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哥儿抿着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拿了笔。

    宜宁在一旁边喝茶边监督他写字,庭哥儿才五岁大,腿都够不着地,在半空里一晃一晃的。因还年幼稚嫩,握不好笔。写了几个字就注意力不集中,一会儿去抓笔架上挂的毛笔,一会儿去动两下砚台。

    宜宁看了就说:“庭哥儿,要专心练字。”她心里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以往都是罗慎远监督她练字,如今有了个小鬼头也给她监督着。

    庭哥儿看着她说:“你不是也在旁边喝茶么。”他的一双眼睛真是好看,长得又大,睫毛又浓密。他把毛笔啪的一声放下了,不满道,“你喝茶我练字,这是凭什么。你的字又有多好看了?”

    这小鬼还不服管教了。宜宁把茶放下了,叫松枝过来给她铺纸磨墨:“你过来,我写给你看。”

    她没有别的话,提笔蘸了墨,端正地在纸上写馆阁体。

    庭哥儿见她聚气凝神,手下写出来的字颇有风骨,非常的漂亮,跟他的字帖一样写得好看。他有些愣愣地看着宜宁,宜宁觉得他的脸白生生的像包子一般,就捏了捏笑着问:“我的字好看吧?”

    庭哥儿被她一捏,小脸微红地退了一步:“你……谁要你捏我了!我是男子汉,不能捏我的脸!”

    “你不喜欢啊?”宜宁觉得他脸红可爱得很,继续说,“那我不捏你就好了。你别跑远了,过来我教你如何运笔。”

    庭哥儿就是不肯过去。

    这时候有个人静静地走进来,站在暖房的门口,一团影子挡住了她的光。宜宁抬起头,看到程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直裰,俊脸如美玉一般,在这冰天雪地的冬日里莹莹生辉。他看到宜宁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道:“你可别这样看着我,是舅舅让我过来的。”

    他已经是正经的吏部郎中,正五品的官。又不是什么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平时没事做。

    宜宁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喊了他一声程琅表哥之后,她往旁边避了避。

    程琅叹了口气说:“表妹是当真避我如蛇蝎了。”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别人这样的待遇。

    宜宁嗯了一声跟他说:“表哥你太谦虚了,你比蛇蝎可怕多了——我听说京城里曾有位秦淮名妓,才色满天下。表哥为之一掷千金,包场听曲。后来不喜欢人家了,就撇到一边不理会。这女子后来以毁容相逼你也不管人家,可是有这件事?”

    宜宁的语气算不上友好,程琅听了只是笑道:“倒也奇怪了,一个个开始的时候清高冷漠。到了后来就寻死觅活,死缠烂打,叫人厌倦。表妹实在是误会我了,这些事又不是我逼她做的。”

    宜宁很不喜欢程琅这种对别人无所谓的态度,可能原来他是自己教出来的。总想关心他一些,不然别人她才不想管。

    程琅拿了本字帖叫庭哥儿过来,让他照着练。庭哥儿坐过来的时候,他眼睛一瞥看到了旁边宜宁写的字。

    “这是你写的?”程琅抬起头问宜宁。

    宜宁淡淡地点头。程琅就微笑道:“你这是照着别人的字帖练的吧,字迹我有些眼熟。”

    程琅天资聪慧,看什么东西都是过目不忘的。

    宜宁从小到大用的都是罗慎远给她写的字帖,所以写字的笔迹也跟他有七八分的相似。想必程琅是见过罗慎远的笔迹的。

    程琅已经把那张纸拿过来仔细辨认了,看了之后笑了笑说:“是你家三哥罗慎远的字迹吧。”

    宜宁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他小时候就聪明,但她却不知道程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她问他:“你见过罗慎远的字迹?”

    “几年前在京城里遇到过他。”程琅放下纸,看着她说,“看来他倒是宠你。”

    没有人会放任另一个人和自己字迹相同,特别是罗慎远那种聪明谨慎的人。

    罗宜宁当然知道三哥对他好,但是这一向都是她的感觉。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当她离开罗慎远之后,才知道这个人对自己的影响有多么大,言行举止,甚至是思维方式……她只是道:“你先教庭哥儿写字吧。”

    宜宁不再想罗慎远了,想他又看不到他。

    程琅教了庭哥儿半天,差不多完成了任务,说要告辞。宜宁让丫头送他离开了。

    她自己则去了小厨房里,卷了袖子准备做一种南瓜小点。

    她最擅长做这种点心,蒸糯的南瓜拌了糯米粉,里面包着红豆沙和红糖,再用小火一煎。吃起来的时候外脆内软,咬一口就有甜香的汁液流出来。还是她很小的时候琢磨出来的,给别人一尝大家都喜欢吃,也就成了她的成名作。简直是老少咸宜。

    庭哥儿练字辛苦,她是打算做给他尝尝的。

    松枝在一旁给她打下手,笑着说:“还不知道您会做这个呢!”

