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么回来了?”
    魏留仙从一把摇椅上晃晃悠悠地起来,还想抓过什么东西假装有事处理,却见成璧根本没想拆穿她的借口。他从胸前拿出一个信封递过:“方才有人放在侧门处。”
    魏留仙奇道:“鬼祟至极,什么信要在侧门递?”她接过信封时还漫不经心,视线在那四个字上甫一停留,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对成璧警惕道:“谁送来的?”
    “见我出来就慌忙跑了,没看清。”
    魏留仙把信收在袖中,让仆人关上房门退出去,又问成璧道:“还有谁看见了?”
    成璧对她突然上心莫名其妙:“只有我见了,就给你送来。怎么?”
    魏留仙捧着那封信端详,好像要把信看出个窟窿,手放到封口处摆弄,刚想撕又移开,愁眉苦脸地长吁短叹。
    成璧不解:“这是谁的信?”
    “一个……旧友。”魏留仙回答得十分简略。
    “那便拆啊。”
    “啧,你不明白。”魏留仙把信盖在眼睛上,躺在摇椅上晃啊晃,“他走之前,我们说好再不联系的,现在他突然找我,一定是遇到麻烦,或者过得不好——我不希望看他过得不好。”
    “可是,他既然破例给你写信,应该是需要你帮助吧?”成璧道,“还是拆吧。能帮则帮,若帮不了,也可回信安慰,为他分忧。”
    魏留仙笑得很无力:“你说得轻巧。他是个兴国人,他的信怎么好轻易回的?我都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把信送到府里。幸亏是你捡去了,要是旁人知道,没准生出什么事端。”
    成璧这才了解到魏留仙的为难。虽然荆兴两国已停站多年,但近来边境摩擦不断,国人对此十分敏感。这个节骨眼上递信过来,实在不明智,没准儿真是走投无路了吧。
    魏留仙心理斗争良久,还是决定将信拆开,只看了一遍,便将两页信纸放回信封。这下也没心思坐在摇椅上晃悠了,颓然靠在床柱边。
    “信上写了什么?”
    “他想见我一面。”魏留仙闷闷道,“果然是过得不好吧。他很小就离开家了,成年才回去,在那边没有朋友,亲人怕是也生疏了。”
    那的确不好过,可见面远比回信棘手得多。成璧担忧道:“在哪里见啊?”
    “一个叫吉江镇的地方。你可曾听说过?”
    “哦,我知道。”成璧道:“和兴国南部仅隔着一座山。去那里很远,少说也要七日路程。”
    “七日……”魏留仙苦恼道,“年节将近,我上哪找半个月的借口,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咬着嘴唇苦思冥想了一阵儿,又掏出信件读了好几遍,最终沮丧道:“算了,鬼才会去。”
    随手拿起一个首饰盒子,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再把信封填进去封住。而后环顾四处,骤然有所醒悟,走到角落里搬开一个花瓶,对着后面的墙体踢了一脚。
    成璧瞪大眼睛看着一个从未注意过的暗门打开,魏留仙蹲下来,伸出手在里面掏啊掏,掏出一堆成璧眼熟的东西来。某家公子留的香囊,某家公子送的玉佩,甚至还有青楼红郎的发带……她把暗格里的东西掏空,再把那盒子放进去,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尘,对着成璧眨眼道:
    “别告诉别人啊。”
    ——
    2.
    成璧本以为此事已经被魏留仙彻底放弃,可没过几日她便找上来,张口便让他收拾好东西,随自己出趟远门。
    魏留仙言之凿凿地宣布:“赵院丞要率御画院学子去采风,他曾受梁太师举荐教我书画,我对皇姊说想去,皇姊便允了。”
    成璧没有魏留仙那么藏得住事儿,已经知道她做好准备跑去吉江,舌头就像打了结,只能蹦出一个“好”字。
    魏留仙借坡下驴,说圣上时常倡导,求知求学无贵庶之别,此次她同画院众学子一样待遇,不带随从,只带成璧一人。
    她这话是说给菊姑姑听的,菊姑姑还欲再言,她便挡住话头:“画院有随行侍从,也有医者厨子,皇姊都放心让我去,你也不要担心啦。至于我答应过你的事,会说到做到。”
    成璧不知她废了多少口舌,才得了这么一个机会,既然不会配合说谎,便只能沉默不语。
    收拾好东西随魏留仙出发,先是同画院马车向北行至半程,要西去时,魏留仙突然嚷嚷舟车劳顿,非要停下歇息。可怜赵院丞虽是她老师,却不敢忤逆,被她胡乱指使了两日,受不住行程耽搁,同意让魏留仙和成璧留在客栈,自己率画院诸生继续赶路。
    把赵院丞等人磨走,魏留仙马上拉着成璧再向北去。快马赶了三日,终于抵达吉江。
    那边陲小镇位于玉龙山下,山头白雪皑皑,山下茅屋连绵。炊烟袅袅,几亩荒田,冰溪流淌,渔歌回荡,美得不似尘世。魏留仙将马放慢,她能走到此处是何等孤注一掷,可越是接近,越是忐忑。
    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见两个陌生面孔到来,有村民操着生疏的国语,问他们来找谁。
    “可见过一个兴国少年吗?”
