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救戴奥朵拉姊姊!」
    我发软的双脚好不容易刚攒起一点力气,立刻就看到艾琳往那怪物离去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你疯了!那是——」情急之下,我连忙出言阻止,同时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而手中传来的紧绷与颤慄,让我顿时哑然。
    是啊,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多说什么。
    在见识到那庞大的体型与压倒性的力量之后,她又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光凭我们两个小毛头是绝对不可能应付那怪物的呢?但即使如此,即使害怕得浑身发抖,在艾琳转头望着我的那双眼眸中,却还是透着一股凄然的坚决。
    于是,在「遵循理智将艾琳拖出洞窟」与「鼓起勇气和艾琳深入洞窟」这两个选择之间,我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艾登与艾琳父母的脸孔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共同生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之后,他们几乎已经成了我的第二家人;而我完全不敢想像,要是我没能把艾琳平安地带回家里,他们会有多么难过,又会对我多么失望。光凭这一点,我就已经了解,无论艾琳最终作出了怎样的选择,我都不可能拋下她一个人独活。
    而在那一剎那,我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明悟——或许,艾琳对戴奥朵拉也是抱着相同的想法吧。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但「要是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这种情感,说到底,也并不是那么地难以理解。
    因此,我下定了决心。
    「——那是四阶魔物『鎚尾龙蜥』,我们的实力不够,想要深入三阶地带,就只能用『夜视』,不能用『照明』。」我开始盘点起我们眼下的客观条件,好规划具体的行动方针,而艾琳看我态度有所转变,也停下了原本急着往前衝去的脚步,专心聆听我的安排。
    我搜索着脑中的记忆,一边用手中短剑在地上飞快地画出前方路线的草图,一边简略说明我们待会儿可能会遭遇的魔物,以及各种相应的对策:锯镰螳螂,平均22级,虽然外表兇恶,但通常不会攻击比自己体型更大的生物,只要小心绕过牠们的栖息地带即可;刺鎧犰狳,平均24级,虽然有锐利的爪子和背上的尖刺,但是动作缓慢,要是遇上了就跑;箭脊毒蛙,平均26级,也不会主动攻击,但要留意不要碰到牠的皮肤??
    你知道吗,l,「计画」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明明就是因为没有把握可以顺利达成目标,所以人们才会需要事先拟定种种策略;但在「计画」的过程中,却往往会產生一种莫名的安定感,彷彿事情十有八九会照自己的安排进行,而接下来的所有「未知」都能尽数掌握——哪怕这一切,都只是个虚幻的假象。
    而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我一边在几个重要的地点标上记号,一边偷眼朝艾琳看去,只见她方才慌乱而急促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缓下来,边听边点着头的模样,彷彿我眼下安排的只不过是另一场剑齿伶鼬的狩猎。而我心里很清楚,无论嘴上说得多么轻描淡写,但我其实半分把握也没有——「小心绕过栖息地」,可魔物又不像人类那样会弄个围墙把自己围起来,要是踏错一步该怎么办?「遇上了就跑」,可要是在狭窄的地形中被大量魔物包围,想跑都没得跑,又该怎么办?
