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自从阿盼长到两个月,便到了建德王府哺喂小世子,想女儿想得发疯,如今又看到哥哥也在,心里酸甜交加,泪水“哗啦哗啦”往下流。杨寄抬头看了看日头,沈岭便知道他有事,对沈沅说:“咱们有的是时候叙旧。阿末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杨寄点点头:“时间也还来得及。昨日宫里闹大了,太后发令杀了桓执中,桓执中的儿子桓越叛乱夺宫,建德王逃出去,庾太傅掌控了虎符。现在,皇甫道知和庾太傅准备调遣禁军,逼出桓越,在御道或驰道上处置掉。我一会儿就是要去大司马门,接替原来的虎贲校尉,然后给桓越下套儿的。”他看了看沈沅:“我也是因此,才求得庾太傅放走阿圆的。”

    沈岭皱着眉头,久久不答话。杨寄不懂他在想什么,逗弄了阿盼一会儿,起身道:“我先走了,路上留充裕些,免得万一有什么事情。”

    沈岭突然道:“阿末,你选好了?”

    “选什么?”

    “选你的路。”沈岭坐在杨寄正前方,目光柔和,而问话句句凌厉:“建德王与太傅,是和是分?庾太傅有那么多心腹,为何用你?桓越在宫中被逼,而出大司马门却顺利,他不起疑?如果一切顺利,你又能保阿圆阿盼多久平安?”他最后道:“如果你没利用价值了,‘白虎煞星’不就是他们的威胁了?”

    杨寄被问得冷汗涔涔下,但心里也因为思索这些问题而渐渐清明起来。“他们……”他咬着牙根,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岭对他微微一笑,让他放松下来,才说:“也不必怕。阿末,你一直依附于人,但如今大好的机会便摆在你面前。自古以来都是‘狡兔死,走狗烹’‘功到雄奇即罪名’,所以那些不算愚直的人,都知道一个自保的道理——‘玩兵养寇’。你好好想想其中的含义,你就会明白,机会摆在哪里了。”

    杨寄怎么回到太傅府的,自己都不记得了,脑子里乱蓬蓬的都是沈沅、阿盼和沈岭的模样与声音。但是,当他看到太傅府的朱漆大门和上面擦得锃亮的辅首门环时,赌徒的冷静和勇敢又回来了。

    妈的,世道不过一场赌!杨寄暗暗给自己鼓劲。他笑嘻嘻向门上回复了消息,等了一会儿,里头送出来一个锦盒,还出来一个人,一脸青黢黢的胡茬儿,额头上一层油光,正是曾川。

    曾川以往都是腆着肚子、目空一切的大爷派头,今日肚子都缩下去了,见了杨寄,很勉强地笑一笑,说:“大王派我陪你一道。”视线便睃向那锦盒。杨寄大致有些明白这家伙所惧何事,自然而然地像个兄长似的拍拍曾川的肩膀:“兄弟罩着你!”大方落落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只青铜铸成的卧虎,半拃长短,胸腹和脑袋摩挲得起光,细看,老虎肚皮和背上有错银纹路,除了蟠曲的夔纹之外,另有一行字:“大司马门”,翻过来看,铜虎只有半面,反面犬牙交错,还带着榫卯。

    杨寄在隶属皇室台城的中军中待了一段日子,也认得这便是虎符了,半爿在这儿,半爿自然是在大司马门了。这玩意儿讲究个一一对应,见符如闻君命,但一块符只调动一个门的禁军,加上身边还有曾川这贴狗皮膏药,他想怎么恣意妄为、翻云覆雨是不可能的。

    但是,就跟玩樗蒲似的,能摇得好采,还要走得好棋,更要能跟着采走棋,把天时地利人和留给自己用到家。杨寄虽没有长远的谋算,但胜在心平气和不怕死。路上,他有意无意道:“嘿,这次要是大王赢了,你可就是立首功了啊!”

    曾川比他悲观,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唉,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吃……”

    杨寄瞥眼望他,笑道:“别往坏处想嘛!太后两千人、大王两千人、太傅八千人,难道敌不过桓越六千人?”

