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配色的轻型重机迅捷而驰,行如流水,俐落穿梭于走走停停的车阵之中,最终弯入医院车道,在急诊室入口不远处停下。
    车才刚停好,后座的少女便急忙下车,提步就往门口跑。
    「韩卓琳。」申靖允眼明手快地捉住她。
    韩卓琳回过头,看向他的眸底转满了泪,水光里写满徬徨,一副只要开口就随时要哭了的模样,那表情说多委屈就多委屈,彷彿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辜负了她一样。
    男人看着她这模样,轻叹了口气:「安全帽。」
    小姑娘一怔,意识过来,赶紧把安全帽拿下还给他,「谢谢你??」
    「快去吧。」
    韩卓琳抿着唇忍着泪点了几下头,转身往急诊室奔去,背影全是慌忙。
    申靖允把车停入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乘着电梯上楼,先是去了一趟急诊室,问过之后才知道韩卓琳的母亲已经被转往病房,他按着护理师的指示上楼,觅了一会才找到501病房。
    他站在房门外,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看见了里头的景象。韩卓琳背对着门坐在病床边,一双小手紧紧握住了她母亲的手,垂着头,背影透着隐隐的颤巍,而她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触在门把上收了回来,他转身退到了门边的白墙,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安降。
    还好赶上了。
    #
    韩卓琳不晓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直到听见背包里传来了震动声才回过神。
    她眨了眨眼,抬手胡乱抹去颊边的泪痕,重重吁了口气,勉强把心情平復,这才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定睛一看,是vivi来了电话。她于是起身,一边擦泪一边往外走,直到出了病房关好了门,才把电话接通。
    「卓琳,我这边结束了,现在过去医院,阿姨的状况还好吗?」
    韩卓琳正要开口回应,眼角馀光却瞥见了左侧有道身影佇立,她立刻过转头,就见那个好心载她赶到医院的男人倚在墙边,目光正好对上了她,喉咙一时没了声音。
    「卓琳?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吗?」
    话筒里的叫唤拉回思绪,她连忙收回视线,低声回应:「医生说我妈是因为过度劳累加上营养不良所以才昏倒的,打过营养针、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你在医院等我,我带点吃的过去给你。」
    通话结束之后,韩卓琳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要是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回病房,显然是太过无礼,可若要她主动开口,她又不晓得该怎么问起他还留在这的原因,顿时进退两难。
    她抿着唇,重新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还没想好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他问:「你妈妈还好吧?」
    「嗯。」她点点头。「医生说,只要好好休息就好了。」
    听到她的答覆,申靖允轻吁了口气,「那就好。」
    韩卓琳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多想了,但就是隐约觉得他的叹息里隐约带着一点如释重负,可明明今天只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而已。
    儘管在这次合作之前,她就已经认识他,甚至还是从〈singup〉第二季开播以来就一路支持他的粉丝,但她从未曾在vivi以外的人面前谈论过这件事,就是连在网路上,也只敢用私人的社群软体帐号追踪他的官方帐号而已。
    即便在得知将与他合作拍摄mv的当下,她都没有把内心的欣喜洩露出一丝一毫。
    彻日工作下来,她极力压抑着身为歌迷见到喜爱的歌手时难免出现的激昂情绪,潜心专注于拍摄上,与他相处的过程中也把那些网路上谩骂他自恃骄傲的传言推翻,她原先就相信他不会是那样倨傲性格的人,可互动之中也感觉得出他与每个人都保留了一些距离,所以怎么样都没想到他会愿意在这种时候伸出援手。
    甚至,还留在这里等候。
    韩卓琳觉得自己没有支持错人,更庆幸自己能有机会亲身证实那些谗言的谬误。
    「devin哥,谢谢你。」
    少女的眼里是诚挚的流光,如舖满夜空的月河,纯粹澄澈。
    男人勾了勾唇,转而问她:「你还没吃东西吧?」
    韩卓琳不明白他为什么问,依然诚实地摇了摇头。而后,就见他从后背包里拿出一条未拆封的巧克力,递到了她面前。
    她微微一愣,还是接下了。
    「虽然工作很重要,但有空的话,多陪陪你妈妈吧。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
