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昭说:“将军,陛下正在气头上,如何肯来?就算他来了,以他的性子,也是绝计不会这么快释放将军的!”

    左苍狼说:“狱中有人想杀我。”

    王允昭吃了一惊:“这……岂有此理,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陛下的诏狱中谋害将军?”

    左苍狼说:“公公轻声,既然能将手伸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一般人。”

    王允昭说:“我这就派人加强防卫。”

    左苍狼摇头:“公公可知,这里谁是他们的人?加强防备,只会让他们有所警觉。更快下手而已。”

    王允昭有些为难,说:“将军,就算陛下过来,您并无其他外伤,我们无凭无据,也不能就凭白让他相信您有性命之忧啊。他本就余怒未消,如果到时候再吵起来,只怕雪上加霜啊。”

    左苍狼抿唇,王允昭又说:“除非……”

    左苍狼看向他,他说:“陛下对将军的心意,将军一向知晓。若是将军愿以柔情相待,也许可以消他余怒,尽快出去。”

    左苍狼沉默,最后说:“我还是只能,以这样永不见光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是吗?”

    王允昭叹了一口气,说:“将军,您是沙场征伐之人,岂可死于宵小之手?难道陪伴陛下,会比如今的处境更难吗?何况这一次,诸位将军们把陛下得罪得不轻,将来……无论是冷少君,还是他们,还有温家,都需要您啊。”

    左苍狼埋下头,将额头抵在重枷上,王允昭说:“将军若是担心王后娘娘,日后少与她相见便是。试想但凡帝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陛下宫里宫外,有您与她二人,也不算负谁。”

    左苍狼笑了一下,说:“掩耳盗铃之说罢了。但是……我听总管的。”

    王允昭这才站起身来,说:“老奴这就前去游说陛下。”

    那时候慕容炎在陪姜碧兰赏花,栖凤宫的雏菊开得特别美,姜碧兰在花间跳舞,琴师奏乐。秋阳明媚,慕容炎坐在华盖之下,饮酒赏花,也赏美人。

    王允昭从外面进来,在他耳边轻声说话:“陛下,左将军……”

    慕容炎眉头微皱,笑意渐收,说:“何事?”

    王允昭说:“陛下,老奴方才去狱中看了一下,左将军昨夜着了风寒,这时候已经人事不省,只怕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慕容炎的脸色,说:“只怕是快不行了。”

    慕容炎执盏的手一顿,转头看他,王允昭说:“实是狱中潮湿,狱卒清洗又不小心湿了将军的衣裳。将军本就伤着,陛下您看,是不是派个太医过去看看?”

    慕容炎冷哼:“看什么看?让她自己熬着。”王允昭是惯护着她的,说得严重些也不足为奇。

    王允昭说:“老奴是想,派个太医过去,哪怕将军日后真是不行了,其他人也不至于觉得是陛下的不是……”

    慕容炎这才盯着他看,王允昭说:“陛下,老奴说得都是实话啊。”

    慕容炎站起身来,也不跟姜碧兰打招呼,转身就出了后宫,向诏狱行去。姜碧兰静默地站在花丛里。

    慕容炎走得很快,他不相信左苍狼真的病得那样严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想起来当年容婕妤是如何被废后藏氏所害的。

    他进到诏狱,狱中看守尽皆跪拜。慕容炎大步走到关押左苍狼的囚室之前,左苍狼身上的水,到天亮之后慢慢地干了,狱卒拍去她身上的盐花。只要是白天,便会让她看起来正常一点。

    狱卒打开牢门,慕容炎走进去,招招手,让跟来的赵太医过来。赵太医让狱卒暂时打开她身上的重枷,上前为她诊脉,半晌,说:“陛下,将军确实是感染了风寒,伤口也需要尽快处理……”

    慕容炎看了王允昭一眼,风寒,听起来有多严重?

    他转身准备走,左苍狼五指一握,抓住他的衣角。慕容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她。王允昭微微示意,太医和随侍的侍卫宫人都退了开去。慕容炎说:“你胆子不是很大吗,怎么,才几天就呆不住了?”

    左苍狼不说话,慕容炎伸手,想要抽回她手里的衣角。她五指紧握,死不放手。慕容炎在她面前蹲下来,冷笑:“怎么,左将军又有什么想要指点孤王的?”

    左苍狼抬起头,那清冷英挺的眉眼就在眼前,耳边回荡着、她曾朝思暮想过的,每一丝声线。她伸出手,冰凉惨白的指尖,滑过他的侧脸。那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几度湿了又干,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手指却是淬玉般白,失了血色。

    慕容炎以为自己会非常厌恶,可是他没有。又怎么会恶厌,当年如惊弓之鸟,牵着手,仓惶奔逃过大蓟城的浓烟烈火。也曾相伴相扶,一身泥垢,走过灰叶原的沼泽。更曾并肩看寒月生边城,朔风过漠河。

    他别过脸,左苍狼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头,慢慢埋入他怀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带我离开这儿。”慕容炎微怔,她轻声说:“我很冷,也很疼,带我离开这儿。”

    眼泪滑落,浸入他肩头,湿了精纺细绣的衣料,凉入心口。

    他伸出手,缓缓揽住她的腰,怀中人的额头顶在他的下巴上,冷得像冰,却很温顺,没有拒绝他的触碰。他渐渐明白她的意思,然后觉得好笑,她若论姿色风情,不及姜碧兰十分之一。若论才情,诗词歌赋皆是狗屁不通,只是看过几卷兵书,勉强算识字。

    一个粗犷的武夫、大写的文盲,她认为只是顺从,自己便会消了这口恶气吗?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囚室里,低沉而坚定:“嗯。”她在哀求他,收起了鳞甲和利爪。怎屑于这样的交易呢?这宫里宫外,环肥燕瘦,要什么女人没有?

