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光照亮山河,云国与虹国的兵戈铁马已就绪,山林间的鸟儿彷若有灵,振翅而起离家远遁,躲避即将到来血雨腥风。
    此刻,一名少女平和地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将要带着大军出发的云国将军面容冷酷看着脆弱的她,袖中藏着不久前得到的虹国兵力部属-他们将兵分五路进发,踏入咏心楼为其准备的墓地。
    只要一抬手,少女便会毫无反抗之力地死去,生与死,在乱世之中总是如此廉价而无聊,令人意兴阑珊。
    云国将军意兴阑珊地想-兵力部属已到手,要不要杀了她?
    电光石火间,床上的少女彷彿感觉到露骨的杀气,赫然睁开眼睛,见一名中年男子阴测测盯着自己忍不住惊坐而起,叫了一声:「啊!又是你!」
    「又见面了,洛光姑娘。」秦涯微微一笑,收敛满身的杀意,只馀一种心平气和的从容,少女睁着明亮纯净的双眼瞪着先前只露过一次面的男子,对方显然便是把自己抓来此软禁的幕后主使,状似盛气凌人,可手却情不自禁微微颤抖。
    洛光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对方为何抓自己,待的越久,她的心愈慌,可只有一点她清楚知道,现在是生死攸关的一刻,因为幕后主使一般不露面,一旦出场,非生,即死。
    「走吧。去见你的将军。」将洛光颤抖的手看在眼里,秦涯心中已有决断,手一闪伸向洛光,而后者毫无反抗之力,瞬间失去意识。
    看见少女倒回床上,秦涯似乎轻笑一声,转过身出帐门,向门外的手下吩咐:「将她带去那里。」
    「是!」
    离去的秦将军如是想-让你们有情人死在一处,便算是积德行善吧。
    *
    虹国大军整装待发,刘御一身戎装,将刚刚收到的信藏进袖中,翻身上马,信上写着的是太子殿下最终和两位护国将军商定而成的计策。
    脑中闪过周天恩在帐内对自己说的话和势在必得的笑容,刘御紧蹙起眉,面容严峻,可沉静如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信应该已经送至秦涯手上,想起临行前陈叔老泪纵横的质问,刘御不禁淡淡一笑,曾沉稳如老人般的气息一扫而空,冬日照在少年身上,依稀可见少年意气与锋芒毕露。
    -将军不怕日后后悔吗?
    -不后悔。
    将军独自策马前行,身后没有千军万马,唯有炽热的阳光在身侧相伴,看似孑然一身,一如从前,可扬起的嘴角却透露出,少年已不再是昔日的少年。
    少年有了自己的方向,自己的坚持,自己的信念。
    *
    岳灵山上,一对男女走出民房,立于山巔之上,举目下望雾气森森的山林。
    「先生,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样貌出眾的美丽女子悠悠开口,一双幽深含情的盈盈目光望向身旁同样俊朗不凡的男子,后者忍不住伸手轻拍她的头,才拍一下,又觉不妥地顿住,故作平静将手收回至身后,望向白雾与山河,淡淡开口:「宫里的宫女已经处理妥当,宫外的计谋也已经就绪,今日此山的一草一木皆为我们所用,待虹国储君与云国天子一同葬身于此,天下大计事了,你欲如何?」
    男子提问,目光却不落在女子身上,或许是害怕对方的回答,或许是畏惧那总有一日的分别,他连一丝眼神都不想给身边之人,就怕无意流露出一点懦弱或不捨。
    「先生觉得呢?」女子在侧,声音温柔,像一坛猜不出真正来歷的酒令人愈饮愈沉醉,可无论过再多年,也依旧看不透、喝不懂。
    「语嫣,我觉得待天下事了,我们便分别吧。」男子平静地开口,而后毫不犹豫转身,步伐坚定地走远。
    既然看不懂、摸不透,那便不必再强求,近二十年的牢笼,于他,真的够了。
    「林凡!站住!」傅语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竟透着难得一见的薄怒,男子忍不住轻轻扬起嘴角,但脚步没有停下。
    这怒吼,或多或少证明这二十年,自己不是一场空吧。
    林凡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这一双手,本是用来执子,乾乾净净、不染尘俗,可如今以人心为子,整日拨弄阴谋诡计,不知沾染上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这样的人?
