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慎远手里把玩着一枚印章,他似乎根本没有仔细听,点头让他下去。

    片刻又有人进来拱手:“……探子回信了。说是山西大同贪腐严重,皇上暗中指派了都察院俭督御史程大人前去暗查,奉了皇命,恐怕要离京两三月的。另外,您吩咐的画已经送进皇宫了,皇上看了没说什么,收下了。”

    印章被缓缓捏紧,罗慎远闭上眼睛。

    陆嘉学不愧是斩杀了兄长,篡夺了侯位,陪皇上登封至极的人。这局一环扣一环,为的是真正算计他的妻子。

    他是不是该感谢,陆嘉学终于把他当成个对手看待了?上次直接抢人,那是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的。

    没用,追到大同去也没用,陆嘉学早把大同变成自己的了,重兵驻扎,程琅护卫。纵他聪明绝顶也无力回天。罗慎远很清楚,他在不停地算计着,除非他能拔除陆嘉学的根基,让自己变得比他还要强大,否则是根本无法动其分毫。

    “都出去吧,我休息一下。”罗慎远道。

    几人面面相觑,拱手退下。罗慎远站起身往西次间走去,她的丫头点了烛火,但是屋内没有人说话,炉火都没有点,宜宁之前还在给他做鞋袜,花样绣了一半。常用的那件兔毛斗篷团了一团,放在罗汉床上。他拿来仔细闻,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一切都在,她喜欢的首饰,亲手剪的腊梅。只是屋中没有她的身影,没有她说话时热闹的声音。夜寒冷而寂静。

    他的妻被人夺去了。

    罗慎远久久地坐着,最温暖的东西被人夺走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应该是算计,那种毁灭的报复的冲动。她才不见了一天,好像一切黑暗的东西都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缓缓地摩挲着斗篷上的兔毛,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样。和往常一样烤着炉火,靠着他睡觉。这样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会稍微轻一点。

    外面雪又开始下了。

    *

    罗宜宁终于醒了,她的后颈比上次还痛,头非常的昏沉。

    一般醒来的时候都是在他身边,他在看书,或者是写字。宜宁靠着他他从不拒绝,纵容她在自己的怀里睡。但现在她只看到了陌生的屋顶。屋内点了一盏油灯,虚弱的光摇曳着,她看清楚这是个房间,一张架子床,八仙桌,围屏。没得别的东西,应该不是长期住人的地方。

    罗宜宁伸手捏了捏后颈放松,她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只穿了绫袜走到窗户面前打开,窗外正是风雪,北风吹得大雪胡乱地飞下来。外面有株枯死的桃树,枝桠都被吹断了。不远处还有个马厩,大雪覆盖了马槽。里面的马都挤在很里面,看来外面很冷。有很多护卫背对她站着,这里守卫十分森严。

    她只站了一会儿,手足都冻得僵硬了。好似没有穿衣裳般,风不停地往她的衣襟里灌,冷得刺骨。罗宜宁冷静地思考着,这样的天气若是逃出去,恐怕会被冻死在路上。

    三哥发现她不见了怎么办。他应该会着急吧?程琅突然出手,他肯定没有预料到,根本来不及追上来。

    忽然有狗吠声响起,脚步声渐近。罗宜宁猛地回过头,看到房门被打开了。

    程琅穿了件黑狐皮斗篷走进来,肩上有雪,手里拿了个食盒。

    他看到宜宁站在窗前,有雪都吹进来了。立刻大步走过来把窗扇关上,才阻隔了寒风的侵袭。然后他摸了摸宜宁的肩,便皱起眉。脱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她身上:“你明明知道外面都是护卫,何必再看呢?就算你能出去,外面冷得滴水成冰,你会被冻死在路上信不信?”

