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叹了口气,神色多了一丝丝的烦恼:“废棋、不起眼的棋子用好了都是活棋,你却拨乱了整个棋局,把一堆本来棋盘外的棋子全扔进了敌营。”
    法利恩嘴唇发白,比起被兄长喝骂,被主君否定属于臣子的才能更令他痛不欲生。
    “……请大人杀了我吧。”他气若游丝地道。
    “我怎么可能杀了你。”罗兰咽下心头如火如荼的闷烧之情,哪怕再气愤那些民众的枉死,头痛办事不利的心腹给他搅局,他也不会杀了亲弟弟给他们赔命,而且任命法利恩代理城主之位的是他,责任当然全部由他背负。
    “请大人不要责怪自己。”法利恩却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怔怔地道,“一切都是我无能,我已经不配做您的臣子。”
    “法利恩?”发觉弟弟的神情有些怪异,罗兰不禁担心,只见大神官手中多出一把寒冰凝成的短剑,毫不迟疑地往咽喉扎去。
    “等等!”东城城主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惊吓的时候,幸好他体内有协调神的神力,投出的冰锥虽然因为缺少法师的准头,把法利恩半个身子都冻住,还伤了一条胳膊,鲜血迸射,但到底阻止了他的自残冲动。
    “你到底在搞什么!!”
    罗兰又是后怕又是骇异,垂下的手微微发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详面无人色的弟弟,这个样子的法利恩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毫无自我,只有神子外壳的男孩。
    ……真是失策,他一直以为这个弟弟聪明能干,能独当一面,是他贴心又忠诚的部下,结果根本是个拔苗助长的恶例。
    仔细想想,法利恩今年不过才二十一岁,接手暗影部队时,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固然是罗兰当时身边实在无人手可用,但追根究底还是他的责任。
    “你原来从来没把我当成哥哥吗?”罗兰恍然大悟,长叹一声,“什么心里一直叫我哥哥,我笃定你心里也是叫的大人!因为你根本不敢把自己当成我的弟弟,这样就会和伊芙重叠,让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不管我怎么开导你也没用。”
    被赤.裸裸地揭穿心灵最深处的想法,法利恩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良久,才用发白的唇挤出颤抖的声音:“大人,不要抛弃我。”
    无奈。罗兰一生,从未有此刻这般无奈。
    还有挫败。
    任他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在战场和政场都无往不利,治理了一个强大昌盛的伊维尔伦,敢于争夺至尊之位,不惧任何对手和挑战,他也无法扭转弟弟已经成型的人格和世界观。
    这会儿,他也只能运用自己出色的演技,安抚失魂落魄的弟弟:“好了,你起来,你这次犯的错误太大,惩罚是必要的,但我身边永远少不了你,偶尔一次小失误,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整体评价。”
    “是,大人!”法利恩喜从天降,灰白的脸重新焕发出光彩。
    做哥哥的在心里吐血,表面还是一派君王的冷睿姿态,“反省期间,我要你克尽大神官的职责,好好超度那些无辜的民众,立刻停止魔兽南下的行动,召回黑咒术师们,再妥善思考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吸取教训,切莫再犯。”法利恩一丝不苟地接令:“遵命。”
    确定他是真的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罗兰挥手收回力量,顺带治好弟弟身上血淋淋的伤,含着叹息下令:
    “你下去休息,让师父过来。”
    等法利恩还是有点忐忑地退下,罗兰头痛欲裂,扶住了蓝宝石额饰,脚步都踉跄了几步靠在墙上。
    水族族长艾露贝尔说这个神器戴久了会头疼,长期以来,东城城主硬是用他久经阴谋诡计考验的脑袋驾驭住了这件水族至宝「深海的叹息」,思维清楚,运转灵敏,但是此时此刻,一个不省心的弟弟,让他深深体会到了兄长的艰难。
    但是他终究是不畏惧任何大风大浪的男人,当帕西斯高高兴兴地推门走进,罗兰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看不出半点破绽。
    “哟,乖徒儿,找我有事吗?”
    “师父,你还没有换衣服吗?”虽然心中思虑重重,罗兰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师父的衣着,冰蓝的眼眸有着温情和关怀。
    “小克克有点不乖,我去‘说服’了一下。”帕西斯是用强制咒文使亡灵龙屈服,而非获得龙的承认成为龙骑士,需要时不时敲打。
    罗兰点点头,催促道:“那你赶快洗澡换件衣服吧,就在我这里。”
    “我正有此意。”帕西斯走进内室,打开衣橱挑选,发出大大的咋舌声,“有没有搞错!全是黑的!就没有别的颜色?”
    “我喜欢黑色。”
    “喜欢黑色也不能这样啊!”
    “你将就着穿一下,我叫人……”罗兰劝到一半,听到师父的欢呼:“有件白的!”
    “等等!那件——”罗兰正要阻止,听见浴室的门关上,只得放弃,“唉。”
    这件代表了他不堪过去的衣服,他本是专门放置起警示作用。
    坐回桌后办公,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个欢快的男声:“怎么样?”
