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做了什么噩梦吓成这样?他摸了摸胸口,深吸了口气,方觉身上粘腻不堪,起身要去沐浴一番,又想起水池有主了。
    到池边一瞧,可不,小鲛在水底水草间蜷成一团,睡得正酣呢。
    月光透水,那鱼尾末端的一抹红跃入他眼底。
    不知怎么他心里一跳,只觉眼熟得紧。可方才把这小鲛救上来前,似乎是没见到的。看起来,也不似伤口渗血形成的。
    他定睛细看,却发现小鲛身上裹着一层半透明的“膜”,是从它嘴中吐出来的,脖子以下最为密集,仿佛结茧一般裹住了上半身,一直连到池壁上也有,极薄的一层,上面还缀着粒粒发亮的物事。楚曦捞起来一看,竟是珍珠。那层“薄膜”在月光下如五色琉璃,流光溢彩,摸起来更细滑无比,却比丝绸不知柔韧几倍。搭在手背上,更是衬得肤如凝脂,比原本更白了几分。
    楚曦震惊,都传鲛人泣泪成珠,能产鲛绡,果然是真的。难怪,鲛珠在市场上千金难求,一尺绡纱更值万金。许多贵族子弟们趋之若鹜,天南海北地赶来渤国,往往贩鲛制品的客船还未出港,就被买家的船半路拦下,争购一空。
    他这是……天降横财了?
    楚曦双眼发亮,有点想把鲛绡全捞上来,可看了一眼水底酣睡的小鲛,又下不去手。他虽正需要钱,但这跟薅羊毛到底不一样,珍珠是它哭出来的,鲛绡是它吐出来的,又哭又吐的,肯定还是受惊了。还是跟这小祖宗商量一下为好,否则跟做盗匪似的。
    想着,他又把手里的宝贝放回去,起身走了。
    水底一双眼悄然睁开,盯着离开池边的背影,幽幽发亮。
    这人为什么不拿呢?
    听说人族都贪得无厌,看到鲛绡与珍珠就像发了疯,为此肆意捕杀鲛族,有些人铤而走险跑到海里,结果丢了性命;有些人侥幸得偿所愿的,殊不知自己已成为成年鲛族们暗中追踪的猎物。这些在人族看来价值连城的宝物,其实都是鲛族撒来捕食的网呀。
    这人若是拿了,他就能迷惑他,一点点把他给吃掉了。
    小鲛摸了摸可怜的胃,咽了口唾沫。
    他胃口大,在海里一次能吃掉一整条鲨,几条鱼怎么喂得饱他呢?
    楚曦出了走廊,见宅内灵堂撤了,挽联下了,已恢复了原本模样,看着总算舒坦了,只是宅内冷冷清清的,空有一地月光。
    本来,除了管家元四,护院昆鹏,厨师长生,书僮梁萧,他的府邸里,也就还有两个门客四个仆从。被送去献祭前,他把元四以外的人都遣散了,连自小伴他长大的梁萧也送走了,如今连帮他磨个墨的人也没有,堂堂一个公子活成这样,也是够凄凉的。
    “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听见这低沉嗓音,楚曦回过头,见一个高大人影自月光里走来,露出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脸庞,浓眉星目的,正是昆鹏。
    他惊道:“昆鹏?你怎么回来了?”
    “我就没走,一直在替公子守灵。”昆鹏盯着他,眼圈发红,欲言又止,他是楚曦捡进来的孤儿,除了这儿也没处可去,终是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将楚曦一把抱住,便嗅到一股奇异的甜腥味。
    这味道分外熟悉,昆鹏却想不起在哪儿闻过,只觉万分不适,忙将怀中清瘦的身躯松了开:“公子,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海腥味罢了。”楚曦摇摇头,看着他笑道,“没走正好,你替我去打听打听苏涅和罗生的下落。”
    昆鹏浓眉一拧:“公子还要寻他们?那两个异邦食客,在的时候挥霍无度,餐餐有肉,出入有舆,成日逍遥,都快把公子吃空了!公子一出事,他们便跑得无影无踪,公子还要养着他们么?”
    “树倒猢狲散,人之常情。”楚曦淡淡道,“他们是我的谋士,不是死士。这回他二人也是说动了卿大夫刘桓求过王上,奈何他一心要我死,又有何法?你以为他是随便挑个人去献祭的么?”
    昆鹏忿然:“王上让公子动笔画那副画时,定是便想好了以公子的命画龙点睛罢!”