    曾川愁眉苦脸的:“反正出头的椽子先烂,别赏没得到,先叫桓越这家伙干掉了。我蹲在大司马门等太傅声东击西,桓越万一别的不想,只想报仇雪恨,单见到我一刀搠个窟窿,我这辈子就白搭了。”

    杨寄骨子里有些瞧不起这家伙:吃了朝廷的俸禄,养尊处优和大爷似的,临了一点担当都没有。不过,畏怯的人最好拿捏,他嘬牙花子说:“也是。我瞧桓越这人一副杀坯相貌,指不定真的是块不怕死的滚刀肉。你还是当心着点,轻易别露面,兄弟我与他没啥大仇,但万一也被他一刀剁了,你要记得帮我照应老婆孩子。”

    他言语诚恳,曾川不由感动万分,拍胸脯道:“一定!一定!杨兄弟你若肯担当,你孩子我就当自己的孩子,你老婆我就当自己的——”他说了半截,发现哪里不对,瞟了瞟杨寄正瞪着自己,此刻有求于人,赶紧赔笑道歉,说了无数的好话。

    转眼,他们已经经驰道到了大司马门,曾川心事重重,垂头丧气;杨寄却目光敏锐,早早看见驰道两边的槐柳丛里藏着人马弓_弩。“布置得真快!”他暗道。转脸又问曾川:“御道空阔,怎么埋伏兵?”

    曾川抬头心不在焉:“御道上当然无法埋伏。但是,御道来往人多,车马势必跑不快,桓越当然选择走驰道。”

    “啊。果然!”杨寄点点头,掏出怀里藏好的虎符,和大司马门的原校尉交接了,并口头说了尚书令庾含章的命令。

    那个校尉值守这样重要的地方,自然是庾含章的心腹之人,仔细听完后,便吩咐点数了一半的手下,整顿甲胄,检查兵刃,对杨寄嘱咐道:“这里人少,硬拼桓越的人马是拼不过的,你不要逞英雄;但是,要让桓越感觉咱们不是故意放他,打也要打一打,其中的度,你自己拿捏便是。”然后,带着自己挑选出去的人轻声小步往宫苑里头而去,大概也是接应里头的人去的。

    杨寄琢磨着这人的话,敢情自己这里也是要死些人的?再想想,不会就是特意把自己派来送死的吧?

    ☆、第67章 布阵

    他拉住曾川,悄悄问道:“平时我只顾着操练,还不大懂宫城里的门道。你给我讲一讲。”

    曾川正紧张得发抖,欲待不理杨寄的无聊问题,又觉得他双目灼灼,又怕他忘了刚才的承诺,把自己撇给桓越。他只好强打精神,一一譬解:“宫城么,陛下上朝,百僚办事,后宫侍奉,都在里头。按前朝后寝的旧制,自然前面的四座门最为紧要。咱们这里的大司马门是太初宫正门,这么好大,等闲不开,只有初一十五大朝、皇帝迎娶皇后、以及拜相拜大将军才大开此门。平常官员进出,常朝礼仪,都是从同在南面的三座掖门进去,门庭窄,进出不便。南面这些,都是尚书令家的,与里头尚书省也离得近,凡事都好招呼。”

    杨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门瞟了瞟同一侧宫墙上的另三座小掖门,又问:“那么,我们值守的千秋门在东,属于桓太保的万春门在西,原属分庭抗礼;而赵氏的大通门,偏生和桓氏的平昌门、奉化门夹杂在北面,难道是互相牵制?”

    曾川眨着眼睛,半日道:“对。我倒还没想到呢。不过,北侧三门,太后所掌控的大通门居中,也是为后宫进出,包括——咳咳,你懂的——能够方便。”

    杨寄抬着头望着空中,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形势。他看了看曾川,笑道:“我们虽占着地利,但是毕竟在人家的地方。阿兄,咱们俩有点险啊。”

    曾川左右看看,咽了口唾沫,开始四下找那些值守的人拉三扯四地套近乎:“啊哟,今儿有点闷热,昨儿那场雨大概没有下得透……我叔父也是庾太傅的朋友,咱们兄弟自己互相须得多多照应着。哎,请问,你们大司马门附近可有圊厕?……”

    原来是想屎尿遁。杨寄毫不客气过去说:“阿兄拉肚子对吧?不过,这会儿离巳初还早着呢,留点儿一会儿拉,是吧?”

