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战端再起,只是这一回的势头叫几个旁观的内侍都彻底屏住了呼吸。
    可是还未待他们拉开□□,那头尉迟锦长剑脱手,下一刻,段征一脚将他踢至桌案下,刀尖点地,削铁如泥的寒刃堪堪贴在他项侧。
    “将军不可!高抬贵手!”两个内侍赶忙放下□□,躬身请罪。
    “给我闭嘴。”刀刃离得实在太近,尉迟锦连喝骂都不敢大声,唯恐一用力,就要命丧当场。
    外头狂欢的军士们都已散了场,帐内帐外此时寂然一片,段征不动,帐内旁的人便都不敢造次。
    尉迟锦到底也有两分气性,求饶的话是万万说不出的。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刀背上自己怒气交织着惧怕的一张脸,酒意全消。
    正僵持间,赵冉冉悄声走上前,她步态悠婉闲静,仿若丝毫觉不出这种场面有什么特别的。
    她先是径直走到营帐正中,蹲下身拾起地上掉落的宝剑,而后才朝那两人走去。
    “侯爷从前未带过兵,却能在三日之间围杀叛军于山崖。”
    素手握上刀刃时,便觉出那把刀立时歇了力道,只是顺着她的动作挪动。
    “想来是英雄相惜,是早等着战事了了,便好来寻王爷切磋比试。”
    话音未落,段征立刻探手过去,将她五指小心从刀背上隔开,而后他一言不发地回刀入鞘。
    尉迟锦顺势退开,立稳后抹了把脖子,见手上并无血痕,一时也没有开口。
    “闽地未收,将来侯爷或许镇守江南,必然要作天子股肱,实则韬略重于剑术,古来御人御心者,侯爷已然是文武俱全的了。”
    一番话说的又快又轻,虽似信口拈来,却已经是既给了台阶又将方才的恶语释作了玩笑。
    两个内侍立刻拱手附和:“是是是,姑娘所言极是,我家侯爷也正是这个意思……”
    “是个屁!”尉迟锦一道狠厉眼神过去,他撑手在案前,说话声却没比赵冉冉大多少。
    一直未开口的段征忽然转头朝他一抱拳,朗然说了句:“剑遇刀吃亏,今日之事得罪。段某不放在心上,还望侯爷也别胡乱生疑。”
    闹了这么一场,多说无意,直到他两个走到帐门口。
    “慢着!”尉迟锦清了清嗓子,“姓段的,我没那么计较。”
    闻言,在外人面前向来惜字如金的段征倒是背着身,郑重点了点头,当他抬手去掀帐门时,后头人却又开了口,却是对着赵冉冉说话,言辞里又带了些不怀好意的试探:
    “赵大小姐,你还未答本侯的问题。家母多年前就颇喜欢你,今日只要你点头,等回了京,尚书府的旧宅我留着给你。”
    这一句话落,赵冉冉便察觉到有数道目光同时汇聚到自己身上。
    她眉角颤了颤,唇边无声凉薄得浅笑了下,她半转过身福了福:“向曹夫人问安。”又含笑扫了其中一个内侍,意味深长地留了句:“春花秋月眼前人,隙驹石火梦中身。”
    帐中无人作答,她反手牵过身旁人的手,径直出帐而去。
    、
    更深露冷,夜空无云,一轮朗月高悬东山。
    甫一出帐,她便松了手,低声说了句:“多谢……”旁的话却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空握了下掌心,段征长吸了口气,两步跟了上去。
    一直到主帐门前,他才突然停步,忽然上前拉过她,迫着她同自己对望。
    “你最后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赵冉冉愣了下,微弱的灯火透过营帐的毡壁透出来,照的他一双眼深邃中跳动着柔和融暖的光,比夜空中的繁星还要明灿。
    有情众生,虽不及那山河日月壮阔浩瀚,却自有另一番微小鲜活的惊心动魄。
    “只是我随口改了前朝的词胡诹的。”她偏过头,倒是真想了个最通俗的解释:“意思就是百年身苦短,很多事一旦错过,转眼也就是白头翁媪了。”
    “尉迟锦有一句话说对了。”他恍然般笑了笑,拉着她转身就朝马厩去,“邬埕就在山南二十里,走,我陪你去祖宅一趟。”
    想到他身上还有剑伤,赵冉冉立刻出言制止,可段征只说伤不了脏腑,疯魔了一样,执意就要带她下山去。