    “呵,”楚曦呵出口白雾,“我是谁?公子曦啊,十二年前名正言顺的王储。当今王上若知晓我没死,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昆鹏咬咬牙:“公子,我替你杀了那昏君。”
    楚曦无声一哂,细长眼皮下漏出一星冷意来:“要能杀得了,我早动手了,轮不着你。那昏君身边的禁卫军,个个都是拔尖的。”
    昆鹏不语,他这公子,平常看着温文尔雅,芝兰玉树的,却不是个可以搓扁肉圆的性子,他只是能忍。真把他逼急了,比谁都大胆,都决断。他想起那年发大水,他一人抱着颗孤树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冲进海里,公子硬是将手里的浮木给了他这素不相识的孤儿,自己抱着孤树撑了几个时辰,亏得公子命大,才没被溺死。打那以后,他便发誓要跟在公子身边,替他出生入死。
    想着便湿了眼眶,又道:“公子,干脆你跑吧。”
    楚曦被他说中了心思:“我也正有此意。”
    昆鹏问:“公子打算去哪儿?我听闻,再过一段时日,便有南瞻部洲的客船过来,公子可以借此机会离开。再说,公子不是还有个胞兄就在南瞻部洲?”
    楚曦一笑:“我已写了一封信,你明日替我去送。”
    此时,一阵冷风拂过,楚曦打了个喷嚏,才觉得冷。昆鹏忙烧了桶热水来,替他提往寝院。临到门前时,楚曦停了停步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待会看见什么,别大惊小怪。”
    ――他既要养着这小鲛,要瞒身边的人,也是瞒不下去的。
    莫不是公子又捡了活物回来养了?
    昆鹏做好了心理准备,进了门内,楚曦朝那池塘瞧了一眼,水面上一片平静,小鲛还在睡。谁知一入房门,他便当石化了。
    门上,墙上,全是湿漉漉的鲛绡,活像个盘丝洞。
    昆鹏一脚踩在珍珠上,差点摔了一跤,热水洒了半桶。
    这难道是那小鲛知晓他缺钱,送礼来了?
    楚曦一脸震惊地顺着足下一溜水渍看到池塘处。小鲛从水里露一双眼,偷偷窥去,见两人手忙脚乱的收了鲛绡,瞳孔缩了一缩。
    收了,收了就是他的猎物了!
    “这是……”
    楚曦还未开口,便见昆鹏一步步朝池塘走去,双手都攥成了拳。他心中一紧,顿觉不妙,忙抢步拦在了他身前。昆鹏一脸见鬼的神情,指着池塘道:“公,公子,为何这儿会有鲛人?”
    楚曦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却听“唰”地一声,昆鹏竟已拔了佩剑朝池中刺去,小鲛吓得从水中一跃而起,他想也未想便纵身扑去,将它护在怀中,肩膀当即袭来一道剧痛,血溅三尺。
    “公子!”
    楚曦摔进池中,怀中滑溜溜的身躯一下钻了出去,窜进池底水草间。他忍痛扶住池壁,被昆鹏一把拉出了水。
    “公子,你!”
    眼见楚曦肩头血如泉涌,昆鹏急忙将人扶进房内。扒去外袍,一道血痕赫然横亘在玉器似的肩头,分外扎眼。他急红了眼,抖着双手地替人包扎上药,心底一阵阵的疼:“公子,你罚我罢!”
    楚曦虚得没力气骂他,倚着床架:“你方才胡来什么?”
    “那可是个鲛人!”昆鹏脸色阴沉沉的,声音也嘶哑,“公子被献祭给它们,为何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了,却竟带了条回来?公子,你是中了惑了!我爹当年也是……”他愤愤地,“才害死了我娘。”
    “……我倒没听你说起过,嘶。”武人下手没轻重,疼得楚曦直吸气,“我没中惑,那小鲛是我救的,你不许动它。”
    “可……”
    “我说了不许就不许。”楚曦斜目睨他,眸光有些凌厉起来,一缕湿发贴着修长颈项,混染着零星的血,模样说不出的煽惑。
    昆鹏像烫了一下低下头:“知晓了。”
    楚曦往镜子里瞧了一眼,见伤口仍在渗血,便道:“这伤得缝,你去把我匣子取来,还有,柜子里的那**麻沸水。”
    昆鹏立即照办,他手笨,缝得楚曦简直如遭酷刑,他自学的医术虽然了得,这会儿却没法料理自己,只得受着。他失血不少,人已困倦至极,还未缝完,便已睁不开眼了,嘴里却还喃喃吩咐:“昆鹏,帮我擦洗擦洗,我身上脏得很,难受得紧。”
    知晓他家公子素来讲究,这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自然忍受不得,昆鹏用湿毛巾替他仔细擦洗了一番身子,又用苏合香汁洗了发,楚曦僵硬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因是侧卧着,腰线便软塌下去,形成一道优美的曲线。昆鹏不敢多看,灭了灯便赶紧退出去了。
    小鲛盯着从房里出来的高大人影磨了磨牙,把他列入了自己的食单。与其吃救他的人,不如吃这个恶人。
    看上去更能填饱肚子。不过那人为什么要奋不顾身的救他呢?
    还受了伤,好像不轻的样子。
    小鲛仰头朝那已灭了灯火的窗子看去,嗅了嗅池子里弥漫的血腥味,心里无端端涌起一股难受劲来,搅得五脏六腑都乱了套。
    他埋头在水里打转,“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血水,却更饿了。
    很喜欢,很喜欢这人的血的味道。
    就好像很久以前尝过,然后刻骨铭心的……
    记住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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