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问题,但仍然窘迫得无言以对。丹薄媚眯了眯眼,替他答道:“老丈,我听闻春秋战国时有个铸剑师,叫徐夫人,也是男子,手艺绝世。可见崔公子名讳并非旷古绝今,不必太过讶然。”

    崔夫人转头看着她,好像十分感动。

    守门人后知后觉,看出崔夫人的尴尬,故顺势接口道:“是吗?那是老朽孤陋寡闻了。既然如此,你们快上山吧——诶,这人可不许上去。”

    庆忌双目一寒,崔夫人敏锐地大致明白了情况,连忙拦住他,口中微笑道:“好,他不上去,不上去。”语毕拉着他往后走了几步,窃窃私语道,“你往回走三里路,朝右转个弯,直行五里,那里有个上山小路,可以直通太学宫后山顶。我们从正门上去,在那儿等你。”

    丹薄媚点一点头,笑道:“原来还有小路可以上到太学宫,我还以为只能到外院里。崔公子对此了如指掌,看来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崔夫人拍拍她的肩膀,惆怅道:“任他哪个男子名叫‘夫人’,都会很有故事。”

    “我明白的。”

    丹薄媚同情道。

    二人共同踏入外院门,一路上山。入目多天然景秀,夏花绚烂,气质清流,令人心旷神怡。山路比寻常田埂宽阔许多,不很陡峭,由此丹薄媚毫无真气也不觉疲乏。

    崔夫人忽然想起来,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丹薄媚随意道:“薄媚。薄情寡义的薄,奴颜媚骨的媚。”

    崔夫人停步愣了愣,从未听过有人这样介绍自己的名讳。又见她毫无异色地前行,只好跟上去,伸手摘一朵不知名野花给她,笑道:“我知道,你是妄自菲薄的薄,烟视媚行的媚。”

    她莫名轻笑一声,推开野花道:“我不要这个。”

    谈笑风生的二人骤然一停,山间小路到前方已是尽头,接踵而至的是几乎笔直的数百丈石梯,一直通往浮云之上。最惊险的不是山体的高度,而是石梯边缘竟没有任何锁链栏杆。其山崖深不见底,跌落必死。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呐!”

    丹薄媚捂着心口啧啧地感叹,总算明白为何崔夫人对小路如此了如指掌。她很懊悔,早知道也该走小路。

    崔夫人咽了口唾沫,也感叹道:“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不要后悔没有走小道,那是学宫特意睁只眼闭只眼,给不畏艰险的有志之士准备的,上去了也不算正式学子,学宫先生清楚得很。正式学子都要过这一关,‘仁、义、忠、信、恕、勇、智、礼、孝’为太学宫九试,若科举前九德无缺,可不必应试,直接朝廷任命官职。这是其中之一:‘勇’也。”

    ☆、第21章 忆真妃

    “原来如此。”丹薄媚回想那日大儒在外院的题目,心底隐隐觉得不妙。她只顾特立独行,以为是就事论事,谁知还有九试思想掩藏在后。这样看来,彼时应是涉及“仁”“忠”“智”三德,她的回答……似乎只有“智”。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道:“我记得初试学子要在外院再试,才能进入学宫。你好像没有?”

    崔夫人笑道:“我在金陵已考过,左先生考的是信、义、恕,我大约全做到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枉我此前功课做了十一日,练功都没这么认真。”

    他歪头盯着丹薄媚,须臾后恍然大悟道:“看你神情难看,莫非只应了两德?”

    丹薄媚脸色更难看,不情不愿朝他竖了一根食指,随后不理强忍笑意到憋红了脸颊的崔夫人,抬手揉揉眉心,让自己更清醒。

    她提起袍角,踏上百丈石梯。风卷残云吹开她满头长发,雾气在脚下翻涌,升腾起心惊肉跳的颤动,仿佛随时都会被吹得跌落山崖。但她目光灼灼地一望天顶,再低头向上时,顶点已印在她眼中。

    崔夫人落后两步跟在身后,手中还握着的那朵野花突然崩碎,四散飞去。

    石梯三千阶。

    一一尽在脚下。

    丹薄媚二人终于踏上最后一阶,金碧辉煌的太学宫近在眼前。空庭左右依山傍水,清泉如瀑,泉底小石潭处种了迎客松与送客松,其下梅兰竹菊环抱庭院边缘,形成天然护栏。松下有石,两三名学子卧石倚树看书,山水谓之乌衣也风流。

