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这样答着,“我见的第一桩离奇事,就是你;眼下这件,应当是第二桩吧。”
    杳杳微微睁圆了眼,面容瞧着有些吃惊。
    只因她自己并不是个城府深的,往常有什么心思都不由自主写到表情上了,故而很是佩服处变不惊之人。
    她就有些佩服对方的心气。
    收起心思,杳杳对周云辜道:“你拉住我。”
    她示意对方将手交到她的手里,搭到手心的迷梦镜上。
    掌心之间隔着微微有些硬的镜子,她握住了那只微暖的大手,随后又转过头,认真补充道:“别怕,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要产生排斥心理,我会保护好你的。你只需放下防备,随我一道沉入梦里。”
    许是那句“我保护你”太过正色,同她整个人的气质有些出入,周云辜微微有些失笑,低垂下羽睫掩住眸底神色,反手将握住他的那只细白小手握紧了一些。
    “嗯。”他轻声应道,带着微微压低的气音,却仍旧是流水般的悦耳质感,听在杳杳耳中,不由让她心间升起异样情愫。
    她佯装无意地移开了目光,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拢了拢鬓角的发,随后便抬手要拈起入梦的诀,还一边嘟囔道:“你还真是对什么事都没有好奇心吗?”
    周云辜自然听见了她低声的呢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深,闪过一瞬的笑意。
    杳杳却没有看见。
    晚澜本就是个没甚么存在感的性子,低调寡言惯了。此时被晾在一边,见杳杳已然要拈诀入梦了,她终于沉不住气,这才有些急忙地插上了话:“等,等等……”
    杳杳指尖动作微顿,分出神来望向她,瞧见她面上的不安与犹疑。
    她想了想,很是理解地安抚道:“别害怕啊。我只是想要去你的梦里看一看,而你正巧心中有郁结。说不定我能解了你的愁绪也说不准呢?”
    杳杳并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动作,但是立在那儿,一张明明稚嫩天真的脸庞就是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的神色就有些松动。
    杳杳仍旧是那副有几分随意的语气,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见过的凡人的梦也有万八千了吧。只不过他们没你见识广,也没你大胆,我向来都是唬着他们说是算命,才哄得他们让我看上一看。”
    说到这里,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倒有几分自然而然的俏皮。
    晚澜也不知道是被她哪句无厘头的话给说服了,终于缓下神色来,面上露出了一些认命的意味。
    杳杳拈完了诀,却没有着急落下,而是若有所思。
    想了不过一瞬,她开口朝已然是满面顺服之意的晚澜请求道:“能否看看你腕上佩着的那一串鲛珠?”
    晚澜有些意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抬起了手腕,递至她的面前。
    软白的衣袖随着主人的动作柔柔滑落一截,露出坠着细白鲛珠的纤细手腕。
    那串鲛珠颗颗均匀,大小也多半相似,莹莹光泽相互交辉,一整串珠链子就散发着常人难以捕捉的盈盈仙气。
    此番仔细看来,杳杳才发现,唯独其中一颗有些特别,正滑落在晚澜的腕骨一边,瞧着竟是泛上了细微的幽紫色泽。
    那一颗与众不同的鲛泪藏身在数百颗同等大小的珠子之间,一旦被人发现,就怎么看怎么显眼。
    杳杳留了心,却未多言。
    她并未同往常一样,将手指点上他人的眉间或是腕间,而是想了想,指尖轻轻点在了那颗泛着淡紫幽光的鲛人泪上。
    认真拈来的入梦诀同往常里探凡人梦境的细微一瞥不尽相同。
    随着她的手指轻点,周遭的空气隐约出现了波动,灵气在翻涌之间具象化成肉眼可见的浓重雾气。
    随着那以他们三人为中心的灵气缓缓逸散开来,杳杳同周云辜的身影消失在因灵气涌动而扭曲的雾气之间,只留下满目茫然的晚澜。
    晚风撞开了合得并不严实的窗,夜色涌进来,蚕食着因船身随水波晃动而摇曳的案上烛火。
    这似乎不是一个安定的夜,即使满月圆圆一轮挂在天边,柔和的月光也一如既往。
    晚澜维持着微微伸出手腕的站立姿势,意识却仿佛陷入了柔而沉的梦境。
    而再更深的梦里,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正被人掀开了一角,就要窥见它的全貌。
    第52章
    晚澜出生在沿海的一处小渔村。
    渔村人烟稀少, 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凭借着出海打鱼勉强维持生计。
    而晚澜家里的日子过得要更艰难一些。
    她的母亲寡居,拉扯着她和小她两岁的妹妹,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在家里编些藤条做成的箩筐拿去兜售, 而晚澜和她的妹妹年纪小, 身量又单薄, 只能在沿海的浅滩上赶着浪潮退却的时间, 捡些贝类海货。
    关于大海的种种神怪传说在渔民之间广为流传,近年来被人传得最多的不是什么海神龙王,而是鲛人。
    传言鲛人生着人身鱼尾, 似鲛又似人, 择水而居,同游鱼无异;本只是样貌上的艳丽奇诡, 可传言还道, 他们的泣出的眼泪落地便成明珠,仅仅指尖大小的一颗就价值千金。
    原本这不过是流传了千百年的志怪传说,丝毫引不起沿海而居为生计犯愁的渔村人为之留心, 他们只需同往常一般祭拜海神龙王, 保佑出海平安。
    可就在日前,听说是邻村的人,不知从哪儿真弄来了一颗所谓的鲛人泪珠。
    传言往往过分夸张,那颗珠子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 小小几处渔村里, 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那颗会发光的珍稀珠子。