    曾川脸一红,见旁人“吭哧吭哧”憋笑,偷偷捣了杨寄一拳。杨寄却不理他,他是手执虎符的人,毫不顾忌地四下转圈儿。巍巍的大司马门,重楼悬楣,上面刻着龙虎相对的木雕,绣栭藻井,玉磶丹墀,皇家气派不一而足,富贵豪华到极处。杨寄巡视一圈,对值守大司马门的虎贲侍卫们道:“如今情势,大家也都明白的,桓越犯上叛乱,手中有兵,还有陛下和太后。他困守宫中,粮食足,而且位于中阃,本来是最好的。但是,一来难以与外头呼应,二来其他六门的虎贲中军也不能饶他。所以,桓越总归是要出宫的,我们呢,总归是要打的。”

    大司马门的侍卫“姓”庾,杨寄是个外人,他环视四周,定了定神,四周都是不屑的目光:以七八百打五六千?被踩死都不够!所以个个都木着脸,听他一个人咧咧。

    杨寄并不急于求成,而是要把自己的意思“渗”下去,因而微微一笑:“咱们吃朝廷的俸禄,该当是为朝廷卖命的。但是,朝廷最大的主子是谁?自然是陛下。如果桓越挟持着陛下出大司马门,咱们打老鼠怕伤着玉瓶儿,也是犯难的事。我想了想,咱们若是能用巧计擒拿桓越最好,若是不能,太傅在外头早已安排了伏击,咱们也犯不着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虚张声势,让桓越中埋伏岂不更好?”

    他最重要的话可以抛出来了,让人押他的宝,听他坐庄,不过就是图他这里有利、可信:“想立功的,自然也可以站出来,我愿意把指挥的兵符交出来。但请明白一点,桓越要是出去,势必倾巢而动,我杨寄,一人打过六千江陵兵,侥幸不死,除了命大,也是因为自己不做傻事。”

    值守大司马门的人们,此刻面面相觑,似乎有些动摇。杨寄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无人有异议,那就听我的。”

    杨寄就算当英雄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勇猛的小兵而已,从来没有指挥过战斗,大司马门的人将信将疑,不过因为他有着虎符,在未见真章之前,还是要听命的,居然被他一番讲演,一个翻泡的都没有,乖乖随着他的布置行事。

    而桓越,被各路反抗的宦官、中军士兵逼得在已经宫里待不下去了,只能气势汹汹带着他的五六千人,挟持着皇帝的御辇到大司马门,倒是着实被吓了一跳。

    大司马门的人并不多。城墙宽厚,外头一道瓮城,里头两边各一哨楼,垛口上齐刷刷地布置着弓箭手,一排引弓搭箭对着墙下,一排蓄势待发。而大门大开,剩余的数百人排成锥形阵,前锐而后广,两层盾牌护着,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而侍卫的刀枪剑戟从盾牌缝隙中伸出来,恰如一把钢锯,来犯者随时都能被截成两段。

    桓越稳住心神,勒住自己的马匹——那马大概也是自家侍卫临时赠予的,不大听话,不断地打着响鼻,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桓越蔑视地抬头望望蹀躞垛口,冷笑道:“这里的校尉是谁?”

    杨寄从锥形阵的尖端处探出头来,笑嘻嘻道:“是我。”

    桓越自然认得这张面孔,却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杨寄放过他一马,这时还不宜说,桓越挥剑指了指身后,那里有一驾御用的玉辂辇,六匹白驷装金带银,精神抖擞地停着。桓越道:“我护送陛下出宫巡视,亦是避免乱臣贼子犯驾。你这里弩张剑拔,什么意思?不怕惊扰了圣驾?”

    杨寄瞥一瞥后头严严实实的车驾,天知道谁在里头!但是,表面文章么,他看一眼也会做,因是笑道:“原来陛下在里头,臣等是大司马门的侍卫,更该护驾了!那么,就不劳烦尊驾您,交由臣来送陛下巡视便是。”

    桓越不屑于和这个赌徒斗嘴皮子,冷笑道:“你蕞尔小官,竟不知死字怎么写么?让开!”

    “欸,你别瞧不起我杨寄没读过啥书,‘死’字我可会写!从歹从人,跟错了人就要死了。”杨寄笑呵呵说完这句,颊边笑意突然一收,挑眉道,“你想过大司马门,大约只能从我杨寄的死尸上踩过去才行了。”

    桓越一个世家公子哥儿,哪里把杨寄这样的市井混球放在眼里,手里剑一挥道:“他不怕死,就成全他!给我上!”