    无论多么简单的战术,只要不能确保执行,就没有多大的意义。而我们实力不足的事实摆在眼前,在毫无容错率可言的条件下,只要出现任何一个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几乎就註定了我们失败的结局。
    不过,我终归没有点破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一方面是因为,两个不满20级的铁徽狩魔者居然想从38级的鎚尾龙蜥爪下救人,这本来就是场玩命的赌博;而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就算不管这些,在我们道路的前方,还存在一个不是靠着「赌命」就能突破的障碍。
    「不管有没有找到戴奥朵拉,只要遇到盾鳞虹蛇,我们就必须立刻撤退——」我慎重地告诫着艾琳,「——而且是真的『立刻』。姑且不论牠那身硬皮的防御力,光是牠的速度和毒牙,我们只要一个犹豫,就是必死无疑。然后,最后的问题是这个——」
    我侧过剑刃,在草图上三阶与四阶地带交接处抹下一道又粗又宽的痕跡,「根据我父亲的说法,在三阶地带的边缘,整片都长满了魔化的食虫蕨。」
    「魔化的??食虫蕨?」艾琳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疑惑。
    「没错。穆斯苟洞窟里面因为缺乏阳光,原本除了苔蘚之外,绝大多数的植物都难以生存;但偏偏食虫蕨不需要倚赖阳光,靠捕食动物也能获取成长需要的养分,所以在长年捕食洞窟里面的魔物后,就繁衍出了特殊的魔化群落。
    「我们平常在外面看到的食虫蕨,一簇叶子大概也就这么长,顶多也就吃些蚊子啊蚂蚁之类的。」我张开虎口,先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大概的尺寸,「但是,这里的魔化食虫蕨——」
    我摊开手掌,伸长了双臂,「——大概是这个尺寸。只要一被它的叶子黏上,在你挣脱之前,整条枝叶就会蜷曲起来,把你紧紧捆在里头。」
    「那??我们要怎么穿过去?」她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问道。
    而我摇了摇头,「别说我们了,就算是箭脊毒蛙和盾鳞虹蛇,要是不够大隻,被捲到都是死路一条。」
    虽然无奈,但这就是事实。我们既没有能力在整片等着吃掉我们的食虫蕨里砍出一条路来,也没办法用高阶火系魔法一鼓作气烧掉那些满佈黏液的溼滑叶片,更不像刚才那隻怪物,光凭体型就能直接硬闯过去。换句话说,那片食虫蕨的边界,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终点。
    「戴奥朵拉被抓走的时候,她的『照明』还没有熄灭,所以她确实有存活的可能。但就算她还活着,如果刚才那个怪物已经穿过了那片食虫蕨,那我们就只能放弃,明白吗?」
    为了避免届时在身处险境的状况下还要为此争论,我选择先和艾琳把事情说个清楚。而艾琳虽然天真,但并不愚蠢,在经过我的说明后,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于是,我收起短剑,走到被龙蜥一爪击毙的鎧甲巨汉身旁,捡起他那有些变形的大盾,用水系一阶「水生成」与三阶「水流」洗去上头的血污。然后,我两手将盾支在身前,和艾琳开始了我们那趟差点有去无回的救援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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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鎚尾龙蜥爬行的痕跡,我们一路往穆斯苟洞窟深处鑽了进去,而愈是前进,我就愈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追踪的是何等怪物。
    为了在高速移动时支撑自己庞大的体型,龙蜥的脚掌大得非常惊人,从一个又一个遗留在地上的足跡看来,宽度甚至超过了成年男子的身高。在足跡的前沿,五个和脸一样大的坑洞对应了龙蜥那如枪矛般尖锐的利爪;而在足跡串连起的行进轨跡中间,那一道道如弧月般深深嵌入地里的刻痕,则标志着让鎚尾龙蜥之所以得名的最大杀器——也就是瞬间击飞了戴奥朵拉的那条巨尾。
    不过,最让我发自内心感到畏惧的,并不是牠的体型,而是一个我始料未及的状况:在不断深入的过程中,我和艾琳完全没有遇上任何一隻「活的」魔物。
    彷彿在特意彰显龙蜥那立足于洞窟生态系顶端的绝对力量似的,从锯镰螳螂、刺鎧犰狳到盾鳞虹蛇,各种魔物的断肢残躯大量散佈在牠前进的路径周围——而除了少数几条身上还留有骇人咬痕的虹蛇尸体之外,大多数魔物根本不是牠狩猎的对象,单纯只是因为走避不及,就成了那巨大利爪的牺牲品。如果放在平常,这满地任君採擷的魔物素材可能会让很多狩魔者乐到翻天;但此时此刻,看在我和艾琳的眼里,只觉得加倍地胆战心惊。
    随着尸体中的魔力不断逸散,整个空气也沉鬱了起来,混杂着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照理说,浓厚的血腥气会引来肉食性的魔物;但或许是鎚尾龙蜥霸道的威压实在太强,即使牠已经离开了好一段距离,也依然没有任何魔物敢靠近这条牠曾经走过的路,所以我和艾琳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那片由食虫蕨所画出的边界。
    而那片四处蔓生的食虫蕨中央,也同样被龙蜥扯出了一条破碎的小径。
    虽然这对戴奥朵拉来说是件好事,但坦白说,我在看到的当下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当时刚满十一岁的我,在见识过沿途尸横遍野的场景之后,原先鼓起的勇气早就消散得七七八八;若不是艾琳还在身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坚持到这个地方。而要是没有龙蜥留下的这个破口,我大可以心安理得地就此返回,可是既然已经看到了这条小径,我哪还有可能说服艾琳回头呢?