    看着那逐渐隐没在转角的背影,韩卓琳的眼眶似乎又热了。
    这个世界,偶尔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
    #
    连续拍摄了一整日,还在医院待了近两个小时,身体是疲惫的,脑袋却是清醒的。
    薄曦渡入窗内,没一会,晓色漫天。
    申靖允已经忘了这是他这三个多月以来第几次夜不成眠,也忘了这是第几次坐在床边看日出,只记得每一次当光逐渐把屋里的夜色驱散时,却好像总是忘了把囚着灵魂的黑带走。
    六点的闹鐘响了。
    他以指尖关掉嘈杂,画面重新跳回了看了整晚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片绿草如茵,男人一手搂着妻子,另一手牵着已经上小学的男孩,肩上还坐着不满三岁的孩子,孩子双手抓着男人的发,笑得开怀灿烂,而男人与妻子脸上噙着同样优雅的清浅。
    这样看似幸福的光景,背后却隐藏着足以毁掉一切的谎言。
    可即使幸福早已在多年前分崩离析,他依然只能在这些看不见光的深渊里,从谎言里寻找短暂的救赎。偏偏,灵魂却又在获得救赎的下一秒,被无尽的懊悔给吞没。
    每当看见母亲的模样,他总是后悔,后悔当时为了追求心仪的女孩而漏接了那通电话,后悔为了陪那女孩走回家的那段路而没有回拨,后悔在听见她接受了自己的告白以后带着笑容返家,却在打开家门的下个瞬间看见洒了满地的白色药锭及斑斑血跡。
    当他回去的时候,屋里什么也没了,全是空的。
    只剩死寂。
    然后他才终于回拨了那通电话,从警察口中听见了母亲的死讯。
    当他终于赶到医院,担架床上已经被盖上白布,弟弟就站在病床边,白色的制服上有乾涸的血色,一双眼空洞无神,像是早已把所有的泪都哭乾,连灵魂都失去。
    他没有赶上。
    他母亲的最后一面,他没有赶上。
    似乎从那天开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变调了。
    母亲离开以后,他为了扛起家计而奔波于街头与音乐餐厅之间,即使去了学校,也没有多馀的心力专注于课堂,更别提要空出时间陪伴另一个人。
    于是,在那之后没多久,那曾经接受他告白的女孩有了新的对象。
    起先谣言传入耳里的时候,他是不相信的,他甚至也没过问,就是一如既往地在每晚下了班之后传讯息问候,哪怕她的音讯来得越来越晚,哪怕有些时候她只是已读了讯息却没给回覆,甚至哪怕有时她连看都没曾看过。
    他始终是相信她的,就像他父亲一直以来信赖他母亲一样。
    信任,是人与人之间相处最基本的根底。
    小的时候,他父亲总是这么和两个孩子说,说如果一个人希望得到另一个人的真心相待,首先要做的便是掏出自己的真心,唯有赤诚,才能换来稳固且长存的情谊。
    但这曾是他们坚信不移的道理,这曾被他们奉为一生圭臬的信仰,在多年后被他父亲亲身经歷的失败敲出了裂痕,最终被他自己的切身遭遇摔碎成狼藉。
    他想,他是不会忘记那一天的。
    女孩生日的那一天,他特意和驻唱的餐厅请了假,用了已经忘了饿了多少个日子才勉强存下来的钱,买下交往前两人第一次单独相约那日在经过某扇玻璃橱窗时,她抿着唇鼓着颊软着声说喜欢却捨不得买的洋装,还请店家替他把礼物包装得精緻。
    他甚至没有告诉她请假的事,只为了在她回家时给她一个惊喜。
    那一晚,他在她家门口等了许久,在那盏冷蓝色的街灯下站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午夜过后才终于等到她的身影。
    她坐在另一个男人的机车后座,拥抱的依偎远比最初他载着她时还要来得亲暱许多。
    后来他们下了车,在那个他们也曾经捨不得轻易道再见的家门口前,以恋人般亲密的姿态耳鬓廝磨,用亲吻诉说没人能听清的离情絮语,最后深情吻别。
    那是他此生最痛恨自己骨子里拥有浪漫血液的一刻,也是他此生最痛恨自己还愿意相信一个人的一刻。
    但在这么痛苦的时刻里,他恨的也只是他自己。
    在母亲与父亲摊牌的那段期间,家里没有一日是安寧的,所有的争执都被放大成了剑拔弩张的碰撞,那是他第一次得知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真正的定义。
    「当初我就只是想利用这个孩子和你结婚,让你更心甘情愿地资助我的事业。如果不是因为你说你喜欢孩子,留下他对我有好处,早在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我就想把他拿掉了!」
    「你知道每当听见他喊我妈妈的时候,我心里有多噁心吗?」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都不爱你了,你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会爱?」
    「别再说他也是我的孩子了!在我心里,只有小澄才是我的儿子,至于他,什么都不是!」
    连这说出这些言语的母亲他都能相信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恨那些让他相信的人?
    他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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