    斗篷上残余他身上的温度,罗宜宁在他要给自己系带的时候拦住了他的手,然后脱下了斗篷还给他。

    “我不要。”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和平时没有区别,却透着一丝极致的疏远。

    寒冷再次侵袭,程琅拿着她还回来的斗篷,手微微一僵。

    她已经走到了桌前,却没有拒绝进食。她本来就纤瘦,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天气又这么冷,她再不吃恐怕撑不了多久的。

    程琅带来的食盒她打开了,里面放了一碗萝卜炖鸡汤,炒的豆干腊肉,蒸蛋羹,另有一叠水灵灵的拍黄瓜。她不知道这天寒地冻的,程琅是从哪儿找的几个菜。这绝不是在京城里,比京城还要冷一些。

    垒得尖尖的一碗米饭还冒着热气,宜宁拿着筷子开始吃起来。“这是在哪儿,”她突然问。“你应该带我出了京城了吧?”

    程琅走到她背后,没有坚持把斗篷盖在她身上,以她的个性肯定是拒绝的,说不定还会把她逼急了激烈反抗,甚至用憎恶的目光看着他。

    程琅心里隐痛,他突然发现自己非常受不了她的冷漠。一丝一毫,他希望她还是那个温柔对他,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读书的宜宁。她的任何冷漠或者是厌恶鄙夷,都会让他如刀割一般的痛。

    “已经过了雁门关了,在前往应县的路上。”程琅坐在她身边说,“马车日夜兼程,本来是准备第二日就到大同的。不过起了暴风雪,所以找个驿站休息,也要换马了。一会儿雪停了还要走,大概就能到大同了。”

    罗宜宁越听越心寒,已经过雁门关了!看来路上还真是快马加鞭,沿路还要准备换马,早就有预谋了。她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没这么愤怒了。程琅……程琅居然叛变她投靠了陆嘉学!她悉心的教导,百般的纵容,就是这个结果!程琅要做他的走狗,什么情义道义的,原来所谓帮她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计策而已!

    她的愤怒忍都忍不住,筷子一放突然抬起手,差点就朝着他那张美玉般的俊脸打下去了!

    他是她少见的,最好看的男性。

    但是她有没有打下去,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宣泄愤怒吗?

    程琅看了就笑:“你想打我吗?也是,我毕竟一开始还说要给你报仇,转眼就叛变了为陆嘉学效力。你应该愤怒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你要打的话,打下来不是比较好吗?”并拉着她的手要她打下来。

    罗宜宁抽回自己手,饭也吃不下去,胸口不停地起伏:“程琅,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宛如对自己的亲生子。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求你报答,你原来对我见死不救,劫持于我,我可说过你半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好玩吗!”

    程琅又猛地捏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冰冷说:“你忘了我是政客,最冷漠不过的人。为了权势我什么都会去做,你又算什么?”

    他知道这些话如何伤人,但就应该这么说。而且他的确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甚至去帮陆嘉学也无所谓。这是没有骗她的。

    罗宜宁一把挥开他的手,看也不想看到他。崩溃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她没有哭,她闭上眼说:“你出去……滚出去!”

    她浑身发抖,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冷还是气的。天寒地冻的,跑了也是回不去的,越想就越发的绝望。

    “你把饭菜吃完,一会儿雪该停了。”程琅捡起地上的斗篷,其实已经该启程了,还是等她缓和一下吧。

    听到门关上之后,罗宜宁才坐在桌前慢慢地吃东西,饭菜已经冷了。他刚才提来的时候还是温热的。罗宜宁喝完了整腕的鸡汤,头却越来越昏沉。心里更恨,她跑都跑不了了,他竟然还在里面放东西……

    一会儿程琅打开房门进来,外面雪停得差不多了。罗宜宁又变得昏昏沉沉的,还是这样好。虽然是不怕她跑,她再怎么聪明不过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是要真的跑了,外面天寒地冻的会冻伤她。程琅把她打横抱起。

