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拿起朱笔继续批示奏章,不过写了几个字,就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了。他索性放下了笔,令殿内的宫人去追上李谦,让他今日就安排出行。

    李谦得了信,倒不觉得奇怪。反而是之前皇帝不着急的样子,才叫李谦摸不准。

    在去长公主府的路上,皇帝两只手不断地摩挲着自己的大腿。

    那个孩子会不会怪自己?本来,她是可以进宫养着的,有堂堂正正的公主名分。虽然没有了亲娘,但自己还是在的。但是他不放心啊,自己终是不能日日守着她,白氏又做了太子妃,想要弄死一个孩子,轻而易举。若她死了,那自己与媛媛唯一的孩子就不存于人世了。等他百年之后,还如何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媛媛?

    皇帝又转念一想,谢凉萤素来不是不明理的孩子,好好同她讲,应当会明白过来的。等自己料理了白相之后,再将她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便好了。和安也妥帖人,必会在自己去之前同谢凉萤说明白的。

    心里摇摆不定的皇帝撩起了帘子,忐忑地看着街景,在心里算着距离长公主府还有多少路。

    看着街上跪着的百姓,皇帝又想起一事来。谢凉萤知道地太过突然了,对他而言有些莫名其妙。他隐瞒着这个秘密快二十年了,从没出过差错。怎得今日就被谢凉萤给知道了呢。和安也是,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完全没和他通气。莫不是气自己没有告诉她?

    李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陛下,长公主府到了。”

    两个小太监将门打开,皇帝在李谦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

    长公主府前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起来吧,咱们里头说话。”

    李谦搀着皇帝往里面走。

    皇帝是来惯了的,他在上首坐定,看着和安同身后跟着的谢凉萤与杨星泽,叹了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谦朝皇帝与和安打了个千,带着屋子里的宫人都出去在外头守着。

    和安扭头看了看敞着的门和远处的宫人,转过来对皇帝道:“今年方晓得的。原也没料到。”她望着皇帝,“我同阿泽去里间,皇兄你……和阿萤好好说说话儿。”

    杨星泽在进去里间前回过头,看了眼谢凉萤,而后就跟在和安的身后。

    谢凉萤站在原地,扭着两只手。往日她时常入宫,与皇帝也是相识的。两个人在宫里常会有“偶遇”,现在想来,大约都是皇帝安排的。没有那层关系的时候,谢凉萤觉得自己还能自如地同皇帝说话。现在捅开了窗户纸,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上面坐着的那个是她的生父,可她却不能叫一声爹。

    皇帝指了个位置,“坐吧。”看着谢凉萤期期艾艾地坐下,问她,“你恨我吗?”

    谢凉萤摇摇头,“姑姑都同我说了。”姑姑两个字说的极小声,她有点怕自己逾矩,也有点怕皇帝不愿认她。若是谢参知孙女的身份,她是不能叫这声姑姑的。

    皇帝点点头,“和安是个和气人,是个好姑姑吧?先前设宴的时候你病了,她比谁都着急。”

    谢凉萤点头“嗯”了一声。

    两个人再也没说话了。明明过去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此时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对方说出口,但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皇帝不断地大力摩挲着自己的双腿,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内心。

    谢凉萤一直看着他,冷不丁地问道:“姑姑虽然同我说了一点,但有些事,我还是想当面问您。”

    谢凉萤不知道对皇帝该用陛下,还是父皇。叫陛下,会显得有些生分,兴许会让皇帝伤心。和安说过,皇帝至今还对江太子妃念念不忘。可叫一声父皇,怕皇帝又会责怪自己在没有正名之前逾了矩。索性用了您。

    皇帝尽量让自己表情看上去和善些,努力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什么事,你问。”

    谢凉萤小声道:“我能体谅当时不出手救外祖家。但为什么没有将娘保下来。您心里……对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皇帝一愣,随即湿了眼眶,应是想起了当年的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自己的泪水也吸回去。