    宜宁心想,那是因为她原来在罗家的时候懒得很。但要说厨房的本事她并不是很强,做一做这些小点心可以,大菜就拿不出手了。

    她做好之后装在了一只青瓷缠枝纹的白盘里,端着往暖阁里去了。

    庭哥儿先闻到了香味,转过头往门口看。

    宜宁把盘子放在了小几上,用小碗盛了递给庭哥儿。

    庭哥儿的小鼻子抽了抽,夹着那小饼有点怀疑:“这是什么做的?”他吃的糕点像来都是精致极了的,没见过这般不起眼的。

    “外面是南瓜,里头包的是红豆和红糖。”宜宁看他犹豫不吃,知道他肯定是嫌弃不好看了,就道,“你若是不吃,那我拿走了?”

    庭哥儿闻着觉得香,才小小地咬了一口,一股甜汁混着红豆的香味就流出来了。他是猫舌头,烫得跳了起来,不住地说好烫。一旁看着的佟妈妈吓坏了,连忙端茶给他喝:“您可烫得厉害?快让奴婢看看有没有大碍。”

    庭哥儿抱着茶壶灌了几口水,又看着一旁站着不说话的宜宁。心里的委屈成倍地增长,这个人真是的,没看到他被烫着了吗?而且还是被她给烫着的,她就不会来安慰自己几句吗?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说话!

    宜宁则是觉得他不打紧,点心什么热度的她当然知道。不过是庭哥儿格外娇气一些而已。

    谁知道庭哥儿就抱着茶壶,眼眶热热地说:“你把我烫着了!”他小小的一个人,看上去委委屈屈的。

    宜宁哭笑不得,只得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那我给你道歉怎么样?”

    烫着了当然要吹吹,但是舌头可是没有办法吹的。庭哥儿想通了这茬,又觉得生气实在是没有必要了。反正她都道歉了,他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原谅宜宁了。那点心倒是挺好吃的,他叫佟妈妈把他的小碗递给他,他还是要继续吃的。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宜宁回过头,看到是程琅走进来了。正想问问程琅返回来干什么的。但却看到程琅看着她放在小几上的盘子。

    “程琅表哥,可是忘了带什么?”宜宁问他。

    程琅没回回答,而是从盘中捡了一块尝了,慢慢地咽下去。表情完全不对,似乎是有些震惊。

    罗宜宁被他这么看着,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向他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没想到程琅直看着她,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问答:“这点心——你是跟谁学的?”

    看到程琅突然这般动作,屋子里的丫头都十分吃惊。珍珠不由得跳起来,连忙要把程琅拉开,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是干什么啊!

    “表少爷,您快放手!这……这要是让国公爷知道了不得了!”

    宜宁被他掐着,心里猛地一跳。她怎么忘了,这点心是程琅最喜欢的!他小的时候,她就经常做给他吃。

    程琅肯定是记得这点心的!

    “我自己做的!”宜宁冷冷地看着他,扭动着手腕想要挣脱,“你放手,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

    他却握得很紧,几乎是掐得用力了。完全不像平日谈笑风生的样子,“——究竟是谁教的?”见宜宁不回答,他又逼迫道,“你给我说啊!”

    松枝在一旁急得不得了:“表少爷,我们小姐真的从未跟别人学过!我一直跟在她身边,我还能不知道吗。您赶紧放手,您把我们小姐的手都掐红了!”

    几个丫头上来拉他,程琅终于甩开了罗宜宁的手,还是不肯放过地盯着罗宜宁。

    宜宁扑倒在小几上,有点仓皇失措。她握着自己酸痛的手腕,突然有种无所遁逃的感觉。在这些熟悉她的人面前,一个毫不惹人注意的小细节就足以暴露她,置她于死地。这还只是程琅,要是陆嘉学跟她接触深了,凭他对自己的了如指掌……

    宜宁控制不住浑身发抖,闭上了眼睛。珍珠几个以为她是受了委屈,立刻围过来安慰她。

    庭哥儿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出,程琅表哥这是……欺负她么?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要不要告诉爹。给她找回点场子,爹肯定会把程琅狠狠地训一顿。但是他又犹豫要不要帮她出头……

    松枝却已经站起了身,眼眶微红地看着程琅道:“表少爷,您不要以为我们小姐就是好欺负的!她虽然是从外面回来的,但也是英国公府正经的小姐。您这究竟是要做什么?怎么能这么失礼!”