    头缠白布的,就是隶属桓家的虎贲侍卫。冲上去千把号人,原以为以二敌一没有问题,却不料杨寄的锥形阵像滑溜溜的泥鳅似的,竟然无处下嘴啃这骨头。来袭的人硬生生被尖锐的“锥头”划成两半,流水似的流到锥形的两侧去了,而盾牌缝隙中的刀枪,毫不客气地劈瓜砍菜,杀得堂堂大司马门血肉横飞。

    桓越也发现不对劲了。大司马门虽是宫城九门中最宽阔的一座,但毕竟还是门,门的两边被锥形阵的尾巴堵得死死的,恰恰形成了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除非把前面那几百号人全部杀光,否则,后头结结实实的一大坨,真不是轻易能破的。他脸色微变,不由有些心神不宁,看了看后头皇帝的玉辂辇,咬咬牙挥手道:“再给我上!”

    杨寄被两边的盾甲护着,丝毫未损,他目光如炬,盯着骑着高头大马的桓越,在众人喊杀的嘈杂中大声喊道:“你省着点!花一个子儿,就少一个子儿!这可和赌场不一样,你以为自己是富人,可以可着劲地乱撒钱!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嘴上喊着慈悲为怀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毫不慈悲,作为指令的刀刃往上一举,在久雨初晴的宫城门口,闪烁的寒光被上午暧昧的阳光照射得晃人的眼。而瓮城和哨楼上的弓_弩手,已然弯弓搭箭,对准了目标就往头裹白布的那群人身上射。

    杨寄早吩咐了,箭不在多,在于准,上头的虎贲侍卫,论胆量还有点世家子的娇性,论水准倒还不算太差,基本一射一个准。桓越自己也差点中招,硬用自己的剑搁开了一支暗箭,看着面前昂然站立着的杨寄,深恨自己刚刚小瞧了他,竟然没有也放支箭射死他!

    紧接着,更促狭的事来了!上头的箭头居然绑上了点燃的火油布!虽然只是寥寥数支,但被射中的人很快周身着火,本能地四处扑腾。白布裹头的侍卫们乱成一团,而杨寄正切切盼着的小皇帝的尖叫和哭闹声,也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哇……翁翁救命!救命!”

    杨寄突然变了脸色,用力一收手中的刀,瓮城上的弓箭手很配合地停了下来。杨寄迟疑着说:“陛下……真的在里头?”

    桓越正是焦头烂额,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抬起满是晦色的脸,掠了掠额角两边垂挂下来的散碎头发,咬牙笑道:“圣驾当然在里面!你不怕惊了驾么?”他错觉般似乎看到杨寄的嘴角笑意宛然,却转瞬即逝,只是眼角的意味深长不会被看错。杨寄道:“桓越!你不可伤了陛下!”

    他先时偷放自己的事,又上桓越的心头。果然虽说是一面之交,倒也能够有倾盖如故的知遇恩情。桓越不由凝神注目着杨寄的面孔:和他此刻的狼狈相比,杨寄衣衫齐整,红光满面,别有一种飒爽的英姿。桓越竟有些自惭形秽地抚了抚鬓,把未曾好好梳理的发丝捋到了耳后,继而才说:“不是我要伤陛下,是你太孟浪!不过……”他俊秀的脸上带着些许温和:“陛下出巡,你让是不让?”

    杨寄故作为难地嘬牙花子,最后对左右道:“陛下在里头……散开吧……”

    两边士兵如破竹般裂成两路,盾牌、长戟并未脱手,而是在大司马门两边构成了一道新的一字长蛇,长蛇前后勾连,左右呼应,桓越的队伍从中经过时不由胆战心惊。

    临出门的片刻,桓越突然听见杨寄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陛下尊贵,当心别叫让玉辂辇硌着。”桓越心里“咯噔”一响,回首望着杨寄,却见他漫不经心,撇开了眸子。

    ☆、第68章 堪舆

    俟桓越带着小皇帝和他的一干人马出了大司马门,杨寄才松了一口气,转脸点数自己这里的伤亡。出乎他的意料,除了几个侍卫受了些皮肉轻伤,余外都安然无恙。有几个不由过来说:“杨校尉,刚刚这阵摆得真是强悍!”也有竖着拇指夸的:“到底是大英雄,不是白当的!有勇有谋!”