    果不其然,艾琳随即就开了口。
    「虽然很窄,但是??」她顿了一下,似乎也有些迟疑,「我们应该过得去吧?」
    顺着面前通道微微下倾的坡度,我俯视着那片高度直逼我肩膀的食虫蕨,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小心一点的话,应该可以。」
    而这还是因为我和艾琳都是小孩子的缘故。龙蜥的脚掌虽大,但那些只被脚掌边缘踩过的食虫蕨叶并没有完全断裂,真正能够安全通行的宽度,大约也就比我的肩膀再宽上一些。
    我放下大盾,抽出短剑,一道「气刃」砍下了一簇横出在我们前方的蕨叶。即使被斩落在地,那叶子依然似慢实快地蜷曲了起来,看得艾琳的肩膀反射性地缩了一缩。
    「不要急,慢慢走。只要把那些比较靠近的叶子砍掉就好。」我忍不住低声说道,既是提醒艾琳,也是在安抚自己。然后,我们便一前一后地,走入了那片我从来就没打算进去过的地方。
    现在想想,或许我当时根本不认为我们可以成功地把人给救出来吧,所以我才会完全没有考虑到,戴奥朵拉在撤退时会遇到怎样的麻烦。因为害怕「照明」引来其他魔物,一直依赖「夜视」走到这里的我们,在那片蕨海中几乎完全丧失了方向感;这也就是说,在我踏入食虫蕨群的那一刻,脑中的洞窟地图就失去了用处,只能凭着眼前所见,重新建构整个空间的相对位置。
    (当时父亲带队探索这里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一直以来,凭着对穆斯苟洞窟中各种资讯的了解,我在狩猎时往往能做出比其他狩魔者更好的判断;而眼下,仅仅是不知道自己身在洞窟中的哪个位置,就让我觉得自己彷彿来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虽然在蕨群之中的我们只能沿着龙蜥的足跡前进,无论有没有方向感,实际上都没有什么差别,但随着我每往前踏出一步,那种不安定感就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我那残存无几的信心。
    所谓「冒险」,就是拓展「知」与「未知」的边界;而已经当了一年狩魔者的我,直至此时,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冒险,也才第一次认知到,「冒险」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一两步的距离之内,既是出于对周遭食虫蕨的戒备,同时也是为了努力让自己忘却心中的不安。我不记得我们究竟走了多久,只记得当我们终于走出食虫蕨的包围时,我贴身皮甲内的整件衬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溼。
    或许是因为被食虫蕨给阻隔了的缘故,在四阶地带的地面上并没有任何的苔蘚覆盖,全是乾燥而坚硬的砂砾与岩石。虽然踩在脚下的感觉是舒适了不少,但也让追踪龙蜥的足跡的难度变得更高。话虽如此,我和艾琳依旧不敢使用大范围的「照明」,甚至连话都不敢说,只敢用手势沟通前进的方向——毕竟这里已经是四阶地带,鎚尾龙蜥的威压能否对其他四阶魔物產生足够的吓阻效果还很难说;就算四阶魔物的数量并不多,但只要随便撞上一隻,绝对是有死无生。
    我们一边追踪,一边沿途留下返程的标记,走了好一阵子,最后在穿过一条笔直而没有任何岔路的下降通道后,来到了鎚尾龙蜥的巢穴。那是一个巨大到几乎可以塞下整栋狩魔者公会的卵形石穴,由周围往中央层层下降的地势,要不是四处散落着零星的石柱残骸——大概也是被龙蜥那庞大的身躯给撞碎的——简直就像是帝埃尔拉城里的圆形剧场一样。而那头刚才吓得我们差点魂飞魄散的怪物,此时正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石穴的中央。