    若灯火歇灭,红罗烟帐,怀中是谁有区别吗?

    所以,只是一时心软吧。

    当双手的重枷被打开,她腕间已经留下深深的血痕。左苍狼以为自己会昏倒,可是她一直很清醒。她站不起来,两个宫人过来搀扶她,诏狱之外,阳光有些刺眼。她步履蹒跚,走出几步,复又回头。

    慕容炎就站在她身后,四目相对,各自无声。

    南清宫里,左苍狼被太医们折腾了一下午。伤口的腐肉被清理完毕,血流出来,染红了床单。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知觉,或许不是昏迷,只是睡着了而已。

    醒来的时候身边有几个汤婆子,秋末的天还不冷,但是她身上太凉了。她抱了一个汤婆子在手里,手中传过来的温暖让她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夜色已经很深了,她只有趴着,一动不能动。外面有脚步声响起,她抬了一下头,便看见慕容炎掀帘进来。

    “陛下。”她叫了一声,没有起来,实在也起不来。慕容炎没有理她,直接解了外衣,扔在衣架上。然后掀开被子,上得榻来。左苍狼想往里让让,刚刚一动,就疼得出汗。

    慕容炎躺到她身边,她身上什么都没穿,只有背上包着药纱。慕容炎的手伸过来,她浑身都僵住。

    幸好慕容炎也没有乱来,他只是轻轻抚摸那些尚且完好的肌肤。这种久违的亲密,让他有一种无法渲泄的兴奋。左苍狼没有动,他靠近她,唇瓣烫过她的脸颊,然后是颈项。她的颈项十分修长,发间还带着刚刚清洗之后的馨香。他喉结微动,呼吸慢慢急促。

    左苍狼心跳如擂鼓,可总的感觉还是痛。他的吻细密而绵长,呼吸在昏暗的罗帷中,撩得人意乱情迷。

    她握住他的手,于是他也更用力地回握她,手心滚烫。

    两个人正自纠缠,外面王允昭轻咳了一声,说:“陛下,将军睡了一天,应该进点热食。老奴命人做了碗羹,不如这就命人端进来吧。”

    慕容炎这才起身,重新穿好衣袍,待衣冠整齐了,才道:“进来吧。”

    外面王允昭领着宫女走进来,果然是送了一碗琥珀莲子羹。慕容炎往外让让,宫女捧着羹来到床边喂她。左苍狼确实也饿了,也不用勺子,就着碗沿喝了一大口。

    慕容炎看了一阵,也没说话,缓步出了南清宫。王允昭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宫门,才说:“娘娘那边派人过来催问了几次,陛下您今夜要过去吗?”

    慕容炎说:“去。孤记得库里有一对九转玲珑镯,你把它带上,赐给王后。”

    “哎。”王允昭答应一声,即刻命人去取。

    栖凤宫,姜碧兰已经三次派人去问。御书房的小安子都说陛下不在。最后画月急了:“陛下不在书房,又不在德政殿,到底去哪儿了?”

    小安子这才说:“听说下午是去了趟诏狱,释放了左将军。然后又回了趟书房来着,可是已经离开了。”

    画月一怔,问:“左将军放出来了?”

    小安子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说:“是啊。想必是陛下终于消气了吧。”

    回到栖凤宫,画月将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绘云赶紧说:“娘娘,陛下释放她,也定是顶着前朝的压力。娘娘好不容易身子才好些,千万不要再哭坏了。”

    姜碧兰惨笑:“是啊,我不能再哭了。除了这身子、除了这张脸,我还有什么?而我竟这样糟蹋。”

    她唇角微扬,对着铜镜露了一个微笑,良久,轻声说:“画月,帮我上妆。换件衬气色的衣裳,那件粉霞柔绢长裙不错,就穿它罢。”

    绘云和画月应一声,知道自家小姐想开了,还是挺高兴的:“我给娘娘梳个堕马髻,准保叫陛下眼前一亮。”

    姜碧兰点头,又选了两件珠钗、几样首饰,对镜贴花黄。

    姜碧兰妆容精致地守在栖凤宫门口,尾竹见姜碧兰等着宫门口,心疼得不得了:“娘娘,您先回去,奴婢帮您等着吧。陛下一回来,奴婢就进来通禀。”

    姜碧兰摇头:“我自己等着。”

    画月怒骂:“陛下一向是处理完政事就回后宫的,定是那贱人又勾引着不让陛下离开。她不过是陛下府中丫环出身,若论身份,顶天不过是个通房。竟然也学着些狐媚手段!”