    杨寄却要和他们演戏,摆摆手道:“阵虽然是我布的,我心里也忐忑呢。太傅下命令,既要把桓越逼出宫,又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我左思右想,咱们自己兄弟,若是为了演一出戏而死伤了,岂不是冤枉!”他过去看了看几个侍卫的伤,亲自拿金疮药给他们敷,口里道:“流血的时候不疼,过后还是有些痛的。我那时在江陵受伤,一身都是口子,跟被鞭笞了一顿狠的似的,不堪回首啊!你们几个注意,别让伤口扯开,长不好那疤痕就会和蚯蚓似的。”

    大司马门的侍卫顿时对他好感度大涨,由先时的不屑,很快变成了彼此惺惺相惜,乃至称兄道弟起来。曾川在桓越来时躲进了厕所,这时候猫着腰出来了,见一切安好,对杨寄心存感激,少不得更是大大地夸赞了一番。

    但是,这样一番额手相庆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原大司马门的校尉脸色铁青地来了。众人但看他利剑似的目光环顾过来,便不由自主地噤声不语,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处。

    那校尉问了问一应情况,对杨寄和曾川道:“好极了,你们俩既然是太傅派来的,现在也该和太傅回复去。虎符交给我。我们到太傅府去吧。”

    曾川尿遁,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心里“咯噔”一响。杨寄却把手背到身后,笑道:“虎符是太傅交给我的,论道理也应当是我交给太傅,怎么能随便交给你呢?太傅要见我,见就是了。我忠心耿耿,又不是虚的!”

    及至见了庾含章,他此刻的脸色却没有早晨那么和蔼可亲,端坐上首,一脸肃穆,见到杨寄之后,着实打量了几眼,才说:“你差使办得好啊!”

    曾川已然腿软了,“咕咚”就跪了下来。杨寄心里自然也打鼓,但是此刻输了架势,就会叫人看出端倪,就像他在赌场上,明知道局面已经不行了,却要做出欣喜的模样让大家押他的采,才能使对家生疑、怯懦,从而有转败为胜的机会。他还披着甲胄,所以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单膝行了军中之礼,又把虎符捧了上去。

    庾含章捧起手边的茶,自呷了一口,才把如电的目光扫在两个人身上,他先问曾川:“大司马门情形是怎么样的,你说来听听?”

    曾川一头冷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庾含章勃然发作,一拍案几道:“昏聩的纨绔!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你居然全不在心,连现场的情形都汇报不出来?!来人!”

    门口两个侍从不则声地推门进来,弓着腰候着。庾含章冷笑道:“本来是该发到军帐责处一顿军棍的,这里因陋就简,不拘门栓、棍棒、赶马的皮鞭,给我拖出去打!”

    杨寄眼皮子一跳,打个人急在这会儿做什么?不就是杀鸡儆猴么?自己不就是这只猴儿么?他不知道庾含章想儆诫自己什么,只好沉默不言,低了头。来人很快把软成一滩泥的曾川给拖了出去,其中一个躬身问:“请郎主的示下,责打多少?”

    “哼。”庾含章端起茶,侧过身子,一言不发。那人便也明白,道声“是”退出了。杨寄暗道:不计数目,竟是往死里打?!他还是忍不住,抬头恳求道:“太傅,人有三急,临场时要撒尿拉屎这种事也怪不得他。太傅想知道什么情形,卑职心里都有谱,您只管问我就是。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庾含章放下茶杯,锋利的目光直射到杨寄脸上,“我就问你一句:桓越为何不走驰道走御道?”

    桓越果然是个聪明的。杨寄定了定心神,一如既往地装傻道:“啊!他傻啊?驰道那么平坦,又没有行人小摊贩挡路,为啥不走驰道?”抬头瞟瞟庾含章隐怒未发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低声说:“不过,换了我,也说不定不走寻常的路径。桓越也不笨么……”外头打人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大约用的棍子,落在皮肉上音色闷闷的,但曾川的嚎叫却尖利得刺耳,像一块烂葛布被撕扯成两爿。

    杨寄抬眼道:“太傅!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太傅的地方,太傅说打,我就布了阵打了;太傅说放,我就放桓越走了;太傅说演一出戏来迷惑他,我也演了。太傅若是因为他逃走了要迁怒我俩,您就连我一起揍了吧。”