    “你娘她……是个倔强的人。看着是个温雅的大家闺秀,骨子里却同个男孩子一样。大约是从你外祖父,”皇帝笑了一下,“也就是我的恩师,江太傅身上继承而来的文人的节气。我们成亲前,先帝其实是不答应的。曾有一度,我都想放弃了……”

    皇帝的眼神飘忽了起来,眼前仿佛重现了那晚江太子妃站在大雨中浑身湿透的模样。雨夜中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可皇帝把那双透着不服输的眼睛一直刻在自己的心上。

    谢凉萤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即便他话说了一半也没有继续催促。

    皇帝自己回过神来,接着道:“那时候恰好太后病得很厉害,钦天监的人夜观星象,说是已经有了身孕的你娘冲撞了她,让你娘出宫回娘家去住。她那时候都快临盆了,我不舍,也担心。那是我和她的第一个孩子。”皇帝温柔地看着谢凉萤,“就是你。”

    谢凉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

    “但是你娘执意要回江家去。阿萤,自来太子没有一个做得容易的,我也是。那时候先帝病得有点糊涂了,我原本就并不受他喜欢,不过是占着嫡长子的名头,才有了这太子之位。他最爱的乃是单贵妃所出的皇六子。那时候六皇弟业已长成,是能够同我分权的时候了。单贵妃觉得有机可乘,便联合了朝臣处处打击我。”

    皇帝攥紧了拳头,“你娘同我说,倘或她不回去,那她就会成了朝臣攻讦我的借口。她是我的发妻,不能再亲手给我添上一道伤痕。所以她回去了。还是江太傅放心不下,让你外祖母亲自来接的人。若我知道,她这次一走,我就再也见不着,说什么都会将人留下来。”他泪眼朦胧地看着谢凉萤,“阿萤,我怕啊。你没经历过那时候的凶险,你不晓得。我怕一旦我倒下了,没了太子的头衔,单贵妃同皇六子难道不会赶尽杀绝吗?我毕竟占着正统名分。我死了,你娘哪里还能保得住?”

    谢凉萤默默不语,她联想起如今的国本之争,不觉有些感慨。黄灿灿的龙椅上,从来都是沾着无数的鲜血。

    “便是不提太子之争,只说你娘在后宫之中。太后彼时病着,后宫一切都在单贵妃手里把着。她想要动什么手脚太简单了。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答应了你娘。”皇帝叹了一声,“错还是在我。我没料到白家心竟这般大。我因白氏入宫那夜的眼泪而临幸于她,谁知竟留下了这么个祸根子。倘若她不怀孕,大约白相也不会放手一搏,诬陷你外祖家通敌叛国了。”

    谢凉萤有些不明白,“可是,我外祖家出了事,您不是也得受牵连吗?白相何以出此下策?他只有皇后一个女儿啊。”

    “这正是白相的精明之处。”皇帝叹道,“他将此事与六皇弟单贵妃联系在了一起。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了个番邦人,趁着边关大捷的时候当作俘虏放了进去。到了京城后,让人指证单贵妃是他们刻意培养的美人计。先帝那时候年老病重,最怕的就是这个,连问都不问,就将相关人等全都斩了。一个是他的枕边人,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这些事谢凉萤却是不曾听和安说的。和安一直被皇帝和太后保护得很好,有些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是全知内情的。

    ☆、第98章

    皇帝并不是个性情残酷的人,端看他一直挂念着过世十几年的亡人就知道了。但是他在谈起先帝的冷酷无情时,那种淡淡的口吻,谢凉萤却能够想象到当时对于他而言,那是怎样的一种打击。

    爱妻死了。弟弟虽然与自己斗得死去活来,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手足,总有几分情谊在的。就那样被先帝一句话,过去再疼爱,如今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弟弟死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他了?连最宠爱的女人,最宠溺的儿子都能下得了死手。那对于只占了个名分的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抹杀掉。

    谢凉萤暗自想着,在失去了恩师和爱妻,处在随时都会被杀的惊恐之中犹如惊弓之鸟的皇帝,在那段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而怀着这样的心情,皇帝还要操心自己,还有魏阳。

