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和接着道:“殿下,是李函特意挑了这艘画舫,又令内官监在失修的护栏边安排了精挑细选的屏风和座椅。”
    众人随着他的叙述望向了那座放在护栏边的屏风,只见那五扇屏风上赫然绣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任何人一看就知这屏风旁摆的座位是御座,除了皇帝外,自然无人敢去落座。
    紧接着,秦和冷冷的目光转而射向了那断裂的护栏,眼神阴冷狠毒,就像是那张嘴露出了獠牙的毒蛇,嘶嘶作响。
    “这艘画舫是袁氏上贡。”秦和徐徐又道,那尖细的嗓音像淬了毒似的。
    这艘画舫是去年万寿节时扬州袁氏呈上的寿礼。
    楚翊微转身,顺势飞起的衣袂似是带起一片变幻万千的流云,也同样望向了那断裂的护栏,叹道:“既然如此,那就把袁哲拿下吧。”
    他的语气缓慢,不轻不重,却充满了威迫感。
    其他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
    那可是袁哲。
    他虽然是一介布衣,无官身,却是袁家下一任的家主,未来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太后是袁家人。
    康王有袁家的血脉。
    又有先帝过去二十年的一力扶持,袁家一步步崛起,到现在,已隐隐成了众世家之首。
    若袁哲真被拿下治罪,那就等于是皇帝当众向袁家乃至其他世家发出了挑衅,势必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楚祐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而袁太后早就在临近崩溃的边缘,步履微微踉跄了一下,瞳孔收缩不已。
    气氛刹那间凝固。
    这华丽的画舫在骤然间似乎变成了万里绵延的冰川,阴冷至极。
    楚翊一声令下,周围的那些锦衣卫纷纷拔出了绣春刀,刀锋寒光闪烁,一个个像瞄准了猎物的猛虎般悍然出动。
    空气中隐隐飘起一股咸腥的气息,萦绕在众人鼻尖,挥之不去。
    “住……”袁太后眼神惊慌,花容失色,想喝斥说住手。
    “啪啪!”
    两下不轻不重的击掌声响起,打断了袁太后的话,也一下子把周围所有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鼓掌的人是凤阳。
    袁太后的目光一对上凤阳,就觉得喉头发紧发疼,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平日里那股子高高在上的精神气几乎被击溃。
    袁太后像是被冰冻住似的,一动也动弹不得了。
    “这戏不错。”凤阳神情淡淡地随口道。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意味深长,把所有人的魂给唤了回来,气氛又是一变。
    凤阳酷烈的目光射向了袁哲,嗓音锐利地又道:“袁家敢以这种残次品上贡,也是大胆。”
    袁哲勉强与凤阳对视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被对方的气势彻底压垮,一颗心陡然间沉至谷底。
    他是聪明人,自然已经意识到了危机之所在。
    大皇子楚翊并不是要对康王和太后下杀手,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自己。
    就是袁家。
    他们袁家是康王背后最大的靠山,早就是大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大皇子早有扳倒袁家之心,今天也不过是抓住机会借机发难罢了。
    袁哲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迅速衡量了利害得失,心中有了决定。
    他是袁家人,自然是要以家族的利益为重。
    袁哲能屈能伸,立刻就从圈椅上站起身来,右手一撩衣袍,坚定地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出了一种清高的精神,也跪出了一种世家的风骨。
    “皇上,袁家不慎,竟然上供这等劣品,是袁家失察。袁家身为太后的母家,树大招风,权大生谤,行事更当谨慎。”
    袁哲二话不说地替袁家认了错,昂首看着前方的皇帝与楚翊。
    话里化外明显透着一种意思,这件事怕是有人在陷害袁家。
    剑指皇帝。
    即便跪在甲板上,袁哲的脊梁骨依然挺直,透出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这一跪,反而让在场的世家有了主心骨。
    袁哲认错认得实在太快,快得连康王楚祐都没反应过来。
    第191章
    楚祐的眼睛眯成一线,透着几分阴戾,觉得袁哲认错未免也认得太快了点。
    今天这件事说到底,“只不过”是一桩意外,就算闹到前朝,由三司来会审,也有转圜的余地,毕竟这是无心之过,最多舍了李函或罪名推给卖画舫之人便是了。
    袁哲又何必委屈了他自己当众认错下跪。
    可是楚祐才启唇,就见袁哲不动声色向他直打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
    楚祐薄唇紧抿,强自隐忍下即将勃发的怒气,目光对上了楚翊深幽的眸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
    楚翊随即就移开了视线,对着袁哲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淡淡道:“是不是不慎,你说了不算。”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袁哲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袁太后、康王和其他世家子弟听的,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大皇子这是正式对世家宣战了吗?!