    和神官曾在春之祭典穿的戏服十分相似,却是纯白的军装。紧窄的式样将帕西斯优美颀长的身段衬托得英气逼人,下摆及膝,底下是白长裤和军靴;斗篷缀有银线,肩章也是银制;长发随意编成辫子垂在身后,黑水晶额环流动着艳丽的光泽,与银亮的刘海相映而辉。
    “是不是很帅?我自己照了照,非常满意。”
    “不错,就是少了把剑。”
    “对哦。”拍拍空空如也的腰侧,帕西斯想起一件事,“正好,是时候召回我的剑了。”罗兰一怔:“你的剑?你不是用气剑的吗?”
    “我还有把超级厉害的剑,和一根鞭子。”帕西斯洋洋得意:“等我召唤出来,给你瞧瞧。”罗兰莞尔:“好。不过师父有需要的话,可以去宝库随便挑。”
    “不用不用。对了,那三个领地,要不要我去打扫一下?找出活口,消灭灵魂,免得被拉克西丝抓到把柄反咬一口。”
    说到这件事,罗兰就恼怒痛心:“不用,就算拉克西丝手下有死灵法师,可以询问灵魂,但他们的证词不能作为证据,这件事从头到尾也是个荒谬的错误,有活口也无妨,最好有活口了……不要再伤害那些可怜人,好好送他们往生。”
    帕西斯表面答应,心里阳奉阴违:三万多个灵魂啊,可以布置个大型祭坛,用他们的血肉灵体血祭,召唤出他失落的两把灭神禁器。
    当然,他不会让罗兰看破后勃然大怒并阻止,和他不同,他这个徒儿还是有些人性的,要保持师父的温柔形象。
    光复王陛下走上前,自然地蹭徒弟的茶水喝,他的演技真心出色,东城城主都没察觉,还主动把点心推过去。
    “师父。”罗兰有些犹豫地问道,“无名氏神官,真的完全消失了?”
    “没有,不过暂时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动静。”
    罗兰点点头,没有急于拼凑神官的人格,反正只要无名氏神官还活着,事情就有挽回的余地,当下说起正事:
    “我的确有事拜托你。”
    “尽管说。”银发青年一脸义不容辞。
    金发城主一字一字道:“我希望你接手暗影的工作,好好整顿,从今以后,我要他们只听命于我,‘罗兰·福斯’一个人的命令。”
    统治过一个王朝的光复王笑眯眯地答应:“没问题,徒弟,我当初教给你的,都可以教给他们。在我的手段下,将来哪怕你要他们去屠神,他们都不会吭一个字。”
    “还有羽族,我也可以交到你手上,你喜欢的东西,师父都可以给你。”
    他的语气宛如给孩子玩具箱的父亲,有着残忍的快意和期待。
    罗兰笑着摇头,双眸剥离了所有的伪装,只留一线阴影和真诚的光芒:“不,师父,你对我的帮助就到此为止。”
    “为什么?”帕西斯大惑不解,经过他在卢内尔德竞技场不遗余力的襄助,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还不是东城的一份子,更何况他和罗兰之间从来没有见疑之心。对于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他是真心相待。
    而罗兰对他同样如此。
    “因为,德修普是你的儿子不是吗?”
    空气凝滞了,银发青年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和当时被一剑穿心的诺因一样。
    罗兰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说下去:“恐怕莉莉安娜殿下也是吧。我看得出你不愿意说,我不询问里面的详情,但我知道,那失手的一剑伤透了你的心。我很感激你的相救,师父,我很对不起,所以一切都到此为止。我不能保证将来不会要德修普的命,但是我不会让你的手再沾上他的血。你也不要想杀了拉克西丝来‘回报’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思路和作风吗,我亲爱的师父?慎重思考,一旦你那么做,你和你的子女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可以反驳的话都被堵住,帕西斯生平头一次,无言以对。
    罗兰换了个轻松的坐姿:“你能整肃好我的手下,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我身边找不出适当人选,这件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就当我这个徒弟厚脸皮再求你一次,你帮帮我好了。”
    “可是罗兰……”
    金发青年冰蓝色的双眼直视他,他浅淡的眸色总让人想起深不见底的寒潭,在思索颠覆时局的谋略时,更如难以测度深浅的冰面,但是偶尔人情冷暖的翻涌,却有浅浅的碎冰和光芒流动。
    “师父,我们师徒一场,你不要让我到头来,除了一个冷冰冰的王座什么也不剩下。我不妨告诉你,我亲手毁掉我两个弟弟的人生,坐视妹妹害死我的亲生父亲,害得她难产死在一滩血泊里,连同我没出世的孩子。我禽兽不如,天理不容。所以如果不为伊维尔伦做点善事,不找出点向上爬的人生意义,我简直枉为人,活着也是无聊加受罪。”
    帕西斯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不过他自己为了给肖恩复仇,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也干过,比如杀死前妻,逼她打胎,手刃岳父,杀人无数等等,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道:“你后悔吗?”
