是天、地、人三界的皇。五帝入主天界,自封为帝,都可以称为天皇,但实际上谁都不是天皇;人皇是人间的皇帝,但如今人间南北分裂,割据混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皇;地皇是地界也就是冥界之主,掌管鬼魂轮回,职责很重要,但是幽都山偏僻阴冷,灵气贫瘠,是一个又累又没有油水的职位,所以没人乐意来幽都当城主,地皇空有名头,实则毫无存在感。
    所以幽都也成了法外之地,许多在外面混不下去的、犯了错的,或者压根不被当权者接受的存在,都潜藏在幽都山。
    幽都已经在极北之地,其实再往北走,在大陆之外,还有诸多被流放的岛屿。那里被世人称为魔界,一道屏障横跨黑海,隔开里外光明与黑暗两个世界,魔族不得出来,神仙也不追究屏障内的事情。
    这是神魔议和的共识。但议和只是一张纸,一旦神族不打算遵守了,随时可以发兵。幽都守在魔界与九州大陆的交界处,算是进攻魔界必经之路。
    共工藏在这里,还做了城主,实在很耐人寻味。
    而且共工刚见到黎寒光时怔了一下,那瞬间的目光也很有意思。黎寒光原以为是因为他长得像蚩尤,不过,虽然黎寒光不愿意承认,然事实就是,他更像他的父母。
    他的法力属性像玄帝,而长相像黎璇。共工第一眼会想到谁,不言而喻。
    眨眼之间黎寒光脑海里已掠过许多念头,共工当年那么疯狂围攻玄帝,哪怕蚩尤已经死了,九黎族大势已去,他依然不管不顾,莫非不只是因为忠诚?
    黎寒光想到自己的猜测,再一次感叹他的运气实在衰极了。他原本想借助九黎族的渊源拉拢共工,然而他是玄帝的儿子,别说拉拢,不起反作用就已经很好了。
    但来都来了,让他空手而归是不可能的,黎寒光继续劝道:“水神既然不忿,为何不行动起来?哪怕失败,也好过坐以待毙吧。”
    共工冷笑一声,也不再掩饰了,刺道:“你可真是玄帝的好儿子,为他排忧解难,都算计到母族人身上了。魔界没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幽都虽然地处偏僻,但每日都有死魂来报道,消息其实非常灵通。黎寒光当初拔轩辕剑的动静着实不小,魔界送了两个人去天界的消息也不是秘密,共工据此猜出黎寒光的身份,并不意外。
    黎寒光意识到这个方向可能是对的,不慌不忙说道:“我若向着玄帝,何必来这里和你浪费口舌?将军,你不妨静下心好好想想,我到底是哪一边的。你真的甘心待在幽都,永远过见不到太阳的日子吗?就算你愿意,那被困在结界内的万千魔族,他们愿意吗?”
    共工默然,黎寒光给他时间,等他从嫉妒中清醒过来了,才继续说:“如今天界只有我和常雎两位魔族,只有我们能给你们通风报信,里应外合。常雎还在人间历劫,归期未定,而且他们毕竟是月母一族,和九黎族毫无关系不说,并且常家一直觉得他们是被冤枉的,一心想洗清冤屈回归神族,和他们合作,未必是明智之举。靠人不如靠己,共工将军,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变局,万年前涿鹿大战我们已经错了一次,这一次,你还要错过机会吗?”
    黎寒光一边说一边观察共工的表情,他意识到共工已经松动了,但还不够。
    黎寒光心中叹了口气,忽然露出一脸哀戚之色,遥遥望向魔界主岛的方向,怅然道:“自从离开魔界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三十六年了,不知道他们过得可好?但黄帝、玄帝一日不除,我便一日无法回到魔界,哪怕站在一水之隔,也不能回家看看。”
    黎寒光说完自己恶心到了,他心想他都牺牲到这种程度了,共工再不心软说不过去了吧,总该不会要他哭出来罢?
    幸好,共工比黎寒光有良心一点,他重重叹了口气,问:“你想做什么?”
    黎寒光暗暗松气,谢天谢地,他不用装哭了。虽然黎寒光对魔界没有丝毫好感,更完全不想承认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但能利用的时候还是要用的。
    至于黄帝让玄帝来讨伐魔界也是没有的事。但黎寒光敢保证,一旦真的走到这一步,带兵的必然是玄帝,黎寒光只不过是将未来的事情提前说出来罢了,算不得欺骗。
    黎寒光唇边露出浅淡的笑意,眼中如浮光碎冰,璨璨泛着冷光:“这等大事,须从长计议。现在,我要查三界所有投胎名单。”
    共工带着黎寒光进入一间半悬空的槐树树屋,问:“这里存放着近一万年来投胎记录,你要找谁?”
    树屋中放着许多木架,但上面空无一物,唯独湿气很重。黎寒光打量着空空如也的四周,随便报了几个名字。
    共工停到一座木架前,手放在木头上,微微发力。只见木头中渗出水珠,逐渐凝成一本书。
    黎寒光看似随意打量,其实一眼不错盯着共工找书。他看到这种术法,心里啧了声,心想难怪他进来什么都没看见,原来共工将信息藏到水里了。
    水看似无形,其实张力巨大,可以记住很多东西。如果把信息记录在水中,然后渗入到木头里,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不愧是水神,能将水微操到这种程度,黎寒光自愧不如。
    共工相继凝出几本书,递给黎寒光。黎寒光接过,并友善地分了一本给共工,让他帮忙找。等共工注意力转移后,黎寒光自然而然靠到木架上,手按住木头,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重复共工刚才的术法,飞快在水中搜索。
    他是寒性法力,冰和水也算殊途同归,让他将这么多信息刻在水里做不到,但简单重复不成问题。
    他率先寻找羲九歌的名字,果然一无所获。黎寒光并不意外,有白帝和西王母在,羲九歌的命簿肯定早就被拿走了。他再次搜寻自己,不可思议的是,记录中竟也没有他的名字。
    不可能!想想就知道,他父不疼娘不爱,父族母族皆视他为耻辱,根本没人关心他,会有谁专程取走他的档案?他脑海里觉醒了许多记忆,少说转世了五十多次,应当很好找才是。
    黎寒光再三确认,实在没找到自己后只能放弃,转而寻找九月初一酉时降生的婴儿。共工毕竟不是傻的,他很快察觉到黎寒光的动作,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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