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与自己相隔咫尺,林凡望着被两个人、两道剑影追逐而狼狈的身影,恍惚想起初遇时,她也正被楚沐追得仓惶逃难,无预警地越过墙头来到自己身前。
    她紫衣飘飘,嘴角一丝溢血却掩不住绝美的容顏,目光淡然地望自己一眼,二话不说便要掉头离开,却没想到没走几步,便再支持不住地倒在地上。
    那时的林凡年少有为,早已是名满虹都的少年郎;那时的傅语嫣芳华正茂,却仍是寂寂无名的逃难者。
    一人生活在阳光灿烂的光明之下,一人匍匐于阴沟诡譎的黑暗之中,那时谁又能想到,仅仅是一朝相逢,竟会成为一生纠葛?
    可林凡并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他仍会守在那道墙边,等候一道紫衣身影从天而降,然后再一次守护她一生。
    是的,他的职责,他活着的意义,一直都是守护她。
    冰冷的匕首在颈边,林凡试图挣扎,却被身后的小姑娘语带威胁地阻止:「别动!」
    「师兄!我求你了,放了他!」忽地,林凡听见傅语嫣的求饶,令他心神一震,一种无与伦比的荒谬感涌上他的心头-林凡阿林凡,你说要守护她一生,可此时此刻,你无疑是傅语嫣的累赘,不是吗?
    林凡的一生做出所有和傅语嫣相关的决定,总是再三踌躇,或走或留,游移不定,可唯独此刻,他清楚且毫不迟疑,心若明镜,义无反顾地抬起手,就着小姑娘的手将匕首送进自己的脖子里。
    想要逃开这隻匕首或许很难,可将匕首送进自己身体里却异常的简单,林凡听见小姑娘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可他没时间在意,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心心念念的身影开口:「走!」
    可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林凡已经来不及确认,便彻底闭上了眼睛......
    于是,林凡没有望见傅语嫣瞬间惨白的脸,以及透着绝望的一声惊呼:「林凡!」
    楚沐的剑仍在傅语嫣的颈畔,他距离她最近,于是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忽然不可自己地颤抖,透着不可置信与不愿相信,连剑尖滑破她的肌肤也恍若未觉。
    「师兄你救救他吧!你有阴阳丹对吧?师傅给了你阴阳丹!」傅语嫣恍恍惚惚地,双目几近癲狂地透着血丝看着楚沐,毫不理会剑的威胁,甚至也忘了保护自己,如行尸走肉般向楚沐走了一步。
    楚沐皱起眉,看着傅语嫣的模样,想起年少学医学武的点点滴滴,一时心软,将剑向旁微微挪开,不让失魂落魄的她被剑毫不留情地刺穿,然后轻轻摇头:「没有,为了救人,已经用掉了。」
    傅语嫣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可是从楚沐的神态中知道,他没有说谎,她比谁都清楚,楚沐从来不屑于撒这种谎,于是目光一黯,双目有些许血丝及不甘心:「那样珍贵的丹药,你用在谁身上了?是她吗?」
    「不是。一个勇敢的傻孩子而已。」楚沐摇头,脑中浮现一名少女义无反顾吃下绝子草的身影,傅语嫣忽地轻声一笑,竟流下了眼泪:「那你说,他还能救吗?」
    「......」楚沐从未见过傅语嫣流泪,瞥一眼倒地的身影,那人对自己够狠,下手的位置犀利,是抱着让自己彻底死绝的绝心动的手,即便阴阳丹没有用在洛光身上,也未必能救下将自己的筋血要脉彻底断开的林凡。
    「连师兄都说没办法,这天底下,大概也不会有人有方法了。」傅语嫣轻声喃喃,拭去眼泪,忽地认认真真地凝望楚沐一眼,微勾嘴角:「师兄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样很温柔,也......很傻。」
    楚沐一楞,却见傅语嫣忽地一蹲,随手捡起地上的药罐一开,绿色的烟雾忽地从罐中涌出,原来在被楚沐与周天恩围攻之时,傅语嫣看似仓皇奔逃,实则却目标明确地要拿回自己拿出来的「武器」。
    傅语嫣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是她精妙的武功,而是防不胜防的毒术!