    为了确保徒弟能有登临九五的信念,他利用傅林与洛雪的信任,对其心狠地下毒;为了测试太子妃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他利用自己的好友,释出凤命之说;为了更好的掌握太子的一切,他利用人心的贪婪,接近太子妃身边的宫女;为了完全掌握虹国的兵力部属,他利用他人的感情,绑架无辜的少女;为了彻底摧毁虹国太子的对抗意志,他利用少女的身世,杀害一位可怜的孩子。
    能发挥作用的一切,无论大小,无论善恶,无论真假,林凡一个也没有放过,才能让局面走至如今尽在掌中的局面,而曾经玲瓏如琉璃般的心,也随之沾染一层层难以磨灭的鲜血。
    林凡渐渐不认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了她,究竟会做到何种程度?
    将手重新负至身后,山巔上的中年男子步伐未停,苦涩又无奈一笑,因为即使厌弃自己至极,他的心中竟然没有浮出半点后悔的情绪。
    他是一个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復陷阱的入局者。
    年少心动,二十牢囚,世人只道棋圣云游天下,不慕世事繁华,心胸开阔,却不知林凡一生搅弄风云,只为博美人一笑,何其自私?何其荒唐?
    *
    峰城,天蕴楼,二楼厢房内,将从咏心楼之人口中得知的陈年旧事告知楚沐后,洛霜看着陷入沉默的师傅,忍不住开口问:「傅语嫣她是真的死了吗?」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就这样死。」楚沐摇摇头,解释道:「她与我都是医圣之徒,且心思縝密,假死布局于她并不难做。」
    电光石火间,洛霜灵机一动,喃喃带着不可置信地目光望向楚沐:「如果她是医圣之徒,有没有可能调製出一种奇毒,使人平常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一把脉便可知其身中剧毒,处在随时可能毒发的危险中?」
    楚沐讶异望一眼洛霜,后者想起洛雪所说的「背后之人」,神情严肃地将洛雪中毒之事告诉楚沐,说完后压不下激动地问:「洛雪的毒可以解吗?」
    心跳因等待楚沐的回答而紧张加速,但下一瞬间,洛霜霍地醒过神,双目笼上一层晦暗,捫心自问-洛雪的生与死,和我有何关?
    就算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即便是为了她自己的命、傅林的命,她亲手将自己送上绝路却是不争的事实。
    姊妹之情譬如前尘往事,已然一刀两断,如今「洛霜」已死,何必问毒解之法?
    「未可知。你将脉象细细说来。」楚沐面色凝重,双目闪动着异样的情绪,洛霜心中念头纷呈,但顿了顿,还是压下心中的情绪将当初把脉的状况据实以告:「她面容与常人无异,但脉象却混乱至极……」
    「这样听来,你妹妹中的毒乃是师妹的独家秘术-情人草。」楚沐眉头紧紧蹙起,回忆袭来,歷歷在目,彷若还能听见那貌美俏皮的师妹笑着对自己说:「师兄,我决定就将此毒命为『情人草』!」
    「为什么叫情人草?」眼前的洛霜与当年的自己重叠,问出同样的问题。
    「因为这个毒可以由各种各样的药草配製而成,但每一次下毒时的剂量都独一无二,随下毒者的心意而不同,所以解毒之人也必须得是下毒之人,否则一旦猜错一种药,都会导致患者体内平衡被打破,立即七窍流血而亡。」与当年位置易位,楚沐从询问之人变成解答之人,心情一时有些恍惚,顿了顿又续道:「独一无二、生死哀乐都操之在一人手上,不就像情人一般吗?」
    说这话时,楚沐不知想起谁,眼神笼上一层淡淡的温柔,令洛霜心中一动,天外飞来一笔地开口:「师傅似乎深有感触,不知……我有没有师娘?」
    气氛先是凝滞一瞬,赵叔担忧的目光望向楚沐,却见他洒然一笑,扬眉饶有兴味问:「你忘记了?你不是见过吗?」
    话落,赵叔与洛霜都愣住一瞬,后者想起自己消失的记忆,没有怀疑楚沐的话,好奇问道:「我忘记了。师娘是怎样的人?」
    「聪明又通透、温柔又坚毅,独一无二、举世无双。」见楚沐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脸不红气不喘地将令人脸热的话不带迟疑地说完,洛霜一时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表情?不相信?」楚沐轻笑一声,话锋一转问:「不然换小徒弟你说说,你情郎是怎么样的人?」
