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身子不由一晃。
    “原来我刚到龟兹便被她盯上,她真正看上的不是我,而是你?害我担惊受怕的背后黑手,竟是你?”
    安四郎沉默良久,方道:“我的腿是这般,又怎能带累她。你若有能耐,便帮我劝退她,也算是好事一桩。”
    她忙蹲低下去,伏在他膝边,“你同她一处,是她强迫你,你不愿意,可对?”
    安四朗一时沉默,一双耳根当即红透。
    “我呸!”她似兔子般跳起,“你愿意的?你同她快活了,你现下让我劝她。我如何劝?她是个疯子,你不知?”
    她来来回回于院中走来走去,想破脑袋也未想出个皆大欢喜的法子来。
    待踱到院中间,脑中忽然一动,转身看着他:“你前来龟兹,到底是为我而来,还是为她?”
    “我……我自是为了你……”
    他虽如此说,可这话中的吞吞吐吐却瞬间将她激怒,她简直不敢相信,“我可是你嫡亲嫡亲的外甥女,你竟然不是专程为我而来?”
    安四郎忙道:“我真是专程为你而来……”
    嘉柔却一把推开房门,便一头扎进床榻上,哭嚎道:“你当什么舅父,我错看了你!”
    安四郎听着她的哭声,长长叹口气,喃喃道:“我只是,偶尔也会想起她……”
    人生第一次,嘉柔同她舅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她自己用饭,再不是每日与他同案而食。
    饭后她自己遛弯,再不管他去何处。
    无人说话时她便同大力吱哩哇啦,才不去寻他讲笑话。
    玄青前来劝道:“舅甥哪有隔夜仇,郎君一整日闷闷不乐,你快去逗逗他吧。”
    她才不去。
    “他现下缺的哪里是我,明明是另一个女郎。只等着她夜里来,早上走,快活似神仙!算一算日子,她今夜就会再次前来,他这般郁郁寡欢,无非是相思难耐,度日如年罢了。”
    待话毕却又更烦躁。
    千不该万不该,三年前不该在薛琅回京献俘的路上藏在树上想看他。
    最后美男的脸丝毫未看到,身上多了个纨绔的名头,竟还给小舅父拉了一条姻缘线。
    而她到了龟兹后那些鸡飞狗跳,竟还拜这条姻缘线所赐。
    她怪过来怪过去,最后却发现她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她遭受的这一切,最后反成了自作自受!
    那扫地僧果然诓骗她。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龟兹,应该踏上前往南海的金光大道。
    南海能赐她长生不老药,这龟兹却要将她活生生逼疯。
    一想到夜里七公主就会再次前来,她便焦躁难耐。
    届时要如何出手?
    她一边想要舅父快乐,想要他走出他的阴郁与沉闷;一边却又不愿眼睁睁看着舅父同那个妖女快乐。
    那妖女性情不定,万一过上两日便将兴致转到旁的男子身上,届时舅父岂不是更要落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越想越烦心,干脆牵着大力便要往城中去。
    只临行前同婢女道:“李剑给乡民盖完毡帐回来后,你莫透露我去了何处,只让他好生歇着,歇够了大声念念佛经,让那些什么男男女女好生参一参。”
    她翻上驴,沿途不歇,一直等到进了城,将驴停在都护府门前时,尚只是午时。
    守门的兵卒瞧见她,笑道:“潘夫子来得不巧,大都护辰时外出,尚未归来。”
    嘉柔闻言,却一时有些失落。
    她进城时只想着散心,并未专程要往都护府来。
    只下意识到了此处,却生了一门心思想见薛琅的心。
    未成想,他却不在。
    见她似有些郁郁寡欢,便又道:“可大都护给几位副官赏了席面才送进去,潘夫子跟着用些酒菜,说不定大都护就回府了呢。”
    也只有如此了。
    兵卒进去通传,未几一位副将便出来迎接,将她径直带到伙房,笑道:“夫子来得巧,我等尚未动筷,一起用些。”
    她便坐下,看见桌上摆的蒲桃酒,便倒了满杯,连饮两盏,也并不见心中烦恼压下。
    人说借酒消愁,到底是她这愁不叫愁,还是这酒不是酒。
    她又倒了一盏,要仰头饮下,边上一位副将却忙夺过酒盏,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蒲桃酒,酿酒时便泡了胡椒粒。冬日饮来暖身最好,饮多了却极易上火。你若流了鼻血吓到将军,我等怕要吃瓜落。”
    她这才觉出口中确然有些胡椒味。
    又有人往她面前的钵中夹了几块吃食,“若还想暖身,尝尝这鹿血肠,男子吃来大补。”
    身畔的将士们开始划拳,她并不参与,只将那鹿血肠吃尽,又饮了些旁的米酒。
    待薛琅踏进门槛时,她已是有些昏昏沉沉。
    瞥眼瞧见他,她主动一笑,站起身便扑进了他怀中,“我等你,我一直等你。”
    他看她满面通红,不由蹙了眉,“谁灌他酒?”