    谢凉萤的鼻子有点酸。那个时候一定是极不容易的吧。皇帝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你娘……是被白家的人趁乱杀了的。”皇帝顿了顿,掩去江太子妃的死状,“我只来得及将你给救下。那时候谢参知还没如今的风光,不过是个小人物,他们家多个孩子,不会有人留心。他也自动请缨,我就将你托付给了他。这么多年,虽说不算顶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好赖……有我顶着,他们没那么大的胆子对你下手。也把你给养成了。”

    谢凉萤终于不再沉默下去,“您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她抬起头直视皇帝,“颜老夫人对我下了毒,被我身边的嬷嬷给挡了一遭。如今她身死未卜,我托了她的福,还能站在这儿见到您。”

    皇帝磨了磨后槽牙,终于忍不住了。他将手上的茶碗朝地上一摔,怒喝:“就连他们都被白家收买了?他们、他们可是跟着朕这么多年……”

    皇帝气得胸口一上一下起伏剧烈。虽然先前有猜测,但谢参知的举动到底暂时安了他的心。当然,他也暗自觉得,只要自己还在,谢家就翻不出浪来。

    到底是他太过相信谢家了,也太过高估了自己。

    皇帝大喘了几口气,对谢凉萤道:“你那个嬷嬷是个好的。如今在哪儿呢?何人与她医治?要不要我叫个御医来?”

    谢凉萤微微一笑,“是在蔡御医那儿。有他在,您就不必担心了。”

    皇帝点点头,“既是在他那处,就不必另派了人了。左右也高不过他的医术。”

    谢凉萤替连嬷嬷谢过皇帝。

    皇帝又细细地看了一遭谢凉萤的模样,有些看不够地咂咂嘴。外面天色已晚,他再不回宫就来不及了。这便起身,“和安,出来吧,我晓得你听得见。”

    谢凉萤微微挑了眉,并没有说话。

    和安带着杨星泽从里间出来,“皇兄这是要走了?我送送你。”

    皇帝摆摆手,“算了,你看着两个小的吃饭吧。”他深深地看着谢凉萤,“我先走了,你好好儿地呆在和安这里。过些日子,京里许是要乱了。”

    谢凉萤浑身一凛。这句话透出来太多的意思了。皇帝终于对白家忍无可忍,要对他们下手了吗?

    望着皇帝的背影,谢凉萤不禁想到了宫里的白皇后和皇长子。她不信当年的事,皇后没有参与其中。一旦白相倒了,依附着白相而生的皇后,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杨星泽见谢凉萤死死地咬着下唇,面色不虞。他拉了她的手,“萤姐姐陪我骑马去。上回北边儿不是有善骑射的姑娘教了姐姐?姐姐也教教我呗——可不许藏私。”

    和安虎着脸,“别整日寻着阿萤胡闹,要骑马你自己去找毕先生。”

    杨星泽振振有词,“娘,你这就不懂了。我听人家说了,这女儿家啊,就是得多动动,到时候生产才不受罪。”

    和安将信将疑,“真有这说法?”

    她身边的嬷嬷帮腔道:“有的有的,长公主不听坊间的闲话,故而不知。其实呀,这农家女,日日都要下地干重活,反倒生的顺当。只是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得到好的照顾,所以才死的多。”

    嬷嬷的话,和安倒是信的,“既这样,阿萤便跟着去耍耍。仔细跌了,我这儿再叫几个同你一道去吧。”

    和安刚把人安排好,就觉出不对来。她拎着杨星泽的耳朵开始扭,“你给我老实交代,这种事儿你都听谁说的?你才几岁?怎么就知道这些事儿的?”