    天还没亮,他抱着罗宜宁上了马车。

    虽然天还未亮,但一眼就能看到茫茫雪野,路边全是雪。风雪才停就又开始赶路了。要早日赶到大同才行,否则真是怕她撑不住。

    陆嘉学留在京城还有要事,毕竟瓦刺部与鞑靼部结盟一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应对。但也最多一两个月,陆嘉学肯定还会以宣大总督的身份回到大同,罗宜宁现在对他这么抵触,陆嘉学真的来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陆嘉学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第172章

    罗成章叫了罗慎远过来,罗三太太无故不见的事,府中总要说清楚。跟陆嘉学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他比较赞成说罗宜宁病死,再为罗慎远娶一房继室。至于罗宜宁,那就跟罗家再无关系。

    罗慎远听父亲说话,他再慢慢的喝茶:“此事父亲不用操心。”

    当初他要娶罗宜宁的时候,也是这般固执,由不得别人说半句。

    罗成章劝道:“你何必纠缠于她,她这般被劫持。就算回来了也该吊死以证清白!三纲五常,没得这么败坏的!”

    罗慎远的茶杯重重地磕在了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罗成章吓了一跳,罗慎远却不说话。

    屋内久久的沉寂,然后罗慎远又说话,语气还是淡淡的:“父亲知道,我为什么要娶当年的七妹妹吗?”

    罗成章一直不想去想这个问题。罗慎远就继续说:“当你受尽磨难,每个人对你都是如初一辙的冷漠,轻贱于你。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对你好的人,你会把她当成什么?”会忍不住把她当成生命中的温暖,他人性的那一部分。

    他所想象的未来的美好都与她有关,如果没有她,他不知道他的未来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所以不管宜宁遇到什么,他都要找她回来。

    “所以父亲不要再跟我说这个……其实对于我而言,罗家又算什么?”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离开了厅堂。

    罗成章手心发凉。

    外面月色如洗,他隐隐的想起当年那个丫头,罗慎远的生母。她一贯站在人后不爱说话,罗成章并不非常喜欢她,比不得另一个宠爱。她给另一个丫头下毒,那丫头中毒身亡,一尸两命的时候,她真是看不出丝毫异样。当时若不是罗老太太,谁也不知道会是她。

    是啊,当年他又怎么会想到,那个丫头的儿子,竟然是如今的罗慎远。罗家如今的顶梁柱。

    他的通房丫头捧着手炉进来:“……二老爷,天气冷得很,您暖暖手吧。”

    罗成章挥手,道:“去把四少爷找来,我问问功课。”

    *

    数天后罗慎远接到了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暗哨们一直没找到罗宜宁究竟在哪儿。那条官道上通甘陕山西,下通河北湖广四川,一路上还有数辆马车同时出发,分散了各地。越往下找踪迹就越少越模糊。他看了将纸团捏在一起,告诉属下:“继续找,不要惊动人。往山西陕西去。陆嘉学的势力老巢在这些地方。”

    几天的思考之后,罗慎远已经从几欲崩裂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了。他开始缜密的思考,要不要亲自去找。这无疑非常冒险,但他怕自己越来越焦躁之后,会忍不住这么做。但这茫茫人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心里很清楚。

    第二个想法,也许他应该先谋求那个位置。那个位置他一直都想要,就算不是为宜宁,他也是个有绝对野心的人。但是就算他绝顶聪明足智多谋,按照正常的方法入阁,再怎么也需要三十岁。其实他可以做很多事来加快这个过程,只是显得没这么正义。

    当然正义一直都不是他考虑的第一要素,何况又在她出事之后。

    只要当他能处于那个位置,还怕不能制衡陆嘉学吗。

    皇上昨天情绪有所松懈,今天应该会把老师放出来了。

    罗慎远自己系好了朝服,想到她在的时候半蹲在他面前帮他穿衣,抱怨说“你的朝服好多系带”或者是“早上的糖心包子不好吃”。他静静地站了会儿,空气中只有飘动的尘埃。罗慎远出门上了马车。朝着皇宫而去。