    被他拉着一路疾走,她蹙眉想了想,试着说了句:“可是我手疼。”
    “伤着了吗?”他立刻止步回头来翻她方才握刀的手。
    赵冉冉只好摊开另一只手:“是先前在山道上被荆棘扎了好多刺。”
    ……
    夜深人静,数盏油灯将塌边人照得温柔清晰。
    结实宽阔的胸膛上,一道剑伤浅浅得横贯而过。
    赵冉冉耐着性子,绣花似地放轻力道,一寸寸朝那伤处抹药。
    对于行伍之人来说,这点伤确实算不上什么。可她动作细致,那皱着眉一错不错的小心模样,实在叫身侧人看痴了去。
    只觉着心若擂鼓有些难以自制时,偏耳边又传来:“此番是我累你。”
    女子淡蹙娥眉,目中是难掩的歉疚不忍。
    他从前还怪她只对旁人仁善,如今就这么坐着看她治伤,便觉着一股子暖意激荡升腾,窜得他五脏百骸都攒动起来。
    其实她的性子,他早已摸透了,只是从前不谙世情,更识不清己心。
    其实从她醒来后,他不过是好生待她,诉了几回衷肠,她便能克制着对他的厌弃惧怕,像寻常旧友似的说话相处。
    良善慈慧之人,最易触动;孤傲清高者,又最难深入。
    而她偏兼具了这二者。
    实则即是固执又心软。
    静下心来,便能发现,对这样人便如驯马磨杵,一则要拿真心去换,二则亦要时时牵引试探。
    布绷缠好了,见她开始收拾药箱瓷瓶时,他突然倾身过去收着力气捏上她下颌。
    凭着这点牵制,他将额头抵在她眉心,垂眸说:“若我幼时逃荒就遇着你,你可会给我口饭吃?”
    被他身子笼在阴影里,赵冉冉觉着有些脸热。气息交缠,怕稍一动弹就会相触,她只好低声‘嗯’了记以示肯定。
    下颌处传来微痒抚触,她听他又继续说:
    “你不仅会给我口饭吃,只要我再想些法子,你还会收留我,甚至还会让人教我读书认字……”
    幻想到动情处,他没再退开,手掌下移在她项侧摩挲,张口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菱唇。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歉疚,赵冉冉一时犹疑,竟难得没有推拒,只是垂下眉睫略略瑟缩了一瞬。
    然而片刻交缠后,男人平复了下喘息,抱着她双肩笑道:“既有了孩子,就该去俞家祖庙上柱香才是。”
    脸热之际,又被他一把扯起身。
    “你不是要下山吗,现下就走。”
    、
    两个时辰后,圆月走过半个天际,明澈耀目地挂在斜斜挂在西半天。
    赵冉冉立在一座占地半顷的园林墙下,幼年少有的记忆里是这处年节下永不停息的门庭若市,而此刻古朴苍劲的‘俞府’匾额下,两个精巧风灯灭着,似乎是许久不点了,看起来破败落灰。
    目光越过石阶,停在黝黑紧闭的包铜木门上,她忽然陷入一阵恍惚,莫名想起三岁那年头一回来此处,她的太外祖竟提着三层八角点心盒子,亲自候在门后长廊边等赵家的轿子。
    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瑞雪天晴,她被太外祖抱起来后,一面吃枣泥酥,一面去揪他胡子的场景。后来她不知怎么的就问了句:“阿太不高兴吗,冉冉乖,不揪您了。”那一句后,她太外祖忽然便哭了。
    “怎么哭了?”段征转过她的身子,神色间有些无措起来,吞吐了两声后,他索性一下将她抗抱上马鞍,自己翻身上去后将人围在双臂间,一面催动骏马,一面说:“今日太晚了,你要追忆往昔也不急,反正等我辞了军务,咱们往后时时都能来的。”
    第71章 绝境生情4
    去寻客栈投宿的路上, 两岸河道旁已经有零星人家开了门,天上繁星明月请冷冷地映在河水间。
    俞家老宅在邬埕最北郊,他们一路骑马往城中去,路过一座石桥时, 但见一个老翁拄拐颤巍巍地跨着一篮子锡纸元宝。
    那老翁远远的在桥根旁席地坐定, 翻出一叠锡箔纸, 手指灵活地继续朝篮子里折元宝。
    见赵冉冉多看了两眼,段征便翻身下去, 前马过去问:“老人家,这才四更天,您坐在这儿折这个为何?”