    将士们唬了一跳,忙道:“知他年岁小,不敢灌他。许是他刚到时误饮了两杯胡椒蒲桃酒……”
    他看她这般模样,定是醉了,只同火头营的人道:“熬些醒酒汤送过来。”方扶着她往营房中去。
    她一路上倒是乖觉,并未耍什么酒疯。只到了房中,他要将她放上床榻,她却勾着他的颈子,一叠声道:“我只喜欢你,我再也不喜欢他……”
    他身子一顿,抬首看她,但见整颗脑袋都红似滴血,这是酒话无疑了。他本该付之一笑,却反倒低声问她:“你可知我是谁?”
    “薛……薛……”她“薛”了半晌,也没“薛”出后一个字,末了干脆道:“我相好,我唯一的相好。”
    她探指触上他的眉眼,描绘着他的轮廓,“天下第一美男子,是我的相好。我最最最中意你啦……”
    他深深地望着她,喉中喑哑:“是怎样的中意?”
    “我要同你……”她躺在了床榻上,很努力想了半晌,“同你成亲,快活。比他们都快活,天天快活……”
    他怔怔望着“他”,过去日日想要确定“他”的心思,未成想在此时却如此实现。
    “他”说的可能是醉酒时的儿戏,但更大的可能却是“酒后吐真言”。
    他愿意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语。
    她虽醉了,却还谈兴极浓,将手指挡在唇边,先“嘘”了一声,方低声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我衣裳里,有,有好玩意儿……”
    她的手往她衣襟里探进去,“我掏出来给你看,有两个!”
    他不知她带了什么宝贝给他,也想要看一看,却见她的手揣进衣襟里再也不动,眼睛紧紧闭着,须臾间便呼吸悠长,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禁失笑,将她的手抽出来,摆放在她身侧,又给她盖上棉被。
    王怀安已带着人端了三个火盆进来,待不远不近地放好,方同他道:“将军,赵副将有要事禀报。”
    他点了点头,却不急着离去,只掖了掖她的被角,见她额上已出了汗,便将半开的窗扇也关上,方掩门而去。
    火盆中的炭火越来越旺,嘉柔只觉全身都似烧了起来。她踢了棉被,迷迷糊糊拉扯着衣衫与裹胸布,只冬日衣厚,她如何用力都拉不脱,几番挣扎,反倒将她折腾醒来。
    她脑袋渐渐清醒,体内却仍然有一股无名之火似佛祖跟前的三味真火,烤得她口干舌燥。
    她接连除下几层衣裳,只将最外头的长袍穿上,随意系上蹀躞带,便拉开房门摇摇晃晃行了出去。
    外间日头亮晃晃,她鬼打墙似的胡乱走了一阵,方忆起,此前在伙房用饭时似乎见了薛琅。
    只现下,他又去了何处?
    -
    主将营房里,几位禀事的副将离去,薛琅坐在桌案前,脑中想着的却是年轻郎君的酒话:
    “我中意你。”
    “我想与你成亲,日日快活。”
    他也中意“他”。
    也想与“他”朝朝暮暮。
    想同“他”一起煮茶,一处说笑。
    想同“他”策马奔腾,看尽长安花。
    桌上有封才收到的家信,信中是母亲的老生常谈。
    总催他抽空回长安,她又为他提前相看了多少女郎。
    他取出一张纸,只深吸一口气,便挥毫写下回信:
    “儿身在边关,生死难料,不愿耽误旁的女子,此生不再与人议亲。
    母亲若贪享儿孙绕膝之乐,可从族中清贫人家过继两个孩童……”
    待他搁笔偏首,眸光方透过半开的窗扇,落在外头的一棵树下。
    树下站着位俊美小郎君,削肩细腰,身形清瘦。“他”的眸中尚有两分酒意未退的惺忪,面上仍是绯红一片。
    郎君脚步蹒跚,扶着树身歇了两息,继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他看得不由一笑。
    只下一息,却见一团绢布从“他”的衣衫里滚落,堆在了脚面上。
    而“他”的胸口一瞬间反倒明显地多了一团什么……
    他尚未明白这意味着何事,但见潘安两手上探,怔怔摸了摸隆起的胸口,再垂首去看脚下,面上一个惊愕,仓皇抓起脚下布带从窗外消失。
    待再出现时,“他”的胸口已恢复了平坦。
    “他”先鬼鬼祟祟往四处看了几眼,确信方才一幕无人瞧见,方从腰间抽出纸扇,做潇洒状站到了他营房的门口,却似因为心虚,持扇遮住了“他”的胸口。
    “将军好雅兴,练字啊?”她讪讪问道。
    薛琅看着她手中纸扇摆放的位置,想到她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忽然有个过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将军可疑惑过,潘安为何永远是一副雌雄难辨之貌?又可曾留心过,他到如今仍无喉结?更可曾发现,每隔一个月,他周身会有淡淡血腥之气?”
    他屈指将那家信慢慢捏成一团,面上温情渐退,唇角勾起一抹凉薄浅笑:“潘贤弟,果然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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