    庾含章狠狠地瞪着他,慢慢脸色却回转过来,他挥了挥手,伺候一边的人赶紧出门招呼,外头棍子的动静就停下了。庾含章恢复平常慢条斯理的腔调,对杨寄道:“你今日在大司马门,确实出众得很,我打心里当你是块好材料,所以也不能不敲打敲打你。桓越杀死太后,挟持皇帝遁走,转从御道往阊阖门,阊阖门虽是我的人,但竟然不敌他,八百守军全军覆没。他此刻大约已经出了建邺,沿江一路往西去了。”

    他对杨寄招招手,杨寄起身到他身边。庾含章在案上打开一卷绢本设色的图,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堪舆图。他指了指其中红圈标出来的一处:“这就是国都建邺。”又指了指建邺右边,河水波纹对面的一处蓝圈:“这是历阳郡。你有什么看法?”

    杨寄盯着图看了好一会儿,才审慎地说:“好像这带的江面特别狭窄?”他见庾含章颔首,胆子也略大了些,指着地图一处说:“建邺的这个位置我去过。那年犯了事,被罚到石头城修城墙。这里……好像是叫采石矶,远远地能看到江对岸。”

    庾含章一副和风霁月的表情:“对岸,便是历阳,是建邺的‘西门’。自古以来的兵冲要地。”杨寄看那地方,一面是长江,三面画着山丘。再顺着江水往西,便是他去过的江陵和荆州一带了。那时候是实地看,现在是看图,视野不同,感受也不同。庾含章看他似乎在念念有词,静静等了一会儿,又问:“你猜,桓越挟持皇帝,会往何处去?”

    “他要够聪明,就是占江州,扼武昌,然后直取荆州。”

    庾含章微微眯了眯眼睛:“说得对!桓太保家族,在我朝是以军功起家。桓越虽然是个世家的纨绔子弟,但是耳濡目染,未必没有谋断。扼武昌,长江航道就在他只手之中。马上建邺到了五荒六月,新稻刚刚拔穗,以前几场仗打下来,陈粮又所剩无几,如果长江一路不通,无法把巴陵和武陵、长沙等地的粮食运来。城里或许尚有数月的存量,乡间就将饿殍遍地了。”

    杨寄倒抽了一口气,眨巴着眼望着微微皱眉的庾含章,庾含章合起堪舆图,叹息了声说:“放虎归山留后患啊!先帝那时候,想着前朝权臣误国的例子,怕本朝的世族大家也会重复前朝故事,难以把控,便把诸王分封到各个要地,结果,两年前四王与朝廷争利,又彼此纷争,闹了那样大一场乱子;先帝也不是没有担心藩王会乱政,所以各地的都督与郡牧,又是分属各氏的,彼此好有个牵制,如今,桓越一路过去,召集家族旧部,就容易多了啊。”

    庾含章脸上的忧愁和落寞不像是装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摇摇头说:“多事之秋!”转脸对外喊道:“把曾川带进来。”

    曾川大概没挨几下,一瘸一拐进来,头上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抹一抹。庾含章看着他艰难地下跪请罪,才说:“教训你几下,心里气恨吧?”

    曾川虽然不济,但打小在官场里混,话还是很会说的:“太傅说笑了!您教训小的,是把小的当家里子侄,小的感恩不尽,必当反躬自省。”

    庾含章好笑似的“呵呵”两声,说:“也是,开导你板子,若还是记仇,我也没法拿你当人才了。不过,也当谢谢你的同袍兄弟,今日若无杨寄为你苦苦求情,我必不会那么轻易地饶恕你。”

    曾川对杨寄愈发感激,竟然“咕咚”给杨寄磕了个头。杨寄不知庾含章为什么会替他向曾川卖好,受之有愧,差点脸红。庾含章又道:“如今形势危急,我们要看在事前,不要还高枕无忧。现在杨寄已经是校尉之职,你下面跟随他一道往西去追击桓越,将功赎罪吧。”

    杨寄和曾川被送出了门。庾含章面色阴沉,一个人在窗口沉吟了好一阵,才发语:“请建德王来。”

    ☆、第69章 分别

    桓越从御道上逃跑、出了建邺城西门阊阖门的事,皇甫道知自然也知道了,并且一样懊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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