    我深吸一口气,安抚着自己不断砰砰狂跳的心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想移动脚步上前查看,却被艾琳一把拉住。
    「等等,阿榭洛。」她的声音细若蚊鸣,「你说的那个??那个『鎚尾龙蜥』,有把猎物带回巢穴的习性吗?」
    「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我是说,鎚尾龙蜥应该也算是一种蜥蜴吧?我们狩猎了那么多鉤爪蜥蜴,也看过牠们狩猎其他低阶魔物,但我只看过鉤爪蜥蜴把猎物当场吃掉,从来就没看过牠们会把猎物带回巢穴的呀??」
    「你的意思是,戴奥朵拉有可能已经被吃掉了?」
    「你在说什么啊,戴奥朵拉姊姊不是就躺在牠的后脚边吗?」艾琳白了我一眼,朝石穴中央努了努嘴,「我的意思是,这个洞穴这么大,住在这里的鎚尾龙蜥会不会不只一隻?」
    因为知道艾琳森人族的血统,我对她优于常人的眼力并不感到意外;但要是鎚尾龙蜥真的不只一隻的话??
    想到这里,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再次扫视着石穴四周,确认是否有其他龙蜥存在的跡象。因为我原本就没有要狩猎鎚尾龙蜥的打算,所以对牠的习性自然也没有很深入的了解,但按常理,动物会把猎物带回巢穴,通常有几种原因:一是因应週期性的食物短缺而储备粮食,二是出于群居聚落的分工合作,要不然,就是餵养幼崽的亲代抚育行为。
    这也就是说,艾琳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好在龙蜥的体型庞大,在石穴内并没有什么足以遮掩牠们身形的东西。确认没有其他龙蜥之后,为了避免时间拖长而横生枝节,我们快速地拟定了救援的计画:
    我从龙蜥后方潜行接近,确认戴奥朵拉的生命跡象,要是她还活着,就先用「恢復」让她醒来,然后趁龙蜥正在休眠的时候赶快逃命。而在我行动的时候,艾琳也同步移动到我行进路径的后方,在石穴边缘找根岩柱先躲起来;要是龙蜥醒了过来,她就第一时间施放「闪光」,一来作为撤退的讯号,二来也可以夺取龙蜥的视力,为我们争取短暂的逃命机会——然后,就看我们和龙蜥谁跑得比较快了。
    这个计画原本还执行得挺顺利的。在艾琳寻找藏身处的同时,我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接近,就怕不小心一个没踩稳,让斜坡上滑落的砂砾惊动了那怪物。好不容易走到石穴的底部,我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知道龙蜥的鼻子灵不灵?方才一路走来,虽然没有遭遇战斗,但沿途沾染到的魔物血污,加上我自己的满身汗水,这味道可是一点儿都不好闻;要是因此把这怪物给「臭」醒,那可是真够冤枉了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胆战心惊地缓缓绕过龙蜥那足以把我直接踩扁的后脚,终于看到了倒卧在地的戴奥朵拉。l,说起来很好笑,你能想像当时我有多紧张吗?因为我自己的心脏拼命狂跳,在探查戴奥朵拉生命跡象的时候,我甚至差点无法分辨指尖传来的到底是谁的脉搏。
    在确定戴奥朵拉还活着之后,我按照原定计画,对她使用了我从艾琳那儿模仿来的「恢復」——然后,事情就从这里开始出了岔子。
    因为「恢復」的作用,原本昏厥的戴奥朵拉开始迷迷糊糊地回復了意识;而刚从昏迷中甦醒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做出类似的反射动作:伸展,还有呻吟。
    于是,就在她发出呻吟的下一秒鐘,一道刺眼的闪光照亮了整个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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