    那老翁指指西天边将满的明月,打了个哈欠,手上动作不停, 用吴语答说:“今儿不是十月望么, 要祭水官大帝生辰么, 我早些来也好揽笔生计。”
    这老翁抬起脸时,便能看清那满面的尘霜疲乏, 他虽看出他两个不大会买元宝, 说话时也是耐着性子和气温吞的。
    “阿太阿太!”远处忽然响起孩童的唤声, 但见河岸旁的巷子里, 一户有些破败的人家开了门缝, 那孩子只六七岁模样, 哒哒哒踏着石板路快步跑过来, “阿娘没醒,我同阿太一起叠元宝。”
    “回去守着你阿娘吧, 大冷的天, 你这孩子也不看看这才几更, 小娃娃不睡觉,当心长不高。”
    老人心疼苛责的话勾起赵冉冉心底一些热闹往事,她眉目和煦地望了望水波缓缓的桥下,便从怀里摸了支暖玉发钗,下马的时候段征伸手扶抱了她一把,她也就顺势用在双肩借了些力。
    待双脚轻轻落地之际,她莫名有些恍然,原来他两个已经默契到了这等地步。
    “小阿弟,家中可还有多的篮子,你阿太这些我们都要了。”她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见那孩子点点头一溜烟地朝家跑去,才又将那玉钗递给老者,“出来的急,突然想拜拜水官大人消解个灾厄的,只是忘带了银钱……”
    那老翁有些明白过来,连连摆手:“你是哪家阿妹,恁般胡乱用钱!四十五文,连篮子一并都拿走。”
    赵冉冉懊丧地哎呀了声:“这钗子买来二百文,当的话也未必有四十,倒是买不成了。”
    听她这么说,那老翁停下手里活计,他抬起须白的眉毛,朝赵冉冉脸上正色打量了下,便捧起地上的元宝朝已经满了的篮子里压了压。
    “哎,孩子他娘,我孙媳妇病着,才二十三的年岁,眼见的治不好喽,就算我换你这钗子叫她也难得高兴高兴。”
    跨马走前,赵冉冉状似无意地又朝那老翁说了句:“阿伯,城北竹烟街那家当铺公道,您若要换钱,就去那儿换。”
    离着石桥远了,听的方才那幼童提着空篮子又跑出来时,她心下不忍,回头朝那破败院落又望了眼。
    到客栈后,段征自是只要了一间上房。不过他同掌柜的另要了铺盖被褥,就挨着拔步床的脚踏睡。
    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赵冉冉才被一阵压抑的咳喘闹醒。
    床角边的被褥业已收了,更漏滴在巳正时分,隔了道珠帘,段征压着咳嗽正在铜盆前洗漱。
    “起来了……咳。”他转过水淋淋的一张脸朝她笑了笑,继而一连剧烈干咳了好一阵,像是要将肺也一并咳出来似的,“方才我问了掌柜的,祭水官要在正午前,晚了不吉利。”
    两个出客栈寻了处河道边的空地焚了元宝,便朝城东去寻了俞家从前的大掌柜俞番。
    因和乳母戚氏一家相类,这大掌柜也是三代上落魄时就跟着俞老太爷的,待见了赵冉冉,自是感慨怅惘,一家人将他两个奉若上宾,薛稷走时留下的田产地契,一样不少地都叫他藏在一个宝盒里,非要当着赵冉冉的面一样样清点干净。
    末了,还将这一年旁支亲眷来告官分田宅之事说了个详尽。
    就是这么着,他们赖老朽图谋俞家祖宅,我一气之下叫人锁了院落,搬了出来,只留了几个门房看着,如今小小姐回来了,这两日我就叫人去把宅子扫洒出来。
    大掌柜俞番同赵冉冉的母亲一起长大,唤她母亲作大小姐,习惯上就总要叫她小小姐。
    说到动情处,大掌柜嗓子哽了哽,一双世故精明的眼里闪过老迈追思,时不时便看着赵冉冉提两句她生母:“小小姐不像赵大人,还是偏像些你母亲,你母亲心地好这世上都难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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