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热水注入茶杯,冲开茶叶,浸出金黄的色泽。墨规年从招宿手中接过御赐的龙井,悠间自在地轻呷一口,细品味道,裊裊白烟在他面庞曲绕不绝。
    一室茶香清甜。
    珠帘刷响,墨染青已换上衣服走了出来。
    「你的身子目前可好?」墨规年见状也放下茶杯。
    「爹爹放心。多亏太医们医术高明,休养几天觉得好多了。」墨染青见他关切的神情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来也奇怪,那毒虽来得凶猛,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两三下便教太医们除尽,也未落下什么病根。」
    墨规年宽心道:「那也是你福泽深厚,经得起此难。」
    招宿这时也捧了茶过来,放到墨染青面前,一下子朦胧她的神情。
    墨规年的声音穿过那片热气而来,「……自从皇后娘娘受罚后,后宫无人能替陛下理事,你如今身子既然好多了,也该提起精神振作起来,开始为陛下分忧解惑。」
    墨染青凉悠悠道:「爹爹为何觉得,这空出的权位会交给我呢……后宫中还有瑾妃和丽妃,论资歷论辈份,都是我一个入宫不过半年的新人也比不上的,若要掌事,他们更适合。」
    「但是他们都不比你受到陛下重视。」墨规年露出胜券在握的从容,「你入宫未过半年,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你只是中了毒,陛下便将相伴多年的皇后娘娘幽禁宫中,毫无宽恕。经此一事陛下会明白,光靠这份荣宠是不够让你安身的,他会分权于你,好让你得以与其他人抗衡,避免日后再受危害。」
    墨染青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杯,发出轻碰一声。「所以爹爹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才把这毒,下在我的身上的?」
    墨规年抬起了眼。
    墨染青道:「葒景是你的人吧?你先让她在杯里下了毒,再派人随意处理掉那个斟酒的宫女,那么这一切,就能顺理成章推到皇后娘娘身上。」
    她一直忽略了一件事,葒景其实是从墨家带过来的下人。
    当初她进宫大出风头,说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她一时不敢随意任用里头宫女,便从墨家挑了几位出来,而她也大意了,既然是墨家的人,当然也能是他墨规年的人。
    墨规年听出她话里的愤懣,挑了眉道:「你在怪我安插了人盯梢你?染青,你好好看清楚这个地方。」他站了起来,展臂一伸,「看看这紫檀雕木桌,这七彩琉璃盏,还有这描龙绣凤的屏风、这一切切……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皇宫!稍稍一失足便可能全盘皆输的皇宫!你一个深居闺房不諳世事的姑娘,又深受陛下喜爱,我若不安排个人帮衬,你要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中立身?就凭皇后娘娘每次送来的那碗汤,若非葒景暗里帮你处理过,才没让你傻傻的把避子汤当良药喝下去!」
    所以绕一圈回来,她喝的,还是安胎药。墨染青勾起唇,「父亲真是用心良苦,女儿也不晓得自己的第一次失足,就是托您的福。」
    墨规年被她讥讽,只是预料之中的笑了笑,坐下来道:「让葒景下毒是委屈你了,染青,你可以埋怨我、责怪我……」他的表情到这也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不能丧志。」
    墨染青的眼神一闪。
    墨规年道:「你的志,不能只在这小小的招若宫里享受帝王宠爱荣华富贵而已,你得想想墨家。你之所以能一入宫便升妃位还无人反对,是因为整个家族带来给你的优势。墨家既然托起了你,你也要扛下这个家的重量。」
    「爹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墨规年看着她,茶不知不觉已经放凉,雾气消散后,他的眼里锋芒尽显,「我要你除掉皇后,成为下一任皇后,并且,我还要你替陛下诞下龙子,取代太子,成为下一位储君人选。」
    屋门方才在招宿退出去时已被关上了,房间与外一隔绝,墨规年的话便如满室茶香一样,嗡嗡盘旋不散。墨染青没想到自己能平静地看待这番话,可能是意外之外又不觉得很意外,她问道:「是因为新政吗?」
    「不错。」她这般冷静的态度让墨规年很是满意,他道:「墨家为官辅政多少年,歷经多少个君主,渊远悠久,断不能败在这新政上。太子那边为父自有打算,至于你,染青,诚如方才所言,虽然你诞下的皇子年纪尚幼,可只要你为后,加上墨家全力支持,再过个几年,也未必不能把他推向皇位。」
    纤纤的睫毛如蝶翅一颤,墨染青垂落视线道:「父亲您的野心……可真不小。」
    「我也是被新政逼的莫可奈何了。」
    墨规年如若知道,自己会被逼到这个境地和他的女儿息息相关,大概会骇然于色,可此时他只是呵了一声笑,「但仔细一想,没了一个二皇子又如何?我的女儿、墨家的七小姐,出身高贵,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为何不能为后?而我未来的孙子,既有这庞大的母族为后盾,为何,就不能为王?」
    雄心壮志的一番话,听得墨染青瞳孔微震,不是因为受到摇撼,而是因为他字里行间那四个字:出身高贵。
    她突然觉得讽刺至极。
    墨规年见她沉默不说话了,意会了什么,放缓语气说道:「我知道,刘姨娘的事令你鬱结难消,你总认为她是受了冤屈,因此对族人们心有不满……那日接你回来看你仍那么执着,我后来,也派人去调查了。」
    墨染青气息一滞,「爹爹……调查我娘的事了?」