    罗兰没有回答,眼神如无色的帘幕。
    “大概吧,不过那毫无意义。”
    半晌,他吐出一句,上身往后靠,双手十指交错胸前,优雅自若如最称职的统治者,微笑道,“总之,师父,仇恨是会毁掉人的心智的,比野心更盲目,更可怕。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看得出你心里还有无法停止的仇恨,做徒弟的这么说也许不太恰当,但你需要我,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让我尽一份力。因为我也需要你,我希望我们能保持这样的关系。”
    帕西斯抿了抿唇,明丽如初夏万绿的眸子融化开来,恍惚了片刻,被执念重塑:“不行的,罗兰,你帮不了我,谁都救不了我。不过你的存在,是千年来我唯一的安慰。”
    罗兰却不这么认为,当年在迷雾森林,他心里主要装着复仇,又太过年幼,只享受着师父的疼爱,从没为他分担什么。当他长大,有了足够的力量帮助这个人,帕西斯还是把他当孩子看待。
    “所以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是报答我了。”银发青年温柔地道,眼神温软,看着钟爱的弟子,突然,他眉头一跳,似乎触到了什么禁忌的记忆。
    “不过,我一定会帮你的,哪怕不用上战场的方式。”
    目送他决绝的背影,罗兰无声地叹了口气。
    师父为什么总是觉得对不起我呢?难道不是我欠他比较多吗?
    洞察人心的东城城主百思不得其解,随即给自己泡了一杯月桂茶,在袅袅茶香中自省和思索,一如他十年前不择手段报完仇,面对破碎的自我和家庭,冷静醒悟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夜。
    第四百四十七章 仇恨
    这一天,摄政王拉克西丝也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心境。先是她顽劣叛逆的侄子居然浪子回头,把她开心得半个晚上没睡好,接连传来的消息却把她的好心情打击得涓滴不剩。
    “战歌平原魔兽逆潮,北三领沦陷!?”
    摄政王第一反应是魔潮,这不奇怪,每年春秋两季,大量魔兽就会滋扰全国上下,因为低等魔兽强大的繁殖力,隔个几年还会集中爆发,烦不胜烦。这两年正值十年大魔潮可能爆发的年头。但她立刻发现不对:北地有神官张开的结界,封印了当地的魔兽,这是怎么回事?
    “吉莎森林的封印破裂了。”总参谋长简略汇报。
    “黑咒术师搞的鬼?大肆屠杀平民?这可不是罗兰的作风。”拉克西丝皱眉,随即快速推测:北三领都沦陷了,可能会引发民众的强烈怀疑,认为是王室开始血洗世间的征兆。
    为了印证竞技场的谣言吗?他还真狠得下心。
    拉克西丝惊讶之余也佩服宿敌的果断狠辣。
    正因为歪打正着,罗兰后来还是咽下了这枚苦果,虽然和他原来的布局比起来,这根本不是好结果。
    “不,阁下,时间不对。”克鲁索纠正,递上报告,“魔兽南下的时候,罗兰城主还是人质。”拉克西丝飞快看完,眯起眼:“应该是他在那里搞了什么鬼主意,他的部下为了灭口吧,真是昏招啊。”
    这一刻,拉克西丝心中又怒又喜,怒的是百姓的伤亡,喜的是那老狐狸聪明绝顶,手下却不怎么样,这可是城亡之兆。
    定了定神,拉克西丝关心的重点转到神官身上:“索莱顿没事吧?跟他说结界破裂不是他的责任,东城要搞鬼,他一个人也挡不住。”当初青蓝山脉出了同样的事,还是诺因率领大军平定。
    “西芙利村的村民都失踪了,阁下,索莱顿先生也不知所踪。”
    因为神官送走了村民,西芙利村变成了空村,而如果被魔兽吃掉,会留下尸骨。
    拉克西丝压抑不住动摇:难道东城因为索莱顿和帕西尔提斯的关系,提前下手把他掳走了?那些村民作为人质?
    “还有一件事,”总参谋长神情严肃,“救世主小姐擅离王宫,凌晨三点,魔法师公会遭到火球攻击,捕捉到疑似火凤凰的影像,传送法阵有发动过的迹象,目标是北城雷南郡,离西芙利村很近。”拉克西丝完全始料未及:“她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激烈的逃跑行为?就算担心师父,也不至于一个晚上也等不了吧?再说杨阳不可能比她更早知道北三领的变故。
    基于私心,杨阳没有留下神官的那封私信,而她没来得及带走的其他信件也无法提供有效的线索,那些不过是普通的师徒对话。
    从杨阳的异常,拉克西丝嗅出不妙的意味:难道……帕西尔提斯收回了索莱顿!?被杨阳知道了?她睁大眼。
    黑发的摄政王恨极,如果她的猜测属实,那仇就结大发了。
    她眼眶泛红,在会议室里急促来回,军靴重重踩踏大理石地板,突然一拳擂在一座盔甲上,发出空旷沉闷的回响。
    “再去调查北三领遇袭的真相!细细地查!务必确认索莱顿的下落!”她厉声道,“杨阳的事,先不要让诺因知道……不,他一起床就会去找杨阳,瞒不住,估计杨阳也去了那地方,有真王的荣耀在身,诺因马上会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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