    他们回头,云雾遮住来时路,好似凡尘已无关。

    太学宫上,丹薄媚陌生得很,这次换成崔夫人在前带路。

    他们从正门而入,前院都是学堂,身穿青袍的学子四处可见,但很少有人看向他们。

    穿过二道门,已来到后院学子房舍院落。每一个院落的名字都取得极诗意,诸如“蓟门飞雨”“瑶岛春阴”“居庸叠翠”“西山晴雪”这四个经过的院落,隶草随手拈来,皆美不胜收。

    由院落一直向左,过月洞门,上长廊行二刻钟,来到一座依山而建的阁楼。阁楼最高一层边缘,正是连接后山与学宫的木桥。

    丹薄媚二人上了郁郁葱葱、水草丰茂的后山,等好一会儿不见庆忌上来,她奇怪道:“怎么这样久?按理应该很早到了。”

    崔夫人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我只是知道有这条道,但我从未走过,你的朋友要用这么长的时间,的确意外。”但他眼中分明闪闪发亮,显然笑意难忍。

    丹薄媚皱眉盯着他,直盯得崔夫人怪不好意思地问:“你那位朋友功夫好么?”

    “你什么意思?”丹薄媚问。

    崔夫人微笑道:“当时走得急,我忘了告诉你们:后山一路上……全是猛兽。豺狼虎豹蛇蝎猪,应有尽有。根据我搜集的资料来看,从后山小路上来的九成是残废。不过我相信他即使残废,也一定会身残志坚!你说是不是?”

    丹薄媚冷笑道:“是,用不着野兽帮忙,他右手已经废了。不过我想知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唐科举不收身有残缺之人,我损人利己呀。”崔夫人微笑着双手结印,周遭响起一片小儿啼哭声,紧接着他身后浮现青铜鼎,从中飘出一道巨大的古兽虚影,尾部成一道气流连在鼎中。

    九婴!

    丹薄媚后退一步,警惕道:“你也想要我残废?”

    崔夫人笑道:“不。”他一步一步逼近,慢慢抬起了手,抓向她的肩膀——

    “发什么呆,快躲开!”

    崔夫人忽然轻轻一推,语气焦急。丹薄媚茫然回头,正见粗壮的树干上挂着一条更加粗壮的蟒蛇,浑浊的黄瞳透着垂涎的意味,冰冷地凝视她的后颈

    她悚然一惊,也冷冷地盯着蟒蛇双瞳缓缓后退。她知道她越尖叫,跑得越快,动作越大,这条蛇会越快攻击她。

    崔夫人见状,放心地低声道:“你还挺聪明,我以为你会吓哭。”

    “它什么时候来的?”

    崔夫人手指变换,口中答道:“你说你朋友右手废了时。”话音落下,九婴虚影光芒大放,从中分离出一团气体,飘下来落在他身边。

    这道虚影披头散发,面目苍白,眼睛突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垂到了胸口。

    丹薄媚一看,这不是缢鬼么?看来崔夫人练习的九婴鼎百鬼术其中一鬼,是这个。可是,它攻击力弱得不行啊……

    缢鬼没有感受到来自丹薄媚的轻视,一飘下来就兴奋地转圈圈,叫道:“终于又轮到我了,哈哈哈,冲啊!干掉那条蛇!”

    崔夫人发现出来的是缢鬼,不由勃然大怒,一巴掌拍过去道:“你出来干什么?这种场面是你该出来的吗?有没有一点身为吊死鬼的自知之明?还不赶紧回去!叫你大哥出来!”

    缢鬼嘴角一瘪,血红的长舌耷拉到了腰下,只能垂头丧气地飘回去,与九婴虚影融为一体。

    很快金光熠熠,刺得蟒蛇双眼一缩,蓦然破空飞射而来。危急时刻,金光中有影子张口咆哮,一道幽绿的气体击中蟒蛇七寸,顿时那处皮肤迅速发肿,疼得蟒蛇砸在地上,剧烈翻滚了两圈,一眨眼溜走了。

    这影子道:“方才我们在鼎中划拳,小吊赢了,所以才出来露个脸,你消消气。”

    这种时刻还划拳?

    崔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道:“下次能不能别让它赢!不是让你们八个作弊的吗?”

    影子羞愧得无言以对,只好自动消失。

    刚一收手,姗姗来迟的庆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好在终于爬上后山。不等丹薄媚欣然招呼,庆忌杀意凛然的双眼在瞥见崔夫人的刹那,立刻拔剑冲上来,吼道:“我杀了你!”