    姜碧兰说:“还嫌本宫不够伤心吗?”

    绘云赶紧安慰她:“奴婢是觉得,娘娘根本就不必为她动气。她一个下人出身,现今又是寡妇的身份,陛下连封个位份都不肯……”

    主仆二人正说着,慕容炎带着王允昭回宫。姜碧兰没有迎上去,而是半倚宫门,一眼就看出已经久等的样子。慕容炎快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外面风大,为什么等在这里?”

    姜碧兰柔若无骨般依偎在他怀里:“老是在宫中等啊等的,心焦。出来看着,知道陛下回来就一定会经过这里,反倒安心。”

    慕容炎亲吻她的额头,摸了摸她的手,觉得有些凉,不由捂在怀里:“傻瓜,以后不许再外面等了。孤若回宫,第一时间便会去栖凤宫。那才是必经之路。”

    姜碧兰眉目盈盈带笑,娇羞道:“真的?”

    慕容炎抚摸她发际简约却精致的发钗,伊人容颜可入画。他低头,吻绵密地落在她额间:“当然。你是孤的妻子,大燕的王后。这后宫之中,除了你,又有什么可系我归心?”

    姜碧兰缓缓揽住他的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然柔情入骨,字字缠绵。她努力让自己甜蜜地微笑,唇角扬起,却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那一夜,她能感觉慕容炎欲望比平时强烈。他很少有这样热情如火的时候,姜碧兰却只觉得绝望。那个女人,据说是挨了一百军杖,这时候是伤重不能下地的。

    原来,只有当她无法满足他的时候,他才会渲泄自己的心火吗?

    当慕容炎侧身睡去的时候,她竟然一夜无眠。  第二天,慕容炎仍在天亮之前就起床,准备早朝。

    姜碧兰想要帮他穿衣服,慕容炎说:“还早,王后继续睡吧。”说完,仍旧是让王允昭服侍。王允昭是做惯这些的,很快为他穿戴整齐。两个人出了栖凤宫,姜碧兰方才下了床,穿了衣服出去。

    外面天色未亮,但是禁军是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

    姜碧兰出了栖凤宫,便派画月去找封平。封平来得很快,他是禁军统领,要避人耳目非常容易。姜碧兰等在僻静处,见他过来,就问:“封统领不是说,有办法置那个人于死地吗?”

    封平对她施了一礼,说:“微臣也没有料到,陛下会这么快释放她。依陛下的个性,怎么着也得关她个把月才对。这次着实奇怪。”

    姜碧兰说:“一夜时间还不够你得手?现在,她不但没有死,反而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宫里。而陛下还在南清宫呆了半宿!”

    封平说:“娘娘,她毕竟是骠骑将军,一旦出了事,陛下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找出凶手以平息军中诸人的愤怒。我们即使想置她于死地,也须顾虑后果。同归于尽,毕竟不是理想收场。”

    姜碧兰说:“那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封平说:“娘娘稍安勿躁。此人狡诈,但是娘娘身为后宫之主,总有机会整治她。”

    姜碧兰怒道:“你说过帮我,就这样帮我?!滚,再也不想看见你!”

    封平上前两步:“娘娘。她现在刚刚出狱,陛下难免会关照一些,她自己也已经警觉。此时万不可再下手。娘娘一定要沉住气。”他站得极近,姜碧兰用手推他:“你走啊!”

    封平不由握住她的皓腕,姜碧兰一惊,忙用力挣扎。那时候天色未亮,几颗星辰还挂在天上。她衣裳上沾染了浅淡而幽长地清香。封平突然有一种将她拉入怀中的冲动,但是很快地,他松开了手。

    慕容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如果发现他有这种心思,只怕他的死法会相当精彩。

    他缓缓后退一步,说:“微臣冒犯了。但是娘娘请一定知道,微臣正在想办法。”

    说完,一躬身,退了下去。

    姜碧兰只觉得手腕痛,封平是侍卫出身的人,武艺自然不差。他的力道,又岂是她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女能够承受的?她心中悻悻,突然回头对画月说:“听说左将军受伤了,又住在南清宫里,索性现在没有什么事,咱们就去看看她吧。”

    画月答应一声,姜碧兰想了想,又说:“让人准备一点人参、鹿葺什么的,别让人觉得我这个王后小气。”

    画月赶紧命人取来几样补品装好。

    南清宫,左苍狼本来正睡着,外面有人高声道:“王后娘娘驾到!”

    随后就有宫女跑进来:“将军,将军!王后娘娘过来了,赶紧起身接驾吧。”

    左苍狼没有办法,只得起床,外袍刚刚披在身上,姜碧兰已经掀帘进来。她只好跪在地上:“微臣参见王后娘娘。”

    姜碧兰嗯了一声,却没有让她起身。反而是环顾四下,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第一次,以打量慕容炎的另一个女人的目光打量左苍狼。想到慕容炎昨天夜里就是在这里与她厮混,心里就像有一条毒蛇在冰冷地爬行。她打量那双拉弓握剑的手,会想昨夜他是不是亲吻过这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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