    而得了珠子的人, 据他人所说, 早就举家迁离了破旧贫穷的渔村, 去城里卖了鲛珠,过上富贵生活了。
    一时之间人人都艳羡, 连带着谈论起鲛人来也不似往日那般神秘,反而带着灼灼的向往,甚至时而有远道而来的外地人赶往原先无人问津的小小渔村,探听所谓鲛人的音信。
    渔村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平静,而晚澜的母亲就在这个时候生了重病。
    日子变得愈发艰难了,压得不过十四五岁的瘦弱姑娘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一个月轮微微低垂的夜里,晚澜同往常一样坐在岸边的礁石上,静静望着无垠的海域,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寂静的夜色里,只有咸湿的海风和奔涌的浪潮会发出细微而千篇一律的声响,将夜色压得更沉。
    沉沉夜幕里,却突然有意料之外的声音响在了晚澜的耳边。
    “今夜为什么不唱歌了,反而是坐在这里叹气?”
    那是一把温润的男人嗓音,声线平而柔,似乎带着一丝探究与关心。
    晚澜吓了一跳。
    她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倏然又有一声轻笑。
    晚澜试图捉住那声逸散在浓重夜色里的笑,去寻找源头,却发现那声音带着空寂的回响,好似近,又好似远。
    其实那声音并无半分敌意,晚澜却谨慎地强作镇定,仿佛如临大敌。
    “别怕。”那把男声说道,伴随着淅沥的破水之声,晚澜倏然间被眼前涌起的华光迷住了眼睛,满眼只余一片刺目的白。
    华光慢慢退却,眼前的白也逐渐散去,却被彻底的黑取代。
    晚澜脑海里空白了一瞬,慢慢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随即她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空茫的黑暗弥漫在整个世界之中,她却没有常人下意识的大惊失色。
    就好像她才开始的一生已经足够糟糕了,再添上什么额外的变故也改变不了她人生的基调。
    她其实是觉得很难过的,也会害怕,但是又没有力气多做他想。
    于是她静静坐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眼睛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格外明显。
    她听见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且声音柔软,并不像是渔村人常穿的粗布破麻。
    随后,似乎有人攀上了她所处的这一块礁石,在她的身边坐下。
    那道她方才找寻不到源头的声音就自她的身边再度响起。
    “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晚澜闻言,微微转动了头颅,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眼角挂着因受到光线刺激而无法控制的泪水。
    一弯清澈的眼睛就如同被水洗过,却没有焦距。
    ……
    看到这里,杳杳偏过头,同身边的周云辜叹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鲛人的传说?”
    他二人此时是意识体的形态,却能感触到对方的存在,入梦时交握的双手还未分开,仍旧能感受到掌心里略微不同于自己体温的热意。
    周云辜压下莫名心悸,思索片刻后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过在一些志怪传说中见过寥寥数语。”
    “寥寥数语啊。是不是关于什么鲛人泣泪成珠之类的?”
    周云辜“嗯”了一声:“正是如此。”
    杳杳就有些感慨。
    “那看来世间人并不知道,鲛人的本体若是贸然出现在凡间人眼前,他们鱼尾上鳞片散发出的光芒足以灼瞎凡人双眼。”
    不等周云辜闻言有什么反应,她又继续道:“只是眼前这鲛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瞧着他已然成年,少说也有个三四百岁的年龄了吧。他从前难道从来没有跟凡人打过交道吗?竟然敢就这样露出本体来。”
    此时露出本体的鲛人已经好好化了人形,一撩衣摆,坐在了双目失明的晚澜身侧。
    而杳杳不过是随意闲话一番当下的情境,随后又将思绪转到正题上。
    她当时点的是晚澜姑娘腕间那颗略显不同的鲛珠,入梦后的情景果然与鲛人息息相关。这一幕想来能解答那颗珠子的来源,或许这也是晚澜同鲛人的因缘之始。
    “继续看下去吧。”她这样同身旁的周云辜说道。
    对方自然是没有异议。
    于是故事就继续在他们眼前上演着。
    晚澜沉默寡言,瞎了眼睛也不吭一声,却因瞧不见模样的来人一声看似随意的关切问候而微动了神色。
    她抿了抿唇,还是未发一言,目光仍旧无法聚焦。
    这时来人好似才看清她的眼睛有碍。
    “你的眼睛怎么了?”
    晚澜闻言,动作有些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沾到了那一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泪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许是看不见了。”
    一旁的人面上就露出了几分担忧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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