    「不要呼吸!快走!」楚沐面色一变,避开这不知名的绿烟向后急退,并向屋内的眾人大吼,得到警告,眾人纷纷朝外奔去,周天恩带着洛霜奔向屋外,混乱间傅林着急望向二楼,便见洛雪被周天清带着跃下,才刚松了一口气要向外走,便感觉到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来到自己身后,接着,傅林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发出宛如来自阴间般的低语:「孩子,索魂草不能白白准备。目的未成,怎能轻易离开?」
    傅林心神一震,手中的剑被一股巨力震开,倏地脱手,并眼睁睁见之落入傅语嫣的手中,那把剑上,有着他临行前抹上的巨毒,传闻沾之即死的「索魂草」,他面色一变,刚上前一步想抢,却被一道深厚的内力硬生生逼的向外退,他踉蹌好几步,最终仍是退出了门外。
    眾人站在门外,凝神戒备看着身在屋内的傅语嫣,她身后是瀰漫四溢的绿色浓烟,手持着沾着索魂草的巨毒之剑,目光傲然地望向眾人,一一扫视过楚沐、洛霜、周天恩、周天清、洛雪和傅林,彷彿下一刻便会夺门而出。
    剑拔弩张之际,傅语嫣轻声一笑,同时,挑剑关上了天蕴楼的大门,隔绝外面的视线。
    屋内,绿烟瀰漫整屋,阻碍视线,可傅语嫣却准确地走到林凡的身边,蹲下身,用极轻的语气开口:「林凡,你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要的是江山,是復仇。」傅语嫣伸手抚上林凡颈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明明没过多久,血色却已黯沉凝滞,唯一剩下的只有如梦般的馀温。
    「可是从很久以前,我要的,就只有你而已。」傅语嫣一字一句地述说着从很久以前就该说的话,即使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的愿望,从来不是江山,从小到大,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生为傅氏应该肩负的命运。」傅语嫣双目有些许的朦胧,回想起幼时,自己在咏心楼里被无数次提醒为国復仇的画面。
    「我曾经逃过,却失败了。」傅语嫣轻笑一声,想起逃到江湖时,与医圣和楚沐相伴的日子,最终定格在当时的咏心楼楼主带着咏心楼的人马杀来的情景。
    医圣护在自己身前,却被一剑捅穿,傅语嫣拔出刺入医圣身体里的剑,红着眼将屋内所有的人都杀了个乾净。
    可当自己浑身浴血转过身看见楚沐浑身颤抖,双目盈满恐惧的模样时,傅语嫣忽然明白,她逃脱不了傅氏的命运。
    只要咏心楼在,咏心楼楼主还在,自己就无法过上平凡的生活,于是,傅语嫣重回咏心楼,假意接下咏心楼重担,伺机杀了前任楼主,为医圣报仇。
    可一切不会就此结束,咏心楼还在,如诅咒般的復仇命运便不会更改,一群为了「灭虹?而生的死士都在盯着自己。
    傅语嫣不愿自己的后代,也和自己一样,被咏心楼压的喘不过气来。
    当时,傅语嫣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方法,可以彻底了结傅氏的使命-如果她有一个周家的孩子,送到皇宫里去,无论男女,无论能否改易江山,都能不再受咏心楼的掣肘。
    这个孩子不会知道咏心楼的存在,他能活得自在瀟洒,不知仇恨,不知国耻。
    傅语嫣到了虹都,打探当今虹国皇室的消息,重新整理宫中四散的前朝势力,却遇上路过的楚沐,也就在那时,她遇见了林凡。
    当时的傅语嫣,满心只有自己的谋划,根本没将林凡看在眼中,他的情意和智计,都只是可以纳为己用的工具。
    最终傅语嫣成功离开了咏心楼,她的孩子,也终于能不再被咏心楼所影响,自在地过自己的人生,只待几年后重回皇室,仅凭着周允对这孩子的愧疚,或许真能拿回江山,也或许当个间散王爷,无忧无虑一辈子。
    可傅语嫣却依旧过不了平静的生活,因为她动了心,因为林凡说,他会陪她一起夺这天下。
    最终,是傅语嫣自己,选择了傅氏的使命。
    或许,年少相逢,试探、利用,在那无数谎言堆成的土壤中盛开的爱情,本就注定这般无疾而终。
    相伴数十年,林凡教会傅语嫣何为真情,傅语嫣却教会林凡学会怀疑。
    绿烟之中,傅语嫣举起傅林的剑,一生如跑马灯掠过脑海,将剑决然地落在颈上,最终倒在早已无声息的尸首上,成全下不了手的儿子内心的愿望。
    *
    门外,眾人如临大敌地望着紧闭的门,在安静地诡异的夜里面面相覷,却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打探一丝声音都未向外透出的天蕴楼。