    一众世家子弟心里如排山倒海般的骇然,心像是浸了水的棉絮似的沉了下去。
    楚翊却是笑容清浅,抬手做了个手势。
    何烈立刻意会,吩咐道:“带下去。”
    这人到了锦衣卫的手里,去的自然不是天牢,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了,一旦进了诏狱,九死一生,刑部等三司也无可奈何。
    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地朝袁哲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袁哲,举手投足间,释放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袁哲没有哭诉,也没有求饶,自己直接从甲板上站了起来,冷冷道:“我自己会走。”
    袁哲一拂袖,昂首阔步地走下了画舫,留下一道决然的背影,腰杆在寒风中始终挺得笔直。
    看着这一幕,那些个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全都冷静了下来,心神归位。
    与此同时,内官监掌印太监李函也一起被锦衣卫押了下去。
    李函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神色惶惶不安。
    他虽是太后的人,但如今连袁哲都被带走,李函也知道没有人会顾得上他了,忐忑地朝一旁秦和瞅了一眼。
    对上那双阴冷的眼眸时,他手一哆嗦,拂尘摔落在地。
    对于秦和阴狠毒辣的手段,从前李函甚是赞赏,觉得这是一头好用的恶犬,但是现在,一想到这头疯狗的那些手段会用在自己身上,就忍不住抖如筛糠。
    画舫上的其他锦衣卫如潮水般撤去,原本沉重压抑的空气也随之一松,上空的太阳又从云层后探出了头,点点金色阳光跳跃在湖面与树梢之间。
    顾云嫆静静地站在护栏边,静静地遥望着岸上袁哲渐行渐远的背影。
    袁家是如今的世家之首。
    大景朝所有的世家都以其为尊,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才短短不到两炷香的时间里,袁家的继承人就被拿下了。
    风云骤变。
    顾云嫆眸色突转幽深。
    这也是她第一次遭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让她深刻地意识到了——
    这就是皇权!
    可以让人生、让人死、让人折腰屈膝……这是一种可以控制一切的滋味。
    顾云嫆的手指又下意识地开始卷起帕子,一下又一下……
    从前她觉得英雄不问出处,她以为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她自己。
    可是直到顾燕飞出现后,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做,她的身世也成了她身上无法言说的秘密。
    可是,古语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若是她能够走到这皇权的巅峰,那么她的出身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顾燕飞再也无法高高在上地指责自己,她会卑微地跪伏在自己的面前。
    同样地,若是顾燕飞真的成了大皇子妃,且又上一层楼的话,那么自己将永远向她乞怜……
    顾云嫆的眸色愈来愈幽深,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与安乐说笑的顾燕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身边的庾朝云微咬下唇,也同样在看着顾燕飞,唇角隐约带出一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厉。
    “请太后回宫。”楚翊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闲话家常,又仿佛刚刚那剑拔弩张的场面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袁太后冷冷地盯着他,此刻再看楚翊这张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温雅面庞,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楚翊离国八年,在他归国前,自己几乎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只记得十岁以前的楚翊是个好性情的少年,与软性子的皇帝性子相似。
    可是,过去在南越为质的八年怕是足以让一个少年人性情大变,变得深沉,变得阴险……
    一道高大威武的身影忽然就挡在了袁太后和楚翊的之间,正是何烈。
    何烈再次对着袁太后伸手做请。
    袁太后重重地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是道:“摆驾回寿安宫。”
    她用这句话勉强维持着她身为太后的尊严。
    寿安宫的一众内侍宫女步履匆匆地跟了上去,忐忑不安地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了画舫。
    一道道嘈杂的步履声远去。
    少顷,画舫上、画舫外,一切又回归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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