    崔夫人也看见了庆忌的模样,毫不顾忌哈哈大笑,并以闪电般的速度扭头就跑。

    ……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深夜的某处洞府更显幽冷黑暗,虚无中只有石床上盘坐的雪白人影越发鲜明显艳。

    宁寂闭了眼,功力运转中他身体已焕发勃勃生机,然而他沉溺在突破的桎梏中难以醒来。

    在他脑海深处。

    世外仙境的空谷,放眼四望皆是旷野平原,地上青草才能没马蹄。原上有一株古老苍劲的梨树,极高大,正是开花时节,落英缤纷,占断天下白,气压人间花。

    有位佳人立在树下,冰绡缟袂,长发委地,犹如神袛。

    “你不肯说自己的名字,那么我叫你阿默。”女子转过身来,发丝浮动,难掩她不染纤尘的容颜。“阿默,我不问你为何受伤,不过你功夫的确太弱了,以后我教你。”

    被称作“阿默”的少年闻言冰冷地一笑,眉心红梨妖艳逼人。他道:“我功夫弱?哈哈,真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你有什么资格教我?”

    想他十二岁随御驾伐后汉,一箭射穿汉王喉咙;十三岁独自领七百人突袭鲜卑阵营,大破敌军九万;不到十四岁官居后梁尚书令,堪比前朝九岁宰相;十四岁已在江湖七大门派中随意行走,无人敢拦;十四岁半……十四岁半……

    十四岁半,他辞去功名,奄奄一息,被这个女子救醒。

    女子面色如常道:“我是宫梨。”

    “你就是宫氏第一人?”阿默微微惊讶,原本他散漫地抱胸靠在树上,这一刻他直起身来,神色莫名,“听说你现在已能与宫家主战得不相上下?我看你也才及笄,比我大不了一两岁。”

    宫梨仰头凝视一树梨花,微风动裾,仿佛仙人,似欲飞去。

    她波澜不惊道:“家主不是我的对手,众所周知,八族家主中他最弱,因为天资不够。而我已沟通鲲鹏真灵。”说着,她忽然转身,嫣然一笑,风华绝代,道,“我有资格教你了么?至少下次,你遇见同样的敌人,不会伤成这样。那日我看见你时,你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阿默呆呆地凝视宫梨的浅笑,忽觉世间至美不过如此。

    但他更惊讶的是她前一句话:“那你岂非五百岁前不会死了?”

    宫梨转身走来,细碎无声,随手拈去飘落在他头顶的梨花,美眸中是平静而浩瀚的星空。“也不一定,别人不可以杀死我,我可以杀死自己。”

    “你没有理由杀死自己。”

    “如果我有了看不破的事,我也许会的。”她神情还是很平静,仿佛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可以遮住她的眼睛,蒙蔽她的心灵,阻挡她的脚步。

    阿默下意识皱眉,反驳道:“那也不行,任何手段伤害你,你都会自动愈合。除非能在一瞬间打破你的鲲鹏鼎,切断联系。但世间没有这种人,你也不行。”

    “我可以自我放逐。就如同死了一样。”她的声音飘渺空灵起来了,眸光俯视远山,让人捉摸不透。

    阿默道:“自我放逐,你虽然可能永远不能醒来,但如果你突破了魔障,你就会更强大!所以你还是死不了。”

    “是么?阿默,看来你真的很不想我死。”宫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并不在意地一笑。

    阿默也因这句话突然呆滞,才明白自己内心莫名的抗拒从何而来。他抗拒她以这样风轻云淡的语气谈论生死,仿佛这世间已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一样。也抗拒她以这样不可捉摸的态度对待自己,仿佛他只是一个小孩。

    眨眼间画面如水般荡漾开去,模糊了身影与容颜,再清晰时,已是一个凄清的夜。

    宫梨衣袖翻飞如雪,伸手接住了枝头最后一片梨花。她问道:“阿默,你愿意我嫁给谢衍么?”

    阿默双眸血红,盯紧她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在发抖。

    宫梨见了微微笑,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不愿意。所以,如果有一个办法,能使我更加强大,可以不理任何人的安排,你会帮我么?”

    阿默还是不说话。

    宫梨道:“阿默,你是宁氏子弟,你的朱雀功法,能帮助我。”

    阿默立刻伸手,五指如利刃,刺进腹部,将一团如火的气体挖出来递给她,目光虔诚而痴狂。尽管如此,他将一无所有,甚至会被逐出宁氏。

    那时节,谷雨已过,梨花落尽,春去了。

    “小梨……”

    黑暗中,宁寂突然睁眼,目光中带着迷茫,看了看四周,发现是他疗伤的洞府后忧悒地轻笑一声,拂落衣上尘埃起身。他突破了由来已久的桎梏,非但伤势痊愈,功力也更上一层楼。只是隐隐有哪里不对……

    宁寂仔细回想近日的事,才知道缘由,不由拧眉道:“无端害了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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