    皇上刚换了道袍换了龙袍,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例行的禀报完了之后,司礼监要唱礼。请流派已经做好了准备,找了谢大学士为徐渭求情,应该今天就能把人放出来了。

    谁知道有个太监捧了折子进来,通传要见皇上。罗慎远撇到那折子上的笔迹,脸色微微一变,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上接了折子看,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甚至阴沉得滴水。

    “把徐渭压上来。”

    六个字比刚才和缓多了,却压得殿内低沉一片。罗慎远心里暗道糟糕。

    皇上虽然昏聩,沉迷女色与道学,但他不是个昏君,相反他非常的聪明。他不骂徐渭了,此时反倒严重起来。

    徐渭其实在牢里过得不算太差,毕竟皇上就是一时气恼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被重用。再加上他在民间相当有口碑,狱卒对之也没有刁难。这时候被压出来,竟也妥帖。皇上却冷冷地看着他,直接把折子扔到了他面前:“辽东巡按副使韦应池家中查获白银二十万余,他说攻打河套地区,却以老弱病残冒领军饷二十余万两。现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当年韦应池是你推举吧?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与你结交,书信往来不断,这些可是真的?你任职户部尚书,军饷发放都要通过户部,你也参与其中了吧?”

    徐渭嘴巴翁动,全军覆没……韦应池死了?他当年是推举过韦应池,但他熟知好友个性,他是绝不会贪污军饷的!他素来勤俭,京城中的房舍仅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只有一位老妻,他想给老妻买支金簪子,都要犹豫再三。

    “皇上,韦大人绝不可能贪污军饷啊皇上!”徐渭不停地磕头,“皇上明鉴,他攻打河套是想收复失地,如今身老战死沙场。是为国捐躯,不得这样污蔑啊皇上!微臣也绝不会参与军饷贪污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

    “朕没昏聩,他贪污再先,已有铁证。你与他书信往来,朕早有耳闻,朕最厌烦你们这些人!”皇上说着就站起身,声音掩饰不住的愤怒,“还想官复原职,给我带下去打入死牢!司礼监,拿笔来拟圣旨!”

    文臣与边境武官私自结交是大忌,更何况还涉及军饷贪污。

    君王雷霆震怒,接连好几个人跪了下去给徐渭求情。徐渭怎么可能合谋贪污军饷呢!

    皇上更怒,接连罚了几个人的板子或俸禄。

    汪远静静地站着没说话。

    徐渭小动作不断就罢了,上次竟然直谏于他,他这次的确是要除掉徐渭了。罗慎远一看那笔迹就知道出自辽东巡按使之手,他是汪远的心腹之一,栽赃陷害是汪远的拿手好戏。知道徐渭这次是惹到了汪远,什么贪污绝对是汪远所为,朝中很多请流派冷冰的目光都看向汪远。

    虽然求情的人都被皇上罚跪打板子了。但是想到周书群的死,想到徐渭被陷害,朝中但凡有血性的人都无比激愤。跪下来求情的一个接着一个,六部给事中都纷纷跪下,其中杨凌是带头的。

    一时呼声四起,不跪的清流党几乎是寥寥无几,其中没有跪的罗慎远站在第二列,十分显眼。

    罗慎远闭上眼,他知道很多人在看他。

    那目光甚至是错愕,惊疑的。毕竟他是徐渭的爱徒,清流党中风头最劲之人。

    一定会触怒皇上的,他不会跪。他想起汪远素日对他的利用,又想起他刚才说话嘶哑的声音,竟然不知道什么滋味。

    皇上倒是笑起来:“好、好,今日跪之人都去午门领十杖,谁再求情,再领十杖!终生不得升迁!”

    说完之后就摔册而去,司礼监才唱礼退朝。

    罗慎远慢慢的自皇宫的台阶上走下来,很多人被拉去午门打板子,刺骨的北风无比寒冷。汪远走在前面,等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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