    程琅看着宜宁半天不说一句话,纤细的身体微微发抖,他心里混乱的情绪才慢慢沉下来。

    是他失了方寸,明明……明明都死了十多年了。那时候掉下山崖是找着了尸骨的,没有的假,但是他看到的时候还是心神大乱。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别人不可能做出完全一样的东西的。

    “对不起。”程琅声音微哑,低声说,“我改日登门道歉,今日恐怕不能继续下去了……对不起。”

    程琅转身就离开了暖阁,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庑廊上。

    宜宁看着他就这么离开了,她扶着松枝的手站起来。突然有点恨自己的粗心大意,本来……本来是能避免的!明明这个东西只有她会做,明明就是程琅最喜欢的,他自然印象深刻。她居然一时忘记了。

    珍珠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小姐,表少爷他平时不这样的……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一个小丫头捡了块牌子过来道:“表少爷的腰牌忘记了……”

    宜宁也没有反应过来,摇了摇手示意她们不用说了。半晌她才道:“今天这里发生的事……谁也不准给父亲说,都听到了吗?”

    屋里的丫头面面相觑,就连庭哥儿都没有说话,出奇的寂静。

    第83章

    外面雪骤纷纷,大雪很快就掩盖了庭院中的花草。宜宁端着一杯茶静静地坐在床边,隔着槅扇,是珍珠和玳瑁在轻声说话。

    宜宁无暇顾及她们在说什么,她在想问题。

    前世她被陆嘉学除去。要是他知道自己没死,甚至是知道她还完整的记得,他那段不堪的过去……他会再起杀心吗?

    她默默地啜了口热茶,心想以后只能更加小心了。一个破绽可以叫偶然,破绽多了却不得不让人怀疑。

    魏凌下朝之后往宜宁这里过来。

    丫头解了他的斗篷,魏凌身上带着外界湿冷的雪气,坐在宜宁身边笑着问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的,可是庭哥儿给你气受了?”

    宜宁瞧他的手没有血色,把自己的汤婆子递给他暖手:“您别担心了,没有的事。”

    魏凌其实不怕冷,边关冬日极寒,盔甲上都要生一层寒霜的时候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他还是接过了女孩儿递过来的汤婆子。这外衬用的是粉紫色的漳绒料子,上面绣着团花。就是女孩用的东西,一股脂粉气。

    魏凌忍着把汤婆子握在手里,转了话题跟她说:“我入宫拜见皇后娘娘,她得知我刚把你找了回来。赏赐了你一些东西。”说着叫人把东西给她搬进来,几匹缂丝和蜀锦的料子,好些大大小小的盒子。

    宜宁看向他:“您……皇后娘娘也知道我?”

    “这是当然的,等以后爹爹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魏凌瞧女孩儿睁大了眼睛,就笑着说,“英国公府世代簪缨,你太爷爷还是开国重臣,咱们家一直是盛宠不断的。你又是我唯一的女儿,皇后娘娘自然要赏赐你东西了。不过现在皇上病重,宫里戒备森严,不然我今日就带你一起去了。”

    他招了招手,叫人捧着个匣子上来,打开给她看:“这一斛珍珠最为名贵,每颗都有指甲盖大。爹爹送去给你做首饰好不好?”

    魏凌抓了把珍珠放在她手上叫她玩。珍珠在她的指间滚动落在罗汉床上,的确是上等的珍珠,色泽柔和,光滑圆润。宜宁记得赵明珠的金项圈上就镶嵌了这么一颗。

    魏凌居然给她弄了一斛回来。

    抱着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宜宁想起林海如也是这般对她的,心情略好了些,就笑眯眯地跟魏凌说:“谢谢父亲。”

    魏凌一愣,她的声音自然是娇柔清脆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宜宁叫他父亲。这可是真的讨到了她的欢心?见女孩儿已经探身去看别的东西了,他把罗汉床上的珍珠捡起来,跟她说:“你祖母的生辰要到了。到时候做好了,你就可以戴着随着你祖母见客了。”

    宜宁点头,又听魏凌淡淡地问:“明珠对你可好?”

    赵明珠……不跟她针锋相对都是好的了。宜宁只是陈述事实:“明珠姐姐不太好说话,别的倒也没什么。”

    魏凌听了心里冷笑。

    赵明珠一向心高气傲。本来就是他抱给老太太,当宠物一般养着解闷儿的。而今京城贵族圈里,甚至是他赵明珠自己,都觉得她也是正经的英国公府小姐。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他把匣子收起来:“爹爹找人给你做首饰去。”说罢带着人出门去了。

    魏老太太正在吩咐下人在院子里铺了席,收些干净的雪水存在煮茶。就看到赵明珠和几个丫头笑笑闹闹地过来了,魏老太太看到她身上落了雪,忙拉着她坐下,亲自给她捂着手暖和,怪她道:“在外面玩什么呢,手都冻得冰凉了!”

    赵明珠笑着凑到她面前:“外祖母,嘉柔和我比折梅枝,谁折的梅枝好看,就得一袋金豆子!我赢了她两袋金豆子,她气呼呼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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