    杨星泽被扭得“唉唉”叫着痛,看着嬷嬷好不心疼,赶忙拦下和安,“殿下仔细气着了身子。公子爱在外头玩闹,许是不小心就听见了的。老奴倒是觉着呀,这爷们知道的多,不是更能体会咱们女人家的不易来?晓得生孩子的难处。老奴瞧呀,日后小公子必是个疼媳妇的。”

    和安被嬷嬷一番话说的高兴,眯着眼松手。她瞥了瞥在一旁“吃吃”笑的谢凉萤,心道,若是早一点知道内情,就将人娶进门来了。横竖都是表兄妹,自己也有个伴。如今谢凉萤已是配了人,而杨星泽的年纪又实在是小,太不般配了。

    和安不过胡乱想一遭,虽有这个心思,却不真的作数。她知道皇帝对谢凉萤的婚事必是有他的盘算的。否则早就同自己来说了,何至于到了现在还不曾提。要不是自己凑巧见了江易,怕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谢凉萤就是江太子妃的那个孩子。

    当年大家可都是当那孩子死了。就连和安自己都没想过皇帝竟然会用偷龙转凤,将孩子给换出来。当时她可是偷偷跑出宫去,亲眼看着江太子妃和那个死去的孩子下葬的。

    和安看着杨星泽牵着谢凉萤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欣慰。

    活着就好,只要还活着,就意味着有无数的将来。

    和安转过身,吩咐道:“从今天起,府里上上下下都把皮给我绷紧了。别给我没事找事,要是扯上什么,可别怪我翻脸。”

    嬷嬷想了想,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和安点点头,“皇兄说的,让我这几日轻易别出门。”

    “那老奴这便去吩咐了。”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就证明十几年前的那一场纷争又要再一次在京城上演。

    ☆、第99章

    白皇后的寝宫内,女官们正忙碌着皇长子的婚事。案桌上齐齐摆开了各色的衣料,女官们彼此轻声地讨论着哪个最合适。

    好不容易选中了几个,大宫女捧着到白皇后的跟前,“娘娘,您瞧这几个可好?”

    白皇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胡乱地看了眼料子,点点头,“不错,就依你们挑的送去做吧。”

    皇长子的日子定的早,虽不少东西是早就预备着的,但还是有些赶。所幸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几个人赶制起来倒也不算慌乱。

    大宫女得了白皇后的令,退后了几步,捧着衣料去了尚衣局。

    女官见白皇后今日心绪不佳,也就没有再打搅她。她们尽量放轻了手脚和呼吸,务必不打搅她。

    白皇后觉得心里烦躁极了。先前白相进宫,已是同她说过了,会在皇长子的婚礼上动手。皇帝并没有让诸位皇子分府,是以婚礼还是在宫里办的。

    白相早先就做了两手准备。倘或皇帝能点头,应下立皇长子为太子,那么皆大欢喜。可一旦不行,同现在这样,那就是必须依靠武力来达到目的了。白相早在几年前,第一次提出立太子被驳回的时候,就开始在暗中部署了。如今宫中的禁卫军已是做好了准备,京畿的亲卫军亦有人倒戈。

    只是白相实是不想走到那一步的。到底会留下一个千古骂名。可转念一想,史书从来都是胜者的笔墨。只要他能赢下这一局,就是将皇帝写成昏庸无道,皇长子描成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得不为之。又有何不可呢?

    眼下唯二可虑的,一是柴晋,二则是薛简。这两个手里都是有兵的。尤其是薛简,乃是暗卫出身,封侯之后,皇帝将原先的暗卫都悉数交到了他的手中。有这么个人杵着,白相就是见人宴客都不安生,就怕被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暗卫给探知了之后,报给皇帝。

    为了防止皇长子大婚当日能够顺利成事,白相特特地入宫叮嘱皇后,届时务必要牵扯住薛简。或是……提前招了人入宫,赴一场鸿门宴。

    当皇后心里却是犹豫的,或者说是极不情愿的。白家和她都知道,皇长子并不是她的孩子。

    当年白皇后与江太子妃同时有孕,白相抱着女儿会生下未来皇长孙的念头,放手一搏,酿成了江家的悲剧,成功拉下了江太子妃,扶自己的女儿上位。可天不遂人愿,白皇后生下的也是一个女儿。

    白相思虑再三,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将白皇后的女儿同江太子妃的女儿对调。皇帝以为自己找来替代的女婴是个弃婴,可实际上,那是白相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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