    不提则已,一提,思念和不捨便阵阵涌上,像海浪般一波一波连绵不绝打在心上,洛霜顿了顿才开口:「忍辱负重、运筹帷幄,温柔又强大,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他。」
    「你看看自己说的,和我说的有什么不同?」楚沐忍不住扬起嘴角,意味不明地重申:「忍辱负重、运筹帷幄、温柔强大?这说的是谁呀?」
    洛霜脸微红,不甘的重申:「是真的。你没见过他,要是见过,肯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楚沐不置可否地扬起嘴角,颇没诚意地頷首:「知道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第一次见是在风铃祭上,当时……」洛霜声音婉转轻脆,回忆间语调不自觉笼上一股温柔,楚沐静静听着,在心中无人知晓之处感慨-这可不是你们第一次见面阿!
    「离开他,你当真不会后悔?」听完两人离奇的「初遇」与梦幻般的风光大婚,楚沐深深望着洛霜,又一次提问,少女轻轻扬起嘴角,摇头回应:「我与他已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再待在他身边,只会连累他的声名。今日他还爱我,所以能处处护我、敬我、怜我,可有朝一日,岁月磨去所有之后,他或许会后悔曾经爱过我,即便他不后悔,恐怕我也会后悔带给他一切的麻烦。与其如此,不如放手。」
    「听起来很理智。但你就不怕你走之后,他会恨你吗?你也不怕你走之后,他会新娶一位太子妃,从此忘记你?」楚沐一双看透一切的目光牢牢锁在洛霜身上,令她呼吸禁不住一滞,眼睛与鼻子发酸,一语不发流下眼泪。
    「既然走了,他婚姻嫁娶,我自然插不上。他若真的恨我,我……也会尊重他的决定。」洛霜咬紧唇,逼自己不准让眼泪再落下,双眼盈盈闪着晶光,却依然固执、坚定,楚沐轻叹一口气,语气幽幽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回去,还来的及,不要像我一样,用一生的时光在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这样最好。」洛霜再次重申,楚沐彷彿看见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用一样坚毅的神情对质问自己的人说:「我不会后悔,这样,对彼此都是最好的决定。」
    人生路漫漫,在哪一个节点,人才会开始后悔那年少时坚信正确的决定?
    楚沐陷入自己的回忆和自我辩证之中,而洛霜拭去泪水,平静下心绪后感觉到一丝违和,疑惑问:「师傅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用一生的时光后悔?」
    这一次,楚沐没有回答的意思,洛霜眼见师傅拿起簫后站起身走向窗户,临窗奏曲的身影瀟洒自适,乐曲悠然似乎不会被任何事物牵绊住,然而她分明从楚沐的眼中读到一丝落寞。
    赵叔用眼神示意洛霜,一言不发地跟其一起退出房间,留下吹着瀟洒自由的簫声却终生囚禁于心牢之中的公子。
    「……师娘她,还活着吗?」下楼后,洛霜忍不住开口问,赵叔愣了愣,迟疑地頷首。
    「那师傅为何……」洛霜不解地皱眉,赵叔仰头望像紧闭的房门,轻叹一口气:「我不能说得太多,不过,那个人……成了别人的妻子。」
    完全没想到会是这般的回答,洛霜不掩讶异瞪大眼,赵叔提醒道:「公子对她用情极深,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她,洛姑娘以后别再公子面前提到这些。」
    「知道了。」洛霜会意点头,脑中浮现楚沐提及师娘时的模样,不由心有戚戚焉。
    这一刻,洛霜天真的想-在这个世上,有情人,未必能成眷属,所以最重要的就是无愧于心吧?我不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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