    墨规年点了点头,「当初你虽提出要重新调查,但入宫以后你忙着周旋宫里的人,各种事务纷沓而来,想必抽不出时间,我便交给老陈去做了。」墨染青听着他叹了一声继续道:「确实……当初是我……错怪刘姨娘了。」
    她忍不住握紧拳头。
    「是谁做的?」
    「朱姨娘。」墨规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她人现在已关在家里的库房等你处置,只消你一句话,我便将她带到你面前。这整件事的详情,你可以直接问她。」
    朱姨娘……那满屋子女人里墨染青根本不记得是哪位姨娘的朱姨娘。她的拳头仍是攒得紧紧的,也没说好还是不好,而是问了一句,「爹爹花了多久的时间查出来的?」
    墨规年回想了一下,「莫约半个月吧……虽说时隔许久,许多人事都汰换了,要重新调查你母亲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有些棘手,不过好在被老陈发现蛛丝马跡,顺藤摸瓜揪出来了……如何,你要见朱姨娘吗?」他又询问一次意愿。
    这件事令墨染青耿耿于怀许久,墨规年料想她定会答应,并且还会狠狠折磨朱姨娘好洩心头之恨,谁想,墨染青却兴致缺缺道:「不了,便按府里的规矩来处置她吧。」
    「你不是……」他没说下去,因为面前墨染青已抬起手,「我觉得有些乏了……今天便先到这,还请爹爹先回去吧。」竟不愿再多谈。
    墨规年见她这样子,也没有生气,反而柔声道:「那好,你且好好歇息。刘姨娘的事既然都水落石出了,也算了结你许久的心愿,你能这般淡然处之释怀过去很好……另外,也别忘了早先我跟你提的那些事,这后宫便交给你了。」说完,起身拍拍她的肩头,转身开门离去。
    墨染青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良久,才端起桌上的冷茶一口喝下。
    招宿进了屋来,见她正颤着手放下杯子,背影萧索冷清,出声问道:「墨太尉是和你说了什么?」
    那背影回应她。「他说,想让我当皇后,并待我怀上龙胎后将太子取而代之。」
    「这不算好事吗?」
    「是好事。」
    墨规年想除掉太子,等于变相帮于昊渊除掉太子,而墨染青当上皇后,对整件事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墨染青的回答是这样,模样却是这样。招宿眼皮一跳,「墨太尉可还说了什么?」
    墨染青道:「他替我找出当年陷害母亲的元兇了……其实,我也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父亲会因为有求于我,帮我把事情查清楚,还母亲一个清白。」
    「这不算好事吗?」这次声音明显比第一次又提高一点。
    「是好事。」
    都是好事。
    可这样的好事,墨染青却只想纵声大笑。
    她回想方才墨规年问她需不需要听详情,呵,她是整个墨家之中,最不用听详情的一位。
    她至始至终,都知道母亲是无辜的。
    包括那个安排在屋里的男人;
    包括那个用计把他们迷昏的丫鬟;
    包括那个在最刚好的时机里,把所有人都叫来的管家。
    这一切,她知道有很多可疑之处,母亲当时还挺着大肚子呢,能做出什么事来,只要悉心一查,必能真相大白。
    果然,过了大半年,墨规年在半个月里就查出来了。
    十五天……若是在当时,可能还不出五天,她母亲的生死,就隔着区区这几天。
    瑰丽的屋房里,招宿看着墨染青上下起伏的肩头,似是在极力忍住什么,外头烈阳照着她灿灿一身,背影却是说不出的凄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染青终于缓缓开了口。「我父亲觉得我生于墨家,身上留着墨家的血,名字冠着墨家的姓,与他们便是唇齿相依密不可分的关係……确实,我能在这宫里立足有部分源自家族的庇荫。无论是他们做了什么,还是我做了什么,彼此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我原是不能改变的……但他们好像忘了,」墨染青道:「他们曾经,拋弃过我的。」
    把她送到静心庵里了。
    她在那里被削除姓氏,庵人只用名字称呼她,她和墨家再无瓜葛,就因为一张脸又被重新接纳,还被供起来对待,从原本的弃如敝屣,变成寄予厚望,原本的妾生子女,变成出身高贵。
    呵。
    都是好事啊。可那些好事背后付出了多少代价,她的母亲她的弟弟还有她,这些这些,都不是朱姨娘一条烂命还得起的。
    哐啷一声,手中杯瓷应声捏碎,招宿见有殷红的血从指缝间流淌而出,沾染衣袖,面前的女子却恍若未觉。
    入夜以后,宫里传出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念妃不慎摔破了杯子,五指尽损,虽是小伤,依旧惊动了太医院。
    而同样在这个夜里,一隻信鸽展翅高空,飞过万家灯火的京华,最终落脚到太尉府书房的樑木上。
    「老爷,是祈王的信。」
    屋内传来一声疑惑。
    「……拿过来我看看。」
    恭敬的脚步声过后,随即而来的是惊然抽气声,然后慢慢的,慢慢的,陷入无尽的沉默。
    书房的烛火一直燃烧至深夜。
    万籟也渐渐俱寂。
    这天的夜,天空景色换了一遍又一遍,云雾时聚时散,月光忽明忽灭。
    隐晦飘渺的,如同人们怀着不为人知的心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诡譎多变的,如同所有人的命运,都有不可预测的变数,既无法回头,也无法逃避。
    过了这一夜,不久,苡澜宫里传来惊天的一响,那就是皇后娘娘――发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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