    一盏茶时间过后,绿烟自门缝间轻轻溢出,楚沐率先上前查探,仔细端详后面色微变,皱眉带着不可置信地开口:「这绿烟并没有毒。」
    「什么!」眾人皆是一惊,明白是被傅语嫣虚晃一招给骗了。
    「走,今日必不能让她活着走出这道门。」周天恩紧紧握住洛霜的手,对她被绑走之事仍心有馀悸,语气冰冷而坚决,看着紧闭的大门目露狠意,动了杀心。
    洛霜回握周天恩的手,同样凝望着大门,手里还沾着的鲜血令她心神微乱,在场没有人比洛霜更瞭解傅语嫣对林凡的疯狂,那句「你若敢伤他一根寒毛,我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陪葬」言犹在耳,她警戒又不安地盯着天蕴楼的门。
    「我先进去。」楚沐率先用力推开了天蕴楼的门,绿烟如找到出口般涌出,眾人还是警戒非常地退开,直到浓烟散去才纷纷提剑步入屋内,可没走几步,两道倒在地上相叠的身影便印入眾人眼中,令眾人再次顿住脚步。
    「娘!」看清的瞬间,傅林脸色又青又白,叫唤的声音满是不可置信。
    「是索魂草。」楚沐上前检查着傅语嫣的尸体,默默道出她的死因,傅林浑身一震,看清被弃置在尸体旁的配剑,忽地膝盖一软跪了下去,眼泪抑制不了地漫出眼眶。
    这一次,她......是真的死了?
    「傅林......」洛雪来到傅林身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陪着他,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曾几何时,少年活在迷雾之中,懵懂向前,发誓要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时间流转,迷雾渐散,丑陋骇人的真相逐渐露出之际,少年心志不改,只为活的清醒明白,发誓无论迷雾尽头等着的是谁,也不会有丝毫心软。
    可不久之前,真实就站在少年身前,猝不及防却又理所当然,爱恨交织之时,少年握着手里带毒的致命之剑却依旧下不了手。
    那一个人,玩弄人心至此,仿佛在嘲弄着心软的少年。
    只是最终的最终,她却又亲手成全了少年的心愿。
    傅语嫣究竟在想什么?
    或生或死,都如此随心所欲。
    傅林依旧不能明白,为何傅语嫣要欺骗自己?为何那么温柔的娘亲,竟不惜利用自己的死来成全她的谋划?她真正想要的是何物?当真是江山、天下?
    这一次的死,也是在计画些什么吗?
    瞬间,傅林满溢的悲伤之情竟染上些许的防备,他既悲哀又嘲讽地扬起嘴角,只觉母子至此,当真是前无古人。
    傅林拭去脸上的泪痕,忽地跪直起身子,结结实实地向傅语嫣与林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第一磕,谢娘亲生育之恩;第二磕,谢师傅养育之恩;第三嗑,愿二人安息于黄泉。
    母子之情、师徒之义,走至今日,早已不知究竟是恩多,还是怨多?
    「能不能让我为他们安葬?」最终,傅林环视周围之人,垂下眼帘,低声询问。
    眾人对望一眼,让人意外的,洛霜站了出来开口:「如果可以,就让他俩葬在一处吧,这可能也是傅语嫣的愿望......」
    *
    两个时辰后,峰城外岳灵山上的墓地,傅林与洛雪一同跪在草草立好的墓碑前,碑文上无生平记事,仅有简单的名字。
    「娘、师傅,岳灵山上风景秀美,从此以后,你们在此相伴,无纷无扰,也算天长地久了。」傅林神色复杂地望着两人合葬之地,向其郑重跪拜。
    「傅姨、先生,今后,我也会和傅林常常来看你们的。」洛雪跟着跪拜,对着隆起的土丘承诺。
    不久前,从洛霜口中,傅林与洛雪听见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不是温柔如水的娘亲,不是冷酷无情的谋士,而是充满烟火气的女子,她能杀伐果断、能幽默谈笑、能为爱迷惘。
    儘管事到如今,依旧无人能懂傅语嫣,她的谋划、她的智计、她的愿望,都依旧被重重谜团包围,怕是除了她自己,无人能解,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恩怨是非,都不过一杯黄土、一介墓碑。
    这次,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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