    那人便笑了,说这镇上一半都是兴国人,若是找同样外来的陌生人,倒有一个。他带两人向溪水的来处走去,指着山脚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说那位外来者暂住于此。
    魏留仙行至半途,将马勒住。成璧顺着她目光看去,一个少年的背影正坐在溪水边垂钓,短发微蜷,仅到肩膀。魏留仙静默地看了一阵,定了定神,才继续放马而行。
    少年听到马蹄声回过头,和魏留仙远远地对望,又把目光转到成璧身上,似乎没料到她会带其他人同往。
    魏留仙跳下马,走上前对他介绍道:“这是我的亲卫,江成璧。”那少年对成璧点头,就当是打了招呼,又对魏留仙道:“我等了两日,你再不来,我就回去了。”
    魏留仙坐到他身边,把途中种种曲折概括得轻描淡写:“路上有事,耽搁了。”接着又扭过头,对成璧介绍道:“这位是赵熙衡。”
    这三字入耳,立即激起一阵熟悉感。随便挑出一个荆国百姓,怕都会对兴国质子之名脱口而出。成璧不可置信地重复道:“赵熙衡?兴国二皇子殿下?”
    赵熙衡意兴阑珊地点点头:“叫我名字就好了。这里哪个不是‘殿下’,你也不嫌叫着累得慌。”
    成璧飞快地看了魏留仙一眼,吓出满头冷汗。他怎么就没想到,魏留仙要见的是赵熙衡?以魏留仙的身份,能结识的兴国旧友,除了赵熙衡还能是谁?
    若是被圣上知道……成璧后怕起来。魏留仙却没他那么焦灼,看着赵熙衡收鱼竿的动作,眼中还含着欣赏:“从前觉得兴国男子发式怪模怪样,可看你短发的样子,又觉得蛮精神。不过你黑了,也壮实了。”
    “我回国后不久便去军营历练,辗转多地,半年前才回敏都。”
    “过得怎么样?对兴国还适应吗?你父皇还好?兄弟对你可好?”
    赵熙衡胡乱点着头,走到浅溪处拾起鱼篓,魏留仙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道:“嗯,都还好,那就好。”
    他将鱼篓扔回岸边,拨开水上的浮冰,顺手洗了把脸。沾湿的短发打着绺垂下来,把他衬得像一只落水的小狗。他仰头将水珠甩开,突然对魏留仙道:“上个月,我母妃过世了。”
    魏留仙一时语塞,试探地安慰道:“幸好有你在她身边,我想她是欣慰的。”
    “我不在。”赵熙衡面色沉静得像脚下的冰面,“其实她早就不是妃位了。五年前被父皇褫夺封号,迁至别院,再没回过宫。我只有每月十五才能去见她一次。她过世时,无人来通知我,三日后我去找她,只剩郊外一座矮坟,墓碑也潦草,我找了好半天。”
    他坐下来,后背塌着,脸上的水珠晶晶发光。魏留仙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她担忧地看着赵熙衡,轻声问道:“怎么会这样?你回国了,你父皇竟不曾赦免你母妃吗?”
    “我一早跟你说过,质子如同弃子。他把我送到荆国时只当我死了,我纵然回来,也不会有什么父慈子孝——谁会喜欢看一个用于求和的‘国耻’,整日在自己眼前晃?”
    他自嘲地笑笑,终于打开憋忍许久的话匣子,连哀伤的神色也像突破冷漠的保护壳,刚刚浮现出来。
    “我从前想着,回去要争,纵然现在一无所有,我还可以去拼去学。吃什么苦都不怕,反正我还年轻。每次得到父皇一句肯定,我都坚信终有一天,我能为母妃挣出个前途来。可现在……”赵熙衡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连酒窝都恹恹的,“好累啊,魏留仙,好累了。我没别的念想,也没牵挂,只想最后见你一面。”
    她什么安慰也没说,伸出双臂环抱着他,让对方的脸藏进胸前衣怀之中。起初赵熙衡还执拗地以手撑地,不一会便溃不成军,牢牢回抱住魏留仙的后背。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始终没有放声大哭。
    “见我一面后,你要去哪啊?找你母妃吗?她在九泉之下可愿见你吗?”
    “为何不愿?我回来后,她不知多开心。她居所那么小,身边只两个仆人,夜晚连盏灯都没有,还给我缝衣服,不知我身量,缝小了。她,她还记得我七岁时,爱吃金丝糕,我自己都忘了……”赵熙衡说着说着,就哽咽得说不出完整句子,“从来没有人、没人在意我,只有母妃……”
    两行眼泪划过魏留仙的面颊,她轻抚着对方颤抖的后背,听他那些断断续续不成句的话语,一直到他发泄完毕,回归平静。她放开双手,心疼地看着赵熙衡直起身,用通红的双眼凝视着她,而后将吻黏到她额上。
    这已经超越“兄妹”间该有的安慰,成璧刚有所警觉,就见赵熙衡和魏留仙的唇轻轻相碰。
    “别。”魏留仙微微后退开,“我们说好的。”
    赵熙衡就像没听见,继续吻她,却不深入,只是浅浅地碰,好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物那般珍重。而魏留仙口头的拒绝软得像团棉花,待赵熙衡舌头都伸进来了,她才想起成璧在一旁,慌忙将对方推开。
    赵熙衡被她推得猝不及防歪在地上,看看魏留仙的神色,又看看成璧充满敌意的目光。眼睛一瞬,便理解了自己被拒绝的缘由。
    